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鄉下人把臘月底的暴風叫做黑風,它很硬、很猛、很冷,棍子一樣頂在我們的胸口。怎麼說我們的運氣好的呢?就在臘月二十二的中午,黑風由強漸弱,到了傍晚,居然平息了,半空中飛舞的稻草、棉絮、雞毛、枯樹葉也全部回落到了地上。我們村一下子就安靜了。
這安靜是假象。我們村還是喧鬧——縣宣傳大隊的大帆船已經靠泊在了我們村的石碼頭啦。還沒有進臘月,大帆船要來的消息就在我們村傳開了,人們一直不相信——四年前它來過一次。剛剛過去了四年,大帆船怎麼可能再一次光臨我們村呢?就在兩天前,消息得到了最後的證實,大帆船會來,一定會來。沒想到黑風卻搶先一步,它在宣傳隊之前敲起了鑼鼓。大帆船它還來得了嗎?
人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這就要說到我們村的地理位置了。我們村坐落在中堡湖的正北,它的南面就是煙波浩渺的中堡湖。這刻大帆船在哪裡呢?柳家莊,該死的柳家莊偏偏就在中堡湖的正南。黑風是北風,這一點樹枝可以作證,波浪也可以作證,大帆船縱然有天大的本領,它的風帆也不可能逆風破浪。
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人定勝天。公社派來了機板船。大帆船搖身一變,成了一條拖掛,就在臘月二十二的一大早,它被機板船活生生地拖到了我們村。大帆船到底來了,全村的人都擠到了湖邊——大帆船還是那樣,一點兒都沒有變。我們村的人對大帆船的記憶是深刻的,就在四年前,在一場美輪美奐的演出之後,它扯起了風帆,只給我們村留下了一個背影。巨大的風帆被北風撐得鼓鼓的,最終成了浩渺煙波裡的一塊補丁,準確地說,不是補丁,是膏藥。四年來,這塊膏藥一直貼在我們村的心坎上,既不能消炎,也沒有化瘀。
我們同樣沒有想到的是,在人定勝天之後,天還遂了人願。演出之前,黑風停息了。有沒有黑風看演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演員們必須背對着風,要不然,演員們說什麼、唱什麼,你連一個字都別想聽清楚。看演員張嘴巴有什麼好看的呢,誰的臉上還沒有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黑洞呢?演員背對風,觀衆就只能迎着風,這一來看演出就遭罪了,黑風有巴掌,有指甲,抽在人的臉上虎虎生威。這哪裡還是看演出,簡直就是找抽。鄉下人怕的不是冷,是風,一斤風等於七斤冷哪。
因爲臘月二十二的演出,我們村的年三十實際上提前了。黑風平息之後,村子裡萬籟俱寂,這正是一個好背景。鑼鼓被敲響了,說起鼓,就不能不說牛皮。牛皮真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東西,當它長在牛身上的時候,你就是把牛屎敲出來它也發不出那樣憤激的聲音,可是,牛皮一旦變成鼓,它的動靜雄壯了,可以排山可以倒海,它的餘音就是浩浩蕩蕩,彷彿涵蓋了千軍萬馬,真是“鼓”舞人心哪。在鼓聲的催促和感召下,我們村的人特別想戰鬥,做烈士也就是想死的心都有。除了沒有敵人,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女生小合唱上來了,男生小合唱上來了,接下來,是男女對唱、數快板、對口詞、三句半。意思其實只有一個,我們不缺敵人,我們缺的是發現。所以,我們不能麻痹。我們還是要戰鬥。要戰鬥就會有犧牲,一句話,我們都不能怕死。過春節其實是有忌諱的,最大的忌諱就是死。可我們不忌諱。雖說離真正的春節還有七八天,然而,我們已經度過了一個純潔的、革命的和敢死的春節。我們是認真的。
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黑風往往只是一個前奏,也是預兆。在風平浪靜之後,接下來一定會降溫,迎接我們的必將是肅殺而又透徹的酷寒。臘月二十三,這個本該祭竈和撣塵的日子,我們村的人發現,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間全都握起了拳頭,它們結成了冰。最爲壯觀的要數中堡湖的湖面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煙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嫵媚,成了一塊遼闊而平整的冰。經過一夜的積澱,空氣清冽了,一粒纖塵都沒有。天空晴朗,豔陽高照。在碧藍的晴空下面,巨大的冰塊藍幽幽的,而太陽又使它發出了堅硬刺目的光芒。一切都是死的,連太陽的反光都充滿了蠻荒和史前的氣息。
