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殺人。”謝氏坐在牢房裡,面色平靜,只是一味重複着這句話。
關卿辭冷眸看着,道:“這裡是大理寺,你應當知道拖延和狡辯都無用。”
“那你們有證據嗎?”謝氏忽的笑了一下,笑容裡隱有嘲諷,“我的院子里人來人往從不禁止,誰都有機會接觸米囊花,誰能證明一定是我做的?你們難不成是想對我這弱女子屈打成招?”
謝氏這麼說,明眼人都知道她一定是兇手。然而也正如她所言,他們沒有證據,所有的一切都還只是基於燕三白的推斷。
燕三白和關卿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疑慮——若要用強,他們有很多種方法,但謝氏看上去絕不會輕易就範,她心裡又在打什麼注意?
燕三白微微沉吟,道:“你放心,我們絕不會做屈打成招之事,但殺人者償命,這是天地至理,夫人也勿要忘了。”
“好一個殺人者償命。”謝氏的表情驟然陰冷下來,“可殺人者真的都償命了嗎?米囊花種在我的院子裡,你們不應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管我有沒有罪,直接把罪名安在我的頭上嗎?”
燕三白絲毫不動怒,平靜反問:“但是你沒有罪嗎?”
謝氏頓了頓,深深的看了一眼燕三白,表情重又恢復平靜,“總之,我沒有殺人。”
關卿辭蹙起眉,燕三白不會動怒,但他可不一樣。這時,一個下屬急急忙忙跑進來,“關大人,範大人在牢房外。”
範正春?不速之客,來者非善。
未免生什麼事端,關卿辭立刻回身出去。他出去之時聽見謝氏把燕三白叫住了,好似說了一句什麼,但他走的太快,便沒有聽清楚。
牢房外,範正春恭敬的站在李晏和小糉子面前,垂着頭,目光卻一直往牢房門口瞥着,攥緊的手暴露出他此刻焦灼的內心。他剛剛本來要急急忙忙衝進去的,可恰好在銀杏樹下帶孩子的李晏看到了他,頓時蔫壞蔫壞的過來把他叫住,鎮得他一步都不敢走。
終於,眼角的餘光瞥見牢房門口出現了關卿辭的身影,範正春把心一橫,便挺直了腰板,嚴厲喝道:道:“關少卿,你可算出來了!”
關卿辭面色不該的過來,大馬金刀的往他面前一站,仗着自己的身高俯視着他,語調微冷,“大人有事?”
範正春被他這氣勢壓了一壓,頓覺自己矮了一頭,於是面上愈發擺出一副鐵面無私的表情,“我問你,你是不是還沒蒐集到可靠證據就把方尚書的三夫人抓回來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剛剛方尚書已經在質問我了,我大理寺難道是什麼可以胡來的地方嗎!”
關卿辭沒有說話,眼中古井無波。範正春餘光瞥見李晏在一旁似乎根本不想插手,心中也定了定,看來朝野裡的傳聞也不能盡信,這洛陽王完全看不出偏愛關卿辭的樣子。
他繼續嚴肅的看着關卿辭,“陛下把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你,不是讓你來胡鬧的,聽說你把方家大夫人也給抓了,難道想把方家所有人都抓乾淨嗎?三夫人現在怎麼樣了?你不會隨隨便便毫無憑證的就對她用刑吧?若她是這樣招的,這案子絕不能結!”
範正春的話擲地有聲,旁邊的大理寺人員都不由低下了頭。若不知他平日做派,還真要以爲他是個嫉惡如仇的俠義之人。
果然,李晏微笑着在旁拍手,“範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卿,一身正氣令本王佩服啊。”
“下官惶恐,王爺過獎了。”範正春連忙謙虛,心裡卻是泛起了泡泡,不知道李晏是真誇獎他還是假嘲諷他。
“大人說完了?”關卿辭終於淡淡的瞅了他一眼,語氣裡卻沒有多少敬畏。
“你這是什麼態度?”範正春皺眉,“這件事茲事體大,不是可以隨便由着你的性子來,我也是爲了我們大理寺……”
“此案由我主審,責任也由我承擔,大人還有何意見?”
