七
熱帶雨林遠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種妖嬈。大色塊的綠顏色被潑灑得鋪天蓋地。瘴氣與潮溼如中國畫的空白,綿延流蕩。
紅豆半躺在坑道內,背部倚着石壁。不規整的石頭如腎虛者的睡眠,盜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貝雷帽倒放在左側,***被他抱在懷裡,槍口擱在了肩頭。光線昏沉又有氣味。紅豆閉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坐姿懷舊或茫然。紅豆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灼痛隱約地蜿蜒,那是大劑量的抗生素在胃裡燒的。爲了抵禦雨林的瘴氣和傷口過早的感染或化膿,走上前線每個人都必須極限劑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氣又厚又渾,有一種半透明的阻隔,紅豆昏然欲睡,但又難以入眠。衣服是脫不得的,脫下來就會被蚊蟲包圍,就會在皮膚上黑黑密密地壓上一層。紅豆奇怪人一旦上戰場毛孔裡流出的怎麼就不是汗了,是油。這些油在皮膚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讓你懨懨欲睡又煩躁不安。紅豆聞到了自己的氣味,紅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氣味。洗個澡,吸一口乾淨的空氣,再喝一口透明的白開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
這裡是318高地。紅豆就曉得這裡是318高地。戰爭使一切都變得簡單成了阿拉伯數,像未被演奏的樂譜一樣枯燥。紅豆用了兩個黑夜才隨安徽籍的二排長來到坑道。在地圖上他看到過他的陣地,像一個大指紋。現在紅豆就在這隻指紋底下,螞蟻一樣一動不動。
爬進坑道紅豆聞到一股極濃的尿臊。紅豆問二排長,這裡有人住過了?二排長說,有。他們哪裡去了?紅豆問。二排長說,下去了,要麼死了。紅豆注意到二排長沒有說“犧牲”或“光榮”了,而是說“死了”。覺得“死”咔嚓一聲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這個東西在戰場上特別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紅豆緊張地問,我們也會死嗎?二排長看了紅豆一眼,好半天才說,軍人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偶爾有槍聲在遠處響起,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我們的。人類有多種語言,槍聲卻只有一種。
夜裡一批客人走進了紅豆他們的石洞。不是敵人。是蛇。
最先發現這種爬行動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戰士。大早他從地上起身時習慣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更多了一樣東西,手感柔和而又綿軟。拍了一下,就動了。他把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綠了,這位寫過血書的戰士甩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驚醒了。醒了之後大家四處尋找,看自己的身邊有沒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夢一樣,蛇一條又一條地找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地彎彎曲曲地爬進了石洞了;它們臥在石頭的邊緣或腹部,你一動石頭它衝着你吐信子。它們自信而又沉着,安靜地望着這批驚恐不安的年輕人。過了一刻就有人從鞋裡倒出蛇來了,然後就是水壺、帽子和子彈箱。那些蛇一尺來長,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觸覺。
最後那位南京籍的戰士說,看看洞門後頭。二班長打了手電往黑暗的門後照去,順着柱形電光大夥看見數十上百條花蛇正擠成一個大肉糰子,勾打連環首尾相接地擠動,它們光滑柔和的棍形身體遊動時顯得張力飽滿,它們曲折地扭壓,緩慢固執,傷心悲痛,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一些蛇向別處爬去,另一些則又從別處爬來。它們攪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見無數小舌頭在這個大肉團的表層上來下去,進去出來。
二排長關了手電,每個人都感到身體上皮膚的面積收緊了。他們手拉手、身體緊貼身體,弓着腰一動不動。他們不說話,儘量控制呼吸的聲音。小南京叫了一聲就要拉開槍栓,被二排長繳了,吃了一個嘴巴。
二排長,你斃了我,我不怕死,你斃了我!