宣傳大隊的大帆船沒有走。它走不了啦。它被冰卡住了,連一艘大帆船本該擁有的搖晃都沒有,彷彿矗立在冰面上的木質建築。這樣的結局我們村的人沒有想到,也沒敢想。雨留不住人,風也留不住人,冰一留就留下了。
我們村的人振奮了,其實也被嚇着了——這樣的局面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解凍之前我們村在春節期間天天都可以看大戲。事實上我們高興得還是太早了,除了二十二夜的那場演出,宣傳大隊再也沒有登過一次臺。演員們的心已經散了,他們眺望着堅硬的湖面,瞳孔裡全是冰的反光。因爲回不了家,他們憂心忡忡,他們的面龐沮喪而又絕望。大帆船裡沒有動靜,偶爾會傳出吊嗓子的聲音,也就是一兩下,由於突兀、短促,聽上去就不像是吊嗓子了,像吼叫,也像號喪。
午飯過後大帆船裡突然走出來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她像變戲法似的,自己把自己變出來了。大帆船昨天一早就抵達了我們村,誰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甚至連昨天晚上的演出她都沒有露過面。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女人來到船頭,立住腳,眯起眼睛,朝冰面上望了望,隨後就走上了跳板。伴隨着跳板的彈性,她的身體開始顛簸。因爲步履緩慢,她的步調和跳板的彈性銜接上了——這哪裡還是上岸,這簡直就是下凡。一般說來,下凡的人通身都會洋溢着兩種混合的氣息,一是高貴,二是倒黴。她看上去很高貴,她看起來也倒黴。但是,無論是高貴還是倒黴,只要一露面,這個女人必定給人以高調出場的意味。旁若無人。她的手上提了一把椅子,她在岸邊徐步走來。她往前每走一步,身邊的孩子就往後退一步。
女人就把椅子擱在了地上,篤篤定定地坐了上去。她已經曬起了太陽。爲了讓自己更享受一點兒,她蹺起了二郎腿,附帶着把軍大衣的下襬蓋在了膝蓋上。然後,開始點菸。當她夾着香菸的時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繃得筆直,而她的手腕是那樣地綿軟,一翹,和胳膊就構成了九十度的關係,菸頭正好對準了自己的肩膀。她這香菸抽的,飛揚了。她不看任何人,只對着冰面打量。因爲眼睛是眯着的,眼角就有了一些細碎的皺紋,三十出頭了吧。但她的神情卻和宣傳大隊的其他人不同,她的臉上沒有沮喪,也沒有絕望,無所謂的樣子。她只是消受她的香菸,還有陽光。
吸了四五口,或許是過了煙癮了,女人突然動了凡心,關注起身邊的孩子來了。她把清澈的目光從遠處的冰面上收了回來,開始端詳孩子們的臉。她的脖子和腦袋都沒有動,只是緩慢地挪動她的眼珠子。動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她左側小女孩的臉上停住了,這一停就是好長的時間。小女孩叫阿花,六歲,我們村民辦教師吳大眼的女兒。阿花被女人盯着,有些膽怯。女人把菸頭在椅子上摁了兩下,裝進軍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兩條腿的中間。女人用她的兩條大腿夾住阿花,把她的兩根中指伸得直直的,頂在了阿花的太陽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終,打定主意了。她從軍大衣的口袋裡掏出了幾隻圓圓的小盒子,還有筆,開始在阿花的臉上畫,每一根手指都非常快。我們村的人不知道湖邊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們村的人有一個特點,不願意落下任何事情。這一來圍觀的人多了。裡三層、外三層,人們親眼目睹了一個奇蹟——民辦教師吳大眼六歲的女兒被大帆船上的陌生女人變了戲法,變漂亮了,成了另外一個女孩子。她眨眼的時候居然有聲音,啪嗒啪嗒的。阿花怎麼會這麼漂亮的呢?她瞞過了所有的人,她的爸爸和媽媽都給她瞞過去了。
