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夢中不知身是客。
生命似水,水中知曉我爲何。
倦了的馬蹄在城外歇息,燕三白坐在樹下,隔岸看着夜泊客舟上的點點燈火,怔怔的出神。忽然,身子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燕三白想也知道是誰,動了動身子,好讓他抱得更舒服些。
“怎麼還不睡?”他問。
李晏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讓他們先睡,你守夜,我守你。”
夜裡寒氣稍重,兩個人抱着,卻很溫暖。
李晏很喜歡這樣抱着他,燕三白就在他懷裡,哪兒也去不得。燕三白轉過頭看他,那神情專注而溫暖,兩個人近得,呼吸都像交融在一起。
李晏情難自已的吻上去,月色就像是月老下的蠱,引誘他逐漸失去理智。這一路奔波都沒什麼休息的時間,兩人難得溫存,這一下乾柴烈火,燕三白都不想輕易分開。
只是他剛開始還由着李晏亂來,待衣衫微褪,感受到倒春寒的涼意,就馬上清醒了過來。猛的抓住李晏的手,聲音微戴上些暗啞,道:“還在守夜。”
李晏也知道這不是溫存的好時機,若有人來襲,那可就好看了。只得住了手,卻仍不死心的咬了咬燕三白的耳朵,輕笑道:“不是守夜就可以了?幕天席地也可以?”
低沉磁性的聲音還染着些許情慾,騷弄人心,惹得燕三白回眸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胡鬧去。”
“自己怎麼行?”李晏臉皮厚的三尺三,蹭着燕三白的脖頸,道:“本王胸無大志,但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燕三白笑,“這便逍遙快活了?”
李晏與他十指相扣,在他鼻尖上親吻了一下,“然也。”
附近的零丁枕着包裹抱臂入睡,嘴裡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翻過身去,跟蘇染捱得近了些,露出一個孤單的背影。
翌日一早,四人進了城,這兒是蘇染的家鄉,他當然如魚遊入海,話也比平時多了許多。既然蘇染家住這兒,四人也就不去住客棧了,跟着他回了光霽裡的老房子裡。
江南多富庶,蘇染也是小富之家出身,只是家中只餘他一人了,無人作伴,所以纔會遠走他鄉。琅嬛閣的人得知他們要過來,早一步派人來打掃好了久未住人的屋子,於是蘇染就帶着一個王爺,一個俠探,一個不太尋常的長隨,衣錦還鄉。
雖然多年未歸,但蘇染背上揹着把三絃,那一副說書先生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自家人。小小的巷弄裡藏不住事兒,東家的長西家的短,過了沒半天,大家就都知道蘇家出去雲遊的那小子回來了,美嬌娘沒帶回來一個,倒是帶回來三個年輕的俏郎君。
蘇染帶着買回來的糕點去串門,到了日暮十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燭火,巷弄裡的紅燈籠將白天的煙火氣又給暈染上了一層光華,多了幾分風雅。
晚風清涼,還稍稍有些亮的天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零丁蹲在牆邊把玩着剛到手的竹蜻蜓,蘇染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拉一把三絃,許一抔鄉愁。不多一會兒有人打起了快板,那廂又響起了琵琶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帶着時間的溫度,自粉牆黛瓦間響起。
是誰,惹了相思,又負了相思?
燕三白跟李晏坐在院牆裡槐花樹下的藤椅上,蘇染挖出了埋在樹下十八年的女兒紅招待他們,醇厚的酒香從小小的酒杯中逸散出來,和着外面的絲絃奏鳴,還沒喝,彷彿就已經有些微醺。
陸雙行的消息已經後一步抵達了這裡,那三句詩先後發現的順序,果然是錯的。那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應當是在八聲甘州之後,少年俠氣之前。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新的詩。
“《少年俠氣》前面,還有一個詞牌名,叫做六州歌頭。”燕三白放下酒杯,用筷子蘸了些酒液,在小桌上寫下一個‘六’字。
接着,那筷子上移,又寫下一個‘七’字,“這是《七步詩》。”
然後,一撇,一捺,“《八聲甘州》。”
“暫得金吾夜,通看火樹春,《十五夜觀燈》。”李晏接下了最新的那句詩,八、七、六、五,數字依次減小,每一句詩詞,必定伴着某個人的死亡。而這一次死的,是裴揚手下的一個金吾校尉。
零丁循着聲兒湊過來,“如果倒數結束,會發生什麼?”
李晏眯起眼來,啜了一口女兒紅,幽幽道:“那必定,是我們都無法輕易承擔的後果。”
無法承擔?零丁想了一下,心裡就不禁打了個寒顫,看眼前這時光靜好的情景,還是莫要去想那可怕的事情。
“我們現在既然知道了詩詞暗藏的玄機,那接下去要怎麼做?”零丁問。
燕三白斟酌了一下,“蘇梅她孃的故居有線索了嗎?”