住嘴。你這狗孃養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裡,目光裡全是蛇的爬行曲線。
那些蛇終於走了,像它們無聲無息的來,一條不剩。戰士們在蛇的光臨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坐下時先用**敲一敲,響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靜如常。
那是紅豆當班的夜。紅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個夜裡睡着了的。上山以來紅豆第一次睡了一個涼涼爽爽的覺。他輕鬆幸福地睡着了。他夢見了家鄉,在家鄉的護城河游泳。天快亮時紅豆醒來了。他感到一個戰士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沒推動。但紅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條大腿特別地涼,手感也特別地粗糙,正緩緩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內蠕動。紅豆睜開眼,睜開眼後紅豆就大叫了一聲,二排長!紅豆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二排長”不像自己發出來的。一條五米多長的巨蟒正懶懶散散地爬過他的身軀。紅豆的身體僵在那兒,紅豆聽見了一陣極猛烈的槍聲。槍聲在坑道里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效果。紅豆的兩隻手絕望地往石頭裡摳,那條巨蟒的禿尾在紅豆的身上裹緊了,極有韌性地收縮。一位戰士用長刀砍下去,刀卻給彈了回來,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動。紅豆猛撲到了二排長的懷裡。我怕。紅豆張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長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陣槍聲,五米多長的巨蟒給打爛了,許多肉片飛離了身體,黏在石頭上抽動。
戰士們又擠成了一團。他們分開時滿臉是羞愧。他們望着二排長,這個坑道里的最高指揮官。我也怕,二排長終於說,我能夠面對死亡,卻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這麼說着光線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圓墊子一樣墊在洞口,二排長爬過去,圓墊子活動了,伸出了兩隻巨大的腦袋。對着二排長叉出一寸多長的蛇信子。二排長跳過來,大聲說,打打打,機槍給我狠狠地打。
紅豆躺在坑道里反覆回憶起父親。這個頑固的念頭像父親一樣剛愎。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裡嫵媚動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演繹戰爭的,在紅豆看來是個謎。紅豆是從聲光組合裡瞭解戰爭的,他在電影裡對號入座地尋找過父親。找來找去父親始終在家裡講述“在朝鮮”。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面前神采飛揚興高采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後退。只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髒。人……是個什麼,人怎麼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
“我不是人,”紅豆輕聲對自己說,“要麼他就不是。”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我不是人,要麼他就不是。”二排長回過頭,問:“你在說誰呢?”紅豆安穩下來,一連一個星期再也沒開口。
八
紅豆好久不來了。弦清幾次問我,紅豆近來怎麼樣了,我說挺好。說這樣的話我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騎車出去辦事,曾拐到嬌嬌時裝店,兩個小丫頭在裡頭張羅。我說,老闆呢?小丫頭說不在。那麼紅豆呢?小丫頭還是說不在。我說他們哪裡去了,兩個丫頭相望了一回,說,我們哪裡知道。小女孩們的相對一望有時具有極隱晦的性質。
紅豆的青春年華昏睡了多年之後在一個午後啓碇萌動。他的生命以飛翔的姿態翩然閃爍。這個午後有極柔和的橘黃色陽光,陽光從曹美琴所喜愛的乳色百葉窗中間斜插進來,在牀頭上方疊映出窗的平面構成。經過漫長的試探、啓蒙、心照不宣之後,曹美琴終於和紅豆平躺在她的席夢思上了。紅豆不停地打量百葉窗,說,擰緊吧,這麼多的陽光。曹美琴拍了拍紅豆的腮,說,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見房間裡的。紅豆不做聲了,回過頭來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裡去了。兩人的對視使呼吸變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邏輯性。紅豆手忙腳亂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行,紅豆說,不行,我要化了。
紅豆的身體開始了一場慘痛的戰爭,最痛苦最殘酷的幸福與愉悅刺進了他的每一個角落與指尖。
這是怎麼了,紅豆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像觸了電了。
曹美琴沒有動。這個老到的女人瞭解初次的男人,他們總是渴望跳過最艱難的開墾與跋陟,以期直接到達勝利與輝煌。曹美琴吮着紅豆的食指尖說,還是第一次吧。
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紅豆幸福地低着頭說,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麼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麼。我是喜歡你才讓你這樣的。
紅豆感動得要哭了。紅豆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了。紅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傾注給了她……
紅豆……曹美琴閉着眼睛,頭部在蓬勃的長髮中間來回轉動,紅豆你瘋了……紅豆你真的瘋了……
紅豆的胃就是在這樣飄香的日子裡發病的。他坐在牆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動的目光望着我。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人知曉,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愛着曹美琴,這個相當關鍵。大部分男人在二十歲之後都能學會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紅豆這一點相當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靈魂的閉路電視,一和你對視就向你做現場直播,他轉播時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這個世界弄得紅裝素裹了。
活着多好,紅豆這樣說。紅豆說話時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麼?人就是身體。身體多好。”
我和紅豆安靜地坐着。聽他偶爾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天氣開始變涼了,外面的風和外面的樹都流露出了蒼老的氣息。我給了紅豆一支菸,紅豆說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購買的紅塔山。這樣的香菸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經得罪了管票子的顧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進會計室大門時顧太太正在數錢,她的胖手每捻動一次她的胖下脣就哆嗦一次。顧太太看見我後便向前起來,放下了手裡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進了隔壁。
你有個同學去打仗了?