但是,女人就是不滿意。她在修整,這裡添一點兒,那裡減一點兒。還時不時把阿花拽到自己的嘴邊,用她的舌尖舔去那些不滿意的部分。在阿花的臉上,女人拿自己的舌頭當做了抹布。這個出格的舉動讓阿花很彆扭,阿花極度地不自在。在圍觀的人堆裡,阿花開始掙扎,眼眶裡都有了淚光。因爲掙不脫,阿花對着女人的臉龐突然吐了一口。唾沫掛在了女人的眉梢上,阿花就這麼逃脫了。女人望着阿花的背影,一點兒也沒有生氣,既不驚慌,也不失措,抿着嘴,只是微笑。一邊笑一邊把脖子上紅色的圍巾取下來,很安詳地在那裡擦。她的模樣使我們村的人相信,她早就習慣別人對着她的臉龐吐唾沫了,如果你願意,你完全可以把她好看的臉龐當做一個微笑的痰盂。
實際上這個女人的微笑並沒有持續太久,她的身上冒起了青煙。青煙越來越濃,最終躥出了火苗。青煙其實已經冒了一陣子了。沒有人往心裡去罷了。真到了起火的時候,人們這纔想起來,是她的菸頭讓她自己失火了。女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發現讓她開心,她不再是微笑,都笑得咧開嘴巴了。這一笑壞了,我們村的人看到了她的牙,她的每一顆牙齒上都佈滿了焦黃的煙垢。她不再是下凡的仙女。她開始滅火,她的巴掌鎮定地、緩慢地拍向軍大衣的口袋,彷彿撣去身上的灰塵。我們村的人知道了,即使她的整個身軀都被熊熊大火裹住了,她的手腳也不會忙亂,着了就着了唄,死得不挺暖和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冷的日子久了,冰塊將會抵達令人震驚的厚度。也就是幾天的工夫,中堡湖裡的冰塊結實了,像浮力飽滿的石頭。
中堡湖熱鬧起來。湖面不再是湖面,它成了狂歡的廣場。我們村的大人和孩子差不多全都集中到了冰面上,甚至連一些上了歲數的人都湊起了熱鬧。在冰面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給人一種錯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水上漂。聰明一點兒的人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冰凍是好事,它能將世界串聯起來,因爲冰,世界將四通八達。的確,冰應當得到推廣和普及,人類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處結滿了冰。
大白天永遠是平庸的。到了夜裡頭,中堡湖的湖面上迎來了壯麗非凡的氣象。無論一九七五年的年底是多麼的貧窮,家境富裕的人家畢竟還有。家境富裕有一個重要標誌,那就是家裡有手電筒。冰封的日子裡所有的手電筒都一起出動了,不只是我們村,沿岸王家莊、張家莊、柳家莊、高家莊、徐家莊、李家莊的手電筒一起會集在了冰面的四周。手電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卻一片漆黑,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電影,光柱把黑夜捅爛了,到處都是白色的窟窿。我們的世界絢爛了,淒涼了;也繁華,也蕭索,非常像戰亂。
大勇和大智是對孿生兄弟,他們家沒有手電筒,他們沒有資格走進黑白電影。差不多就在最後一把手電筒撤退之後,兄弟倆提着他們的馬燈,悄悄出現在了中堡湖的冰面上。他們是來釣魚的。北方的冰期長,所以,北方人很早就掌握了冰窟窿裡釣魚的技術,這樣原始的技術南方人反而不知道。但大智是知道的,大智讀書。書上說,冰底下缺氧,哪裡有窟窿哪裡就有氧氣,哪裡有氧氣哪裡就有魚。
書上的話是不是真的,大智其實也沒有把握。可大智沒有選擇。眼見就是大年三十了,他們家連一片魚鱗都還沒有看到。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可以沒有豬肉,可以沒有豆腐,卻不能沒有魚。有魚就是“有餘”,它是好彩口,暗含着祝福與希望。無論日子有多窮,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有餘”一下,放在哪裡都是一件好事情。
大勇帶了一把斧頭,還有一把鑿子,跟在大智的屁股後頭往湖中心走。離開岸才八九十步,大勇膽怯了,畢竟是黑夜裡的冰面上。大勇說:“別走了吧,就在這裡鑿。”一斧頭下去,大勇的手滑了,斧頭貼着冰面滑向了遠方。冰實在是一種美妙的東西,它發出來的聲音玲瓏而又悠揚,反而把大勇嚇了一大跳。大勇這個人就這樣,所有好看、好聽、好玩的東西都能把他嚇一跳,有時候連好吃的東西都會把他嚇着了。他在吃豆腐的時候就有這毛病,眼睛老是發直。好在他一年也吃不了幾回。如果每天都吃,每天都是春節,大勇這孩子一定會得羊角風的。
大勇鑿出來的第一個窟窿足足有一口鍋那麼大。大智說:“費那麼大勁兒,你鑿那麼大做什麼?一半就足夠了。”大勇壓低了聲音說:“窟窿大,魚就大。”
