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璇略帶幾分慵懶地跪坐在矮榻上,面前小几上擱着她那支碧綠的玉簫。一盞清茶放在玉簫旁,幽綠的茶水上,香霧繚繞。幾絲晨光從她對面的窗口鑽入,灑上她光潔的玉顏,黑寶石一般清澈靈動的眼睛映着柔和的金晨曦。徐徐掠過的穿堂清風偶而輕輕揚起她烏亮順直的髮絲,黑色的發與綠色的袖便一起拂動。
晨曦、香霧、綠衣、黑髮,這種種情狀組合在一起,讓這如空谷幽蘭一般的女子,平添了幾分傾城傾國的魅力。
有她在此,安府主樓這金碧輝煌的大堂,彷彿變成了遍灑月光的叢林。只瞧着她,便能感到月光灑在身上的輕柔,彷彿鼻端已縈繞着林間的芬芳。
大堂外,十多個丫環下人彷彿站班一般,列成兩排站在門前,用專注而柔和的目光注視着她。初見石大家時的激動早已消失,石青璇那如月光幽蘭一般的魅力感染了他們,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就這麼遠遠地站在,靜靜地欣賞着那不沾絲毫人間煙火的美態。
在巴蜀,石青璇的魅力,絕對超過世間任何一位女子。無論是靜齋的仙子,還是魔教的妖女,都比不上石青璇在巴蜀人心中的地位。
楚河來到大堂門外時,看到的,便是這一番景像。
他放輕腳步,輕柔而緩慢地從那兩排自覺站班的丫環下人中間走過,遠遠地端詳着石青璇。
今天的青璇與前幾次見時又有不同。
雖然一樣如幽蘭一樣空靈,如月光一般冷清,但楚河卻從她的神態中讀出了幾分莊嚴的禪意,而那禪意當中,偏偏又夾雜着幾分嫵媚的魔態。
她是石青璇。
是邪王石之軒與靜齋最優秀地傳人碧秀心的愛情結晶。
她身兼正邪兩家之長。靜齋的佛門功法,石之軒地佛門功法,石邪王地魔門功法。在她身上完美地結合。
她能像靜齋仙子一般寶像莊嚴。悲天憫人。也能如魔門妖女一般傾城傾國,媚惑衆生。
若她願意,若她好武,那麼當今天下第一女子高手,絕對非她莫屬。
但她沒有那麼做。她只做她自己,只做一枝與音樂相伴的寂寞蘭花。
楚河走進了大堂。
石青璇那不知凝視何方的眼神移到了楚河身上。
她向着楚河展顏一笑。
一笑,如百花齊放,如月華遍地。如清風拂體。
楚河也笑了。他的笑容一如朝陽燦爛,好像烈風怯寒。
連石青璇亦被他的笑感染,那清澈幽冷的明眸中,多了幾分暖意。
“多日不見,青璇小姐安好?”楚河很自然地招呼着。方纔的笑容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本來一月多未見地疏離感蕩然無存。
“勞楚兄記掛,青璇一切都好。”石青璇微笑頷首。她本是灑脫隨性之人,在楚河進來時也不曾起身相迎。雖然這般行爲多少有些失禮。但她卻知道,像楚邪王這般特立獨行的劍俠名士,也絕對不喜俗套。
果然,楚河對她的失禮毫無感覺,微笑着在她對面坐下。笑道:“青璇小姐,今天怎會主動來見我?我可是知道,你向來都懶得很。從來都是等着別人上門找你,可沒有主動去找過誰的。說實話,剛聽人說你來找我時。我可是相當地受寵若驚。”
楚河這話說得隨意了些。還有些調侃的味道。他本不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但不知爲何。見到了石青璇那禪意中帶着魔態的仙姿,教他只覺石青璇是他相交多年,極爲親密的知己,這話自然也就說得隨意了。
他怎樣都想不到,他會與石青璇產生共鳴,全因爲石青璇乃是正魔雙修,而他楚河,也是正邪同體----小暄暄和丫頭爲了他能長命百歲,都在初次與他交合時,以自身處子元陰、本命真元爲他易筋洗髓。雖然未曾令他獲得絲毫內力,卻讓他這沒練過一天武功地肉身,強度已不遜於江湖上的三流武者,更令他有了一副正邪同體的肉身。
楚河的意識也是正邪一體。正派的楚河,邪惡地楚邪王,在數次爆發“七步成詩,橫刀奪愛”之後,兩種人格如今已融合大半!