打過了,他在家裡。
做了漢奸了吧?
別瞎說,現在哪裡有漢奸。
是這樣,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麼會呢。
嘖,你呀你,還瞞我。我老頭子在民政局,親口對我說,他給抓了。
這是哪兒對哪兒。
щшш. ttκǎ n. ℃ O 什麼哪兒對哪兒。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奸。
誰他媽的這麼說。誰他媽的說胡話。
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
我操。
咋這麼說話呢,你操誰?
……
“嫂子什麼時候生?”紅豆靜了一刻突然這樣問,“嫂子怎麼懷得這麼快?”“當然懷得快,”我說,“要不怎麼是嫂子呢,嫂子總得有嫂子樣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讓我來起名字,是丫頭呢,就用個紅字,是小子呢,就用個豆字。”“算了吧,紅豆,”我說,“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個‘紅’‘豆’還是分給你孩子吧。”“我給你說真的。”紅豆的眼神突然充滿抑鬱,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霧。“我怎麼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麼會這樣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覺得這笑聲太假,“你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麼能要孩子呢,我這種人怎麼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應就算了。”紅豆這樣嘟囔。“你會有的,你結了婚想沒有都要煩死人。你一不小心就會有的。”紅豆的嘴角淺淺地拉了兩下,說,不說這個了。我們不說這個。我的胃疼得太厲害了。
九
紅豆的父親從紅豆生還的那天起開始風蝕。越來越深刻的變化顯現於他的發愣之中。他時常站立於碎瓦片之間,如古代的聖賢先哲巡視破碎裂痕中間的考古意義。孤獨感如他皮膚上的褶皺一樣越來越深了。他曾經奢望他的後代能在他千古之後重新燭照他的雄壯當年。他真的這麼想過。槍聲和炮聲是不該淡忘的。首先忘記的恰恰是他的兒子。好幾次,他甚至想追問老婆,紅豆這個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終於從紅豆清晰起來的面側輪廓否定了自己的虛證。紅豆顴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輕毸乍起之後輕柔地波動了起來。紅豆父親的叱吒身軀緩慢地走向委頓,他肩部的傾斜坡度變得陡峭。一場戰爭塑就了他。另一場戰爭卻又消釋了他。
坑道里燠熱得讓人暈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絕望。你的肺葉永遠都打不開來,如初戀中固執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對你說不。他們不打仗,整日整日地聽見自己說不,我不。戰爭並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戰爭的一個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慮、恐怖,都成爲打仗的附屬物,吸附在戰爭的隱體下面。
坑道里沒有打仗,但坑道里籠罩了戰爭。坑道里的戰士至今沒有打過一次仗。他們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纔是戰爭。戰爭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載體、命令的生物形式與意動狀態。生命存放在你的軀體內,有命令你就用他去執行,沒有命令你就讓他繼續等待。
呼吸越來越難以忍受。紅豆感到呼出來的氣都像大便一樣乾結。
黎明時分紅豆聽見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讓我出去!”這個時候許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們沒有聽得清是誰在叫喊,就聽見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槍對着天空猛烈地掃射,用漢語詛咒。
遠處也響起了槍聲。是一排槍聲。許多彈頭在洞口的岩石上擊起火光,反彈出去拖着悠揚的金屬尾音。然後一個身軀便倒下了,紅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身軀底下蜿蜒出黑色液體,越淌越粗越淌越長宛如一條遊動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戰士被搶回了坑道。搶回來時已經是一具“烈士”。戰爭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屍體卻是值大錢的。對屍體任何一方都會像禿鷲,在天上盤旋,投下移動的陰影,等待機會使屍體屬於自己。爲了這具南京籍戰士的遺體,敵人卻又丟下了三具。短暫的戰鬥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價,幾乎每個人都輕重不等地受了槍傷。
紅豆沒有受傷。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紅豆沒有受傷。紅豆只是在左臂讓彈片劃開了一寸多長的口子。戰爭彷彿就是與人體過意不去,每一次都讓你毀滅,讓你殘缺。戰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男女**,以驚心動魄開始,以身心俱空收場。
事情的發展表明,或者說後來的事蹟表明,紅豆沒有受傷纔有了他多年之後的鬆散歲月。命運使紅豆在戰爭裡頭往深處越爬越遠。
二排長坐在紅豆麪前的子彈箱子上。他扔掉那隻短得燙手的菸頭,說,紅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兒?
那兒。二排長指了指蒼莽的霧中,說,9號洞,那個戰士犧牲了。
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
洞裡頭死過人?