但是,問題又來了。釣魚的繩子拴在哪裡呢?大勇提起馬燈照了照,冰面上居然沒有一棵樹。大勇苦惱了。大智把繩子放在水裡蘸了蘸,隨手丟在了冰面上。大勇說:“得拴在什麼地方。”大智說:“拴上了,水把它拴在冰上呢。”
大勇一口氣開了十一個窟窿。就在打算歇口氣的光景,大勇不動了,他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過頭,突然看到了一樣東西,一個猩紅色的亮點。似乎很近,似乎又很遠,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也就是閃了那麼一下,猩紅色的亮點卻又沒了。冰面上黑咕隆咚,天空中黑咕隆咚。馬燈就在大勇的腳邊,但是,它的燈光只夠在冰面上畫一個圓圈,這就是說,馬燈照亮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遠方和別人,這就讓人心裡頭沒底了。兄弟倆在這個時刻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手電筒,他們對視了一眼,說時遲,那時快,猩紅色的亮點再一次閃光了,這一次紅得格外豔。大智本想走上去看看的,被大勇一把拽住了,大勇說:“還是走吧。”
飢不擇食,貧不擇妻,比這更嚴重的就是慌不擇路。就因爲短暫的慌張,大勇和大智在冰面上迷路了。頭上是黑漆漆的天,腳下是白花花的冰,他們徹底失去了參照。虧了年輕,虧了昨晚上吃得足,他們總算沒有被凍僵。天亮之後,他們依靠大帆船的桅杆找到了村莊,他們其實並沒有走多遠。他們自以爲走遍了千山萬水,其實,他們只是在家門口溜達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這樣,他們在前進,本能卻讓他們選擇盤旋,等他們明白了過來。唯一的安慰就是盡力了,他們業已抵達起點,並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能量——好在昨天夜裡的垂釣有了收穫,十一隻魚鉤居然釣着了九條魚,三條鱗魚,四條鯽魚,一條草魚,一條鯉魚。這是振奮人心的。等他們收好魚,半個太陽也出來了。這是一次神奇的日出,足以讓大勇目瞪口呆——半個太陽搖搖晃晃,光芒無比鮮嫩,它們塗抹在冰面上,巨大的冰面一片酡紅,整個世界一片酡紅,分外妖嬈。
就在這樣的妖嬈裡,大智有了意外的發現,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擺放在中堡湖的湖面上,它的背正對着大帆船。就在平整而又光滑的酡紅裡,這把椅子突兀了,散發出非人間的氣息。大智估算了一下,椅子離冰窟窿的距離大概也就是四五十米。大智滑過去——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左側的冰面上丟了五六個菸頭,已經凍住了。這一看大智就全明白了,他媽的,全是那個滿嘴煙牙的女人做的鬼,她真是一個二百五,好好的大帆船她不待,神神道道地來到冰天雪地裡抽什麼煙!要不是她的嘴裡冒出鬼火,他和大勇也不至於有這一夜——虧了沒有下雪,要不然,他們弟兄倆真的就成了凍死鬼了。
女人再一次在大夥兒面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了,依照慣例,村子裡響起了爆竹的爆炸聲。孩子永遠是最聰明的,他們來到了湖面,他們把爆竹橫在了冰面上,“嘣”的一聲,爆竹貼着冰面滑行而去,然後,“啪”的一聲,在很遠的地方炸開了。大年初一真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天氣晴朗得不知道怎麼誇纔好。只是一頓飯的工夫,湖邊的冰面上就面目全非了,黑色的爆炸點、紅色的紙屑散落得到處都是。這正是春節的氣象,像戰後。芬芳的硝煙,血色的碎紙片,喜慶,蒼涼,冰的堅硬反光。
大帆船的內部突然響起了一陣鑼鼓聲,開始還有板眼,能聽得出彼此的協作,也就是一會兒,鑼、鼓、鉢、鑔相互間就失去了配合,成了聲音與聲音之間的混鬥——這哪裡還是敲鑼打鼓呢,聽上去怒氣衝衝。