正邪一體的楚河與正邪雙修的石青璇,天然就存在互相吸引的因素。
當然,這並不是說楚河便會去泡石青璇。一個魔女加一個師仙子,就已經讓楚大將軍感覺有些吃不消了,若再來一個仙子魔女混合版的石青璇,那楚河就算是那鐵杵,也會給磨成鏽花針。
其實就現階段而言,石青璇對楚河地親近感比楚河對她地還多。畢竟楚河不止一次地救過她----第一次在邪帝廟助她殺尤鳥倦等四凶人,第二次在大石寺將她從陰癸派合圍中救出。若是按照英雄救美的俗套慣例,她對楚河以身相許都不爲過了。
所以,她對楚河那略帶調侃地話絲毫不以爲忤,掩脣輕笑道:“原來青璇在楚兄的心目中,竟是一個懶惰女子。被楚兄這般評價,真令青璇傷心哩。不過……能讓楚兄說出受寵若驚這四個字,青璇便是傷心,也覺得划算了。”
楚河作小心翼翼狀:“噓,小聲點兒,這話若讓我家聽了去,說不得我又得受皮肉之苦啦。”
石青璇眼睛笑成了月牙兒,“楚兄如此英雄,竟也懼內。若是傳揚出去,怕是天下豪傑都會大驚失色。”
“哈,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楚河擺了擺手,不以爲意外加大言不慚地說道:“因愛生懼罷了。再說我這麼強,若是與我家娘子們起了衝突。失手誤傷了她們怎麼辦?爲家庭和睦計,我也只能委屈自己啦!”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楚兄這話說得真好。教青璇好生感動。與師妃暄。能被你這樣的豪傑如此憐惜呵護,當真幸福無比。青璇……好生羨慕。”也就是面對楚河,石青璇方敢這般大膽地直抒胸臆。她那灑脫隨性的個性,加上與楚河之間的親近感,讓她變得大膽了許多。
說這番話時,她雙眼灼灼地直視楚河,那向來清幽的美眸中,帶上了幾分火熱。
“青璇……你這般美妙的女子。也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地幸福的。”楚河避過石青璇的眼神,有些心虛地說道。
“是麼?那青璇多謝楚兄吉言了。”見楚河迴避,石青璇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不過她到底是不同凡俗地奇女子,一次試探不成,便不再言語上糾纏,更不顯半分失態,笑吟吟地說道:“對了,楚兄昨夜子時喜得貴子。這等喜事怎地不差人通知青璇一聲,好讓青璇登門道賀呢?莫不是楚兄不把青璇當朋友?”
楚河辯道:“這話怎麼說地?我怎麼會不把你當朋友?其實我是打算辦滿月酒的時候請朋友們來熱鬧一場的,打算到那個時候再去請你。我還想請你在我兒子的滿月酒席上演奏一曲呢!”頓了頓,他又好奇地問道:“對了,你住的那般偏僻。是怎麼知道我得了兒子的?一大早便過來了,想是昨夜便知道消息了吧?”
“昨夜,石之軒去了幽林小築,告訴我你得了兒子。”提到石之軒時,她面上神色不變。眼神中卻滿是愛恨難明的複雜情緒。旋即斂去那複雜的眼神,笑道:“你救過我兩次。救命大恩尚未報答。如今你得了兒子,我怎麼都得過來道喜送賀禮吧?怎麼,不歡迎人家麼?”
“哪能呢!我早說過了,你親自上門兒,我是受寵若驚哪!”楚河笑道:“不過老石倒也奇怪,竟會連夜跑到深山裡去告訴你這個消息……呃……”說到這裡,他發現石青璇神色有些不對,初時還以爲是聽到老石地名號心中不快,但旋即發現她的神情竟是羞澀中帶着忸捏,頓時心中靈光一閃,老石昨夜那詭異的笑容又浮現在他腦海中:
[楚河:“呃……你的外孫?借問一下,你女婿貴姓?”]
[老石偏頭盯了楚河半晌,直盯得楚大將軍額冒虛汗時,方纔神秘一笑,“你說呢?”]