每一塊地方都死過人。
這是命令對不對?我一定得去對不對?
是命令。我是你的長官。長官的話就是命令。
再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好。
給我一隻小鏡子,好不好,我的丟了。
我沒有鏡子。打仗時人不能照鏡子。這種時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點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麼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裡害怕卻硬去做。偉人就是這種人。你手裡有槍。槍裡有子彈。子彈裡頭有**。那是我們的祖先發明的。你怕誰你就殺掉誰。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萬別出來。
我知道。
你一出來就有眼睛瞄準你。到處都有槍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擊老鼠,也不能射擊蟒蛇。千萬不要殺生。除了殺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個禮,你可以走了。
紅豆本能地提着槍,準備起立。二排長把他摁住了,指了指頭上的坑道頂。
紅豆就坐着向二排長側手舉右掌。二排長回了一個軍禮,標準肅穆的軍禮,斬釘截鐵而又意韻深長。
十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發展。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日復一日地做一些極重要而又彷彿沒有“屁用”的事情。“屁用”這兩個字必須用上引號,我轉引了弦清的話。“屁用”這一說法從漢語意義上考證一番是極尷尬的。明明是說“用”,而一“屁”便沒用了。漢語習慣於用生理意義上的東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個晚上總要看電視,看看電視裡各國領袖們參加各種會議,爲世界人民的幸福與和平而微笑,而乾杯。當然,每天都有戰爭,感覺上又茫然又遙遠與我們生活比鄰若天涯。沒有人振奮與同情。戰爭彷彿是少不得的,歌舞昇平裡總要一些點綴,這也是人類通往神聖的方式與途徑。電視裡的戰爭都是具有“美學意義”的,正如大街上肝腦塗地的車禍,總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個孩子掉進老虎的籠子在虎齒之間掙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萬別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傳說,有了童話,有了神奇,就有了藝術,就有了“美”。
無聊的日子裡我多次拿起該死的鋼筆,提起鋼筆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說不由自主地往紅豆的身上聯想。這個卑鄙的念頭令我興奮而神往。我的想象力如亞力牌啤酒泡在紅豆的那邊升騰橫溢。我終於弄清了爲什麼一次又一次聽他講那場戰爭。人一不小心就讓自己騙走了。我就是這樣的。
在許多夜裡我都做那種啓示錄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猶大,如聖徒先知、施洗者約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種者的直覺傾聽自己小生命的律動。我做這種撫摸時腦子裡想着那塊綠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場和生與死。我的許多偉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動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上帝的下巴與指尖,看見魔鬼的峭厲牙齒與瞳孔,看見行腳僧人的腳趾,那些腳趾在草鞋裡對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戲。上帝給僧人們洗腳,僧人們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寫一部創世紀式的鉅著,書名都想好了:《腳趾與下巴一起歌唱》。後來想得太遠了,我就收住,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屁用”的日子,紅彤彤地像日出一樣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腳趾們就沒有了,不可追憶。飄。隨風而去。
但那些跳動節奏依舊,在掌心的下面。我撫摸另一個我。我呼喚我與熱愛我。生命彷彿在這種延動中不朽,如鐳的輻射,時間一樣無動於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懷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說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記不清我做了什麼。弦清說一定就是那天懷上的。
問題是爲什麼你要懷孕。一次衝動就一個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後衝動的排泄物。
這個念頭讓我憤怒而又絕望。
“你爲什麼要懷孕!”我這麼大聲說。我原來只是這麼想的,卻真的這樣對弦清叫出了聲來。
“真對不起,”弦清臥進我的懷裡。“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溫順地說。
“我不是說這個,”我掀掉了緞面被子,“我問你爲什麼要懷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樣子吃驚而又怪誕:“我爲什麼要懷,你說我爲什麼要懷?”
“是我在問你!”
“你說的是些什麼話?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爲什麼要懷,你懷疑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給我打掉。”
“你瘋了。”
“我沒瘋。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經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兩畝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爲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會長到你今天這種樣子,比你高,比你壯,比你帥氣,比你聰明!”