女人就在這片雜亂的鑼鼓聲裡走出了船艙。我們村的人終於知道了,這個女人的活動是被嚴格控制的,尤其是白天。她的雙腳永遠有一條看不見的鐐銬。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樣“有派頭”,是因爲她雖然“想改”,但她“從小練的就是這個”,實在“改不掉”。和上一次不一樣,這一次出艙她倒是沒有拿腔拿調,從她行走的樣子來看,她彷彿是有目的的,完成什麼任務一樣。她的身上還是那件軍大衣,右側的口袋邊卻有一個洞,周邊都是燒焦的痕跡。脖子上是紅圍巾,左手則提着一把椅子。她把椅子放下來,對着冰面上的孩子們拍了拍巴掌,示意她們站隊。她的舉動意義不明,沒有人知道她要幹什麼。但是,這個女人很快就讓我們村的女孩子們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已經開始給第一個女孩子化妝了。周遭的女孩子們剛一明白就圍了上來,她們很自覺地在女人的椅子前面站好了隊,神色**,表情嚴肅,一點兒也不再害羞。第一個化好妝的女孩上岸了,她其實是顯擺去的。一個女孩子的顯擺往往具有不可思議的輻射力,它是最有效、最直接、最深入的宣傳。我們村所有的女孩子、部分大姑娘、少許已婚婦女在第一時間得到了這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她們沒有猶豫,她們就是想揭開生命裡最大的秘密——我會漂亮到何等地步。她們來到女人的面前,隊伍越拉越長。
——這個大年初一獨特了,我們村無限地妖魅。化了妝的女孩子們以一種史無前例的嫵媚穿梭在巷口與巷口之間,她們像天外的來客,千樹萬樹梨花開。她們是她們,但她們不再是她們,只有她們自己相信,這纔是真正的她們。即便洗一次臉就足以讓她們的生活回到從前,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鏡子與水缸會記得這一切。
民辦教師吳大眼的女兒阿花到底還是出現了。她在大年初一的上午穿上了新褂子,雖然褲子和鞋子都是舊的,洗得卻相當乾淨了。她其實不敢來,但是,在她得到消息之後,她小小的心坎兒裡萌發了阻擋不住的願望。她想再化一次妝。這個小小的願望是一片小綠芽,卻足以掀翻頭頂上的石頭。她來到了中堡湖,夾在人縫裡,頭都沒敢擡。她在等,她的心思複雜了,主要是矛盾。阿花害怕那個女人,然而,阿花又必須走近那個女人。
女人其實已經看見阿花了,卻裝着沒有看見。她甚至都沒有看阿花一眼。她在忙。一張又一張俏麗的面孔在她的面前誕生了,消失了,又誕生了,又消失了。她的手是那樣的利落,在我們村的女孩子看來,她的手鬼魅莫測,不只是扭轉乾坤,還可以改天換地。阿花望着她的手,緊張得都想哭。
再有兩個人就該輪到阿花了。女人長嘆了一口氣,丟下了手裡的化妝盒。她點上一支菸,隨後就把她的眼睛閉上了。她就那麼閉着她的眼睛,睡覺那樣,一口一口吸着手裡的香菸。四五口之後,她把煙掐了,睜開了眼睛。眼睛一睜開她的目光就跳過了面前的兩個女孩,直接找到了阿花,她在微笑。她的巴掌伸向了阿花,四根手指併攏起來,再往上蹺。
阿花沒敢動。女人就探過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還沒有輪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後拱。但是她忘了,她的腳下是冰。隨着女人的拉扯,阿花一點兒一點兒滑過來了,她到底被女人拉到了面前。阿花前面的兩個女孩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情形,她們很失望,嘟囔說:“該是我們了。”
女人沒有聽見。她耳中無人,她目中無人。到了這會兒我們村的人才知道,這個女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只有一個,把阿花招惹過來。女人把阿花夾緊之後就敞開了軍大衣的衣襟,一下子就把阿花裹在懷裡。她閉上了眼睛,上身開始搖晃。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嘴巴對準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脣在動。她在輕聲地對耳朵說些什麼。顯然,她的號召沒有得到阿花的響應,她就不停地重複。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懷裡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頓時就讓女人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門兒突然大了,幾乎就是尖叫。我們村的人都聽見了,她對阿花說的是:“叫!叫我媽媽!”