“石之軒對我說,想要什麼,得自己去爭取。坐等是等不來的。所以我便來了。”石青璇斂去嬌容,一本正經地說道:“從前還以爲某人當真膽大包天,連石青璇都敢硬搶。哪裡知道某人也不過說說而已。當真面對石青璇時,卻又束手束腳了。”
“呵呵,呵呵……”楚河只能乾笑,話都不敢接一句。
看到楚河的窘態,石青璇終於忍不住卟哧一笑,說道:“真是的,人家有這麼可怕嗎?和你開個玩笑,別這麼緊張。”
“沒緊張,我絕對沒緊張。”楚河作穩如泰山狀。
“喏,送你的賀禮。”石青璇從旁邊地榻上拿起一個小包裹,解開後拿出一卷皮紙,一冊封包泛黃的書。
石青璇幽幽道:“這是石之軒的不死印卷,上面記載了他最得意的武功不死印法。這書冊是霸刀嶽山的成名絕技君山七十二候。你們一家都是高手,這兩本武功秘籍或許不會被你放在眼裡,但這卻是青璇能拿得出手地最好的東西了。”“不死印卷和霸刀刀法?這兩樣禮物可太珍貴了!”楚河訝然道:“霸刀刀法我還敢收,可那麼多人都想得到的不死印卷……你怎麼能輕易送給我?這可是你父親的最強武學,是要給他的傳人地!侯希白比我合適多了。”
“侯希白已經放棄了。”石青璇嘆了口氣,說道:“他害怕練了不死印法,會變得跟石之軒一樣。花間派地門人,都是死也要瀟灑地笑着死的,變得瘋魔邪惡,對他來說比死還要可怕。因此本來就不是很想得到不死印卷。若不是害怕楊虛彥。他也不會去爭奪。現在楊虛彥已死,他也不用害怕了。”
“所以你就把不死印卷送給我?”楚河鬱悶地說道:“你就不怕我練得跟你父親一樣精神分裂?”
石青璇翹起嘴角兒,腮旁淺現梨窩:“你自己說過地。你比石之軒還要瘋魔。而且我也感覺得到。你的精神狀態,的確和石之軒差不太遠。就連身上散發地氣息,也是幾乎一樣。所以,不死印法絕對適合你。當然,你的劍法驚世駭俗,連石之軒都不願與你正面相搏,若是覺得不死印法不入眼,你不練便是。你將之收藏也好。轉贈給有緣人也罷,總之都由得你了。呵,這下我可輕鬆了,總算不用再保管這勞什麼子鬼印捲了。不過你要小心,若沒有十成把握,千萬別輕易嘗試鑽研不死印法的破解之法,否則……”
說到這裡,她神情一黯。想是想到了她那因鑽研不死印法破解之法而死地母親。
見此,楚河忙轉移話題。他收起不死印卷和君山七十二候刀譜,笑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辭了。正如你所說,這不死印法對你是負擔。對我還真地挺合適。”
楚河的肉身既不能修煉正道內功,亦無法練魔道功夫。只能修煉極爲罕見的,正邪合一的內功心法。而不死印法,便是最好的選擇。楚河的七步成詩、橫刀奪愛在這個世界的確無雙無對,但他自身太弱。肉身強度只能算三流強者。手中沒有武器時。隨便一個三流人物都能要了他的命。若是一個暗殺高手對他下手,基本上可以讓他連反應時間都沒有便把小命送掉。
因此。這不死印法對楚河來說,地確珍貴無比。
楚河之所以不向石之軒請教,那是因爲若由石老邪來教,那麼楚河只能以兩種身份來學。一是徒兒,所謂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若拜了石之軒爲師,那麼給自己套的籠子就大了。二是女婿,但這正是楚河要極力迴避的。現在石青璇將這不死印卷當作賀禮送給了楚河,與石之軒便沒有任何關係,楚河受之,也是心安理得。
見楚河收了禮物,石青璇那黯然的神情略斂,嘴角帶上了一絲笑意。
“青璇,有些話我必須對你說清楚。”楚河手沉吟道:“你可知,我現在已經和你父親合作了?”