“暫時只道是在城東,她娘原先是個伶人,我們的人正在往梨園打聽。話說那位蘇姑娘從未來過這裡,我們來這兒找,真的有用嗎?”零丁說着,不由疑惑起來。
李晏瞥了他一眼,摺扇輕輕打着手心,“梅公子與狀元郎最早、最深的關聯,便是蘇梅。若沒有蘇梅,他也不會又折返軍營把梅公子帶走,也就不會抱着他墜崖,如此,縱然梅公子原本對蘇梅並沒有那麼深的姐弟情,因着這份孽緣,也要銘記一生了。我說的可對?”
李晏最後一句話,是看着燕三白說的。燕三白摸摸鼻子,“大抵便是如此。我之所以來這裡,那盞碧螺春是個線索,另外,便是因爲蘇梅在時,她曾說過若我有機會,就把她的骨灰帶回江南來,她自小生長在北邊,很想來這裡看一看。”
燕三白提起蘇梅的時候,神色總是平和中帶着一抹溫柔,這讓零丁不由十分好奇起來,那個頻頻被人提起的女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李晏看着他的樣子,無奈搖頭——這孩子,等此間事了,還是給他做個媒吧。
三人在蘇染家裡一住就是好幾天,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平日裡他們也不會隨意出門晃悠,以燕三白的輕功,要出去也就是一晃眼的事,別人只看得見一片白雲,哪還有什麼身影。
不過這倒是反而讓人更好奇起來了,鄰居的幾個小孩兒天天趴在門上,就想看一看俊俏叔叔。
第四天,蘇梅孃親的故居終於有了着落,只是讓人意外的是,下面的人稟報說,那宅子有人住着,且已經住了好多年了,看上去就是平凡人家。
難道他們找錯了?
不,他們的方向應該不會錯,燕三白鎖眉,這其中應該還有什麼曲折。
不論如何,既然已經找到了,肯定要親自去看一看。事不宜遲,燕三白和李晏換上尋常書生的打扮,按着蘇染給的路線,找到了那幢臨河的小宅院。
那時正是午後,岸邊楊柳依依,烏篷小船鑽過橋洞,在小河流水中悠悠劃過。
石階在岸邊轉個彎,延伸到河裡,搗衣的婦人坐在樹蔭裡,互相小聲的說着話。
“吱呀——”搖槳發出叫喚,滿船的鵜鶘撲棱棱的趕下河,一個俯衝鑽進水裡,銜起一條小魚。
不多時,前面又行來一條小船,兩船相遇,船伕們互相打了個招呼,就見那後來的,就在岸邊停下了。
兩個書生走下來,一羣鵜鶘爬上船,撲扇着翅膀,水珠甩溼了他們的衣角。
船伕連忙抱歉,其中一個長得俊俏又討喜的就擺擺手,有禮的說聲‘不礙事’。
又是一聲吱呀,岸上那戶人家開了門,走出來一個妙齡的姑娘。她提着水桶,腳邊跟着一隻大黃狗,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扎着麻花辮,是江南印象中小家碧玉的模樣。
然而李晏和燕三白卻愣了愣,因爲,這姑娘,竟是個盲女。
大黃狗瞧見兩個陌生人,護在那姑娘身前,連連狂叫了幾聲。姑娘忙蹲下來摸了摸他的後脖頸以示安撫,與此同時,那半掩的門裡傳來一道關切的詢問:“怎麼了?”
這聲音一出,燕三白頓時覺得有些奇怪——怎麼那麼耳熟呢?
轉頭看李晏,發現他也一樣。
那便跑不了了,燕三白正想上前一探究竟,裡面的人卻自己出來了。
普通的青衣短打,卻掩蓋不了那一身不凡的氣質,冷峻的面龐上有着跟燕三白和李晏同樣的驚訝——你(們)怎麼在此處?
“關兄?”燕三白看看他,再看看那姑娘,長安一別,關卿辭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時,那姑娘終於開口了,目光空洞的看了看四周,“關大哥,是你的朋友來了嗎?”
關卿辭走過去,聲音溫和,“是,是我長安來的故友,就是我與你說過的那兩個。”
“啊。”姑娘短促的驚訝了一下,隨即露出笑顏來,“差點失禮了,你們快進來吧,我給你們泡茶。”
說着,那姑娘就帶着大黃狗進去了,那開心的樣子,渾然像把兩人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燕三白用眼神詢問着關卿辭,關卿辭搖搖頭,“說來話長。”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我是被一張請帖邀請過來的,你們呢?”
兩人頓時一凜,“請帖?什麼請帖?”
“小梅園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