阿花顯然被嚇着了,這一次她沒有吐唾沫,阿花對準女人的脖子就是一口,還好,沒有出血。阿花又一次成功地逃脫了。和上一回不一樣,阿花的這一口似乎讓女人受到了沉重的一擊,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來了。這個細微的變化使她的高貴只剩下百分之十,而倒黴的跡象在頃刻間就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女人顯然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來,一個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鷹捉小雞那樣張開了翅膀,她攔在阿花的前頭,終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圖。她的臉上已經恢復了笑容,很巴結的樣子,露出了不該有的賤相。
但阿花堅持不讓她再碰自己,她只能往湖中心的方向後退。我們村的人看着一大一小的兩個女人在冰面上滑向了遠處。女人終於再一次滑到了阿花的前面,她回過頭來,開始給阿花作各式各樣的表演。女人脫下了她的軍大衣,紅圍巾也撂在了冰面上。她先是在冰面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後再爬起來,衝着阿花做了許許多多的鬼臉。女人終於在冰面上開始她的表演了,她蹺起了一條腿,繃得筆直的,立在冰面上的那條腿同樣繃得筆直的,在她張開胳膊之後,她的身體就與冰面平行了,她像一隻沒有來歷的燕子,在飛,冰就是她遼闊的天空。
兩個人的嬉戲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看起來她們還說了一些什麼。女人到底有她的辦法,就在刀鋒一樣的反光裡,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間的隔閡似乎消融了。阿花看起來已經被大女人說動了。人們看見大女人從軍大衣的口袋裡摸出了小盒子,弓下腰,對着小女人伸出了她的雙臂。她在等。她要讓阿花親自走進她的懷抱。阿花還是怯生生的,但是,終於往女人的身邊慢慢地挪動了。女人似乎特別享受這樣的過程,她沒有接住阿花,爲了延長這個開心的時刻,她故意避讓了,在向後滑。
阿花最終並沒有抵達女人的懷抱。也就是一眨眼,女人在冰面上消失了。這個女人真的會變戲法,她能把自己變出來,她也能將自己變沒了。再一個眨眼,我們村的人明白過來了,女人掉進了冰窟窿。我們村的人蜂擁上去。冰是透明的,我們村的人看見女人的身體橫在了水裡,正在冰的下面劇烈地翻卷。湖水有它的浮力,想把她託上來,但是,在冰的底下,湖水的浮力似乎也無能爲力。我們村的人只能看,無從下手。我們村的人看見女人的身體慢慢地翻了過來,她的眼睛在和阿花對視;她的嘴巴在動,迅速地一張一翕。從她張嘴的幅度來看,不可能在對阿花耳語。她應該在尖叫。可是,她在說什麼呢?又過了一會兒,女人的臉貼到冰面的背部了。冰把女人的眼睛放大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隨後,女人的頭**浮了起來,軟綿綿的,看上去卻更像豎在她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