弦清在說完了“我不打”,聲音就變了,聲音就充血變得聲嘶力竭,她的淚水洶涌出來,她說完這幾句話用的是哭訴。弦清如一隻母狗豎起了後背上的鬃毛。弦清說完了就開始穿衣服。“你哪兒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裡去。”
這個黑夜糟糕透頂。除了黑色,幾乎一無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滿了該死的混賬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該死。天一亮丈母孃如我的預料走來了,“好你個小子,你膽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孃進門就這樣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是那個意思?什麼意思?你們男人!弦清沒成親就懷了你的種,你如今對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說不清。我說的。生下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種。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孃雷厲風行。人做了長輩就學會了言簡意賅。
一批又一批新鮮時裝在嬌嬌時裝店裡進來又出去。它們懸掛在空中被各種彩燈照得如新娘新郎。紅豆終日恍惚在這樣的強烈色彩裡,把一疊又一疊工農兵的微笑轉送給曹美琴。
紅豆醒來時陽光已經照到被角。紅豆從噩夢中驚醒,後背黏了整塊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側,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頭髮蓬鬆開來,腦袋似乎特別地碩大。曹美琴的一條腿擱在紅豆的腹部。紅豆的噩夢一定起因於這條粗重的腿。紅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動了幾下。曹美琴像一條巨蟒的感覺就是在這個觸目瞬間注入紅豆的內心的。他凝視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邊都突然間出現了蟒的相似處。紅豆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內收縮,曹美琴這時恰巧醒來。曹美琴睜開枕頭外側的一隻眼睛說,紅豆你幹嗎?紅豆說我要起牀了。起牀幹嗎?曹美琴鬆懶地說,他一個星期纔回來,我們說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紅豆說我到店裡去。曹美琴閉着眼說你不要去,你睡回來。紅豆提着褲子不動,看了一眼鏡子,紅豆的模樣在鏡子裡特別地難看。紅豆有些失望地把頭回過去,“紅豆你過來。”紅豆便過去了。曹美琴一把將紅豆重新拖進被窩。紅豆聞到被窩裡洋溢着內分泌的複雜氣味。曹美琴說,我就喜歡在大清早,你來,你再來。紅豆說你怎麼這樣,怎麼這麼喜歡做這種事。曹美琴說什麼喜不喜歡,人都活死了,就剩這麼一點樂趣,只有做這種事我纔是活的。紅豆便不吱聲,任隨曹美琴動作。照道理紅豆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想起那條蟒蛇的,但紅豆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那條巨蟒嚇倒了的。紅豆叫:“二排長!”整個身子就像皮球給戳了個洞,氣全放光了。這時候曹美琴的上齒咬着下脣正在專心地尋覓,感覺到紅豆的整個身體抽動了一下,就聽他叫,二排長!隨即他的一切就沒脾氣了。軟了。曹美琴睜開眼,絕望而不連貫地說,紅豆你幹什麼?紅豆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邊,胳膊擁着兩個圓肩頭,一個勁地瑟瑟發抖,好半天才調整過來。曹美琴拿起一件蘋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鏡子上,拉着臉走進衛生間打開了熱水器。紅豆跟過去,光背倚在門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簾和霧氣裡向上升騰。衝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黃色塑料梳子插在頭上,繞過了紅豆,說:
沒用!要不給外國人抓了過去。
紅豆站在那裡,感覺身上有一樣東西一點一點墜陷下去。紅豆說,我就是沒用,我怎麼就是沒用。
紅豆的父親從酒店回家時發現那扇木櫺門半開着。他伸進頭去看見紅豆把身子蜷在一牀棉絮裡。棉絮散發出一股閒散久擱的氣味,紅豆閉眼張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來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大着嗓門說。
紅豆撐起身來,掀開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許多白色顆粒。紅豆眯着眼,說,我回來睡覺。
睡覺?你睡什麼覺?大白天睡什麼覺?老鼠纔在白天裡睡覺。
我只是想睡覺。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裡還有人樣!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覺。
我想做一隻老鼠,紅豆說,是別人把我生成一個人了。
你說什麼?渾小子你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放屁把膽子放掉了。美國佬都給我們打趴下了你跟我說這樣的話。美國佬今天也神氣起來了,有本事讓他衝着我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我要睡覺。
弦清終於又回來了。我陪她的父親喝了一瓶竹葉青,弦清就披着我剛買的山羊皮夾克回來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隻米花機,她自己看着也覺得不好意思。人的身體要出了問題衣服越新越美越難看。弦清回過頭來說脫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說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嗎!
走進家門弦清極其幸福,她疲憊地坐進沙發,兩條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戲臺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說。我坐在扶手上擁她入懷,就說對不起,我誠心誠意地說,對不起你。弦清聽了這話止不住啜泣,她哭得傷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這樣哭泣的機會並不多。我就這麼擁着弦清,腦子裡很空,颳起了方向不定的風。孩子是我的,這不挺好嗎。孩子不是性衝動的排泄物還能是什麼?書上不全這麼說的?
生活又平平靜靜,這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