石青璇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展開,微笑道:“這我早知道了。半月前來成都採買時,曾聽人說裴矩裴大人在成都府任事。據說治事很有一套,還頒佈了好幾項於民生有利的法令。呵,那時我便知道,他這個禍亂天下的罪魁,又要開始覆雨翻雲了。”
楚河搖頭道:“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現在不得不說。其實你對你父親誤解太深了,邪王石之軒,並不是什麼禍亂天下的罪魁。而且你母親的死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他……”
“楚兄,請勿多言!”石青璇突然出聲打斷了楚河地話,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小手用力地握成拳頭,指節發白。粉嫩的肌膚下,青色的筋脈清晰可見。她的貝齒用力地咬住粉色地櫻脣,深深地吸了口氣,極力平伏下起伏的酥胸,眼睛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強笑道:“對不起,青璇失態了。楚兄,青璇有些不舒服,這便告辭。再會說罷,她霍然起身,步履匆匆地向着大門處行去。
楚河站起身,對着她的背影大聲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爹和你娘都已經隱居深山了,都已經不問世事了,可那寧道奇爲什麼還要找上門去向你爹挑戰?若不是寧道奇打得你爹吐血退走,你爹怎麼會重出江湖?怎麼會給你娘留下不死印卷?你剛剛纔說過,花間派的弟子死都要瀟灑地笑着死去,你爹又怎可能是滅絕人性的大魔頭?”
石青璇地步伐微一踉蹌,隨即頓住腳步,冷冷道:“娘去世地時候他都未曾回來看過一眼……”
“那是因爲你爹要辦大事!因爲你爹想證明自己!”楚河沉聲道:“因爲出身魔門,無論你娘多麼愛他,靜齋都看不起你爹這個女婿。若是真看得起,向來都是靜齋御用打手的寧道奇,又怎會無緣無故找上門去破壞你爹和你娘地平靜生活?你爹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爲了向靜齋證實他可憑一己之力安定天下,所以才離開幽林小築,化身裴矩進入朝堂。他經略西域,令隋朝大敗吐谷渾,拓地數千裡。他設計分裂突厥,不費一兵一卒便令強盛一時的大突厥汗國分爲東西兩部,勢力大衰……這所有的一切都於我華夏有大功!他唯一的失誤,便是推動煬帝徵高麗。但是煬帝的失敗能怪到你爹頭上麼?若不是煬帝好大喜功,講究排場空費人力無力,若不是國內有反賊拖後腿,這世上早就沒有高麗這個國家了!”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靜齋的世界觀、價值觀是錯的。他們灌輸給白道人士的是非觀也是錯的。邪王不是害得西域無數人家破人亡的大魔頭,更不是一手覆滅大隋的罪魁,他是無雙國士,是華夏的功臣!”
搖了搖頭,楚河嘆道:“靜齋的價值觀有個名堂,叫做國際主義。衆生平等這個佛家概念,在現在這種弱肉強食的叢林時代……太超前了。超前到誰秉持這一套理念,誰就是自己民族的罪人、叛徒!你爹的思想纔是對的。可惜,他的最後一搏失敗了,這失敗,令他成了魔頭,成了罪魁。
“我一向覺得,對你爹打擊最大的,並不是徵高麗失敗。而是……當他在失敗的痛苦中回到家中,想從妻女身上找到一絲溫暖慰藉的時候,卻發現妻子已經埋進了黃土,而幼小的女兒……正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在那個時候,石之軒變成了真正的邪王----善時文采風流,悲天憫人的名士;惡時滅絕人性,談笑殺人的魔頭!但在這魔頭心中,仍保有一方靜土,那就是他的女兒……
“你知道麼?我已經嘗試過治療他的病症了,但是他的精神境界太高,連我都無法治癒。我認爲,要治好他的精神分裂,只有一個辦法……”
他回到榻上坐下,輕聲道:“只有讓他的女兒不再恨他,讓他的女兒親口叫他一聲爹,讓他體味到……遲來了十多年的家的溫暖。”
石青璇哭了。
在楚河說到一半的時候,她便已眼中噙淚。當楚河最後一句話說完,她的淚便如珍珠一般滾落,然後……她伸手掩住櫻脣,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抽噎聲,飛一般地掠出了大門,向着安府外掠去。
空中,灑下一串晶瑩的淚水。
“唉……”楚河雙手抱住後腦,重重地躺倒在矮榻上,怔怔地瞧着天花板,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把簫音天女石青璇說到淚奔……他也算是獨一份兒吧?可是他現在卻沒有絲毫自豪的感覺,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是難受。
爲什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
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石青璇坐過的矮榻上望去,卻發現那矮榻前的小几上,靜靜地躺着一枝通體碧綠的玉簫。
這是石青璇的簫。
楚河起身走到小几前,持起玉簫,試了下音色,隨即奏起了一支悽婉的樂曲。
“紅樓----葬花吟”。
婉轉悠然,深情切切的簫聲隨着晨風悠揚,傳遍了安府,傳到了正奔到安府門外的石青璇耳中。
淚水,再一次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第二集 笑紅塵,留香歌笑楚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