“哼。”範正春臉色泛青,“這話可是你說的,王爺和太子殿下在這裡也聽見了,不要怪我這個上司不照拂你,我上任以來就沒辦過一樁冤假錯案,希望關少卿也能以身作則,隨便抓了人也就算了,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說着,範正春又恭敬的看向李晏,“王爺,太子殿下,請放心,再怎麼說關大人也是查案的一把好手,縱然做事莽撞了些,我想過不了多久此案必定能破,下官亦會嚴加督查,給朝廷一個交代。”
範正春到底沒有多蠢,他在官場汲汲營營多年,很多人看他不爽,但卻從來抓不到他什麼錯處。就比如現在,他明裡暗裡把關卿辭訓斥一頓,轉頭又似給他說起了好話。
李晏本是不願與他虛與委蛇的,但又很好奇關卿辭的反應,微微挑眉看過去,就見關卿辭木着一張臉——一副踩到了狗屎的表情。
李晏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嘴角的笑蔫壞蔫壞的,“那便有勞範大人了。”
被洛陽王如此溫和有力的對待,範正春簡直受寵若驚,心裡的小鹿蹦蹦跳跳的,暗想着:朝野上的傳言果然是假的吧?關卿辭是個慣會得罪人的,李晏又是個直來直去的性情中人,說不定兩人根本合不來呢。
“王爺言重了,下官一定不負所望!”
範正春的語氣裡飽含激動,望向李晏的目光真誠而尊敬,‘直來直去的性情中人’李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餘光瞥見關卿辭,對方雖然還是木着一張臉,但李晏直覺他心裡在暗笑。
揮揮手,趕緊把範正春打發了。不過範正春也沒完全認爲李晏和關卿辭不合,還是留了人在這裡監督關卿辭的。對方是大理寺的同僚,美名其曰幫助破案,關卿辭也不好把人全部趕走。
不過對實幹派的關少卿來說,他根本不在意。
這時,燕三白終於從牢裡出來了,關卿辭轉頭,隨口問道:“謝氏跟你說了什麼嗎?”
聞言,李晏也看過來,燕三白頓了頓,終是沒有瞞下來,“她跟我提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她可以招供,但前提是——我爲紅河嶺翻案。”
聞言,關卿辭的臉色頓時變的沉肅起來,李晏卻敏銳的捕捉到燕三白話裡的關鍵,“她指名要你去翻?”
“嗯。”燕三白點頭,“她說她信不過朝廷的人,若我成功,她願以死謝罪。”
一時間,此間沉默。
小糉子牽着李晏的手,仰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歪頭——紅河嶺?那是什麼地方?
良久,關卿辭終於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燕三白,語氣裡帶着一絲試探與期待,卻又似帶着絲緊張的問:“你如何回答?”
燕三白沉默着,臉色並不如往日那般輕鬆,但那雙黑色的眸子卻彷彿堅定如初,即使間或有動搖,也無傷大雅,“我說我會給她一個交代,我的責任便是還人清白,不是嗎?”
聞言,關卿辭的眼神不禁柔軟許多,心裡悠悠的鬆了一口氣。但隨即他又有些擔憂的看了李晏一眼,卻沒想到李晏竟沒有絲毫不悅,兩人還是站在一起如此靠近,周身的氣場嚴絲合縫得彷彿沒有一絲縫隙。
關卿辭重又沉靜下來,李晏和燕三白這就帶着小糉子告辭,走了幾步,李晏又停下來,回頭,眸中隱含鄭重,“你放心,紅河嶺的事,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關卿辭怔了怔,良久,才點了點頭。隨後他便望着三人的背影,久久不語。
入夜,御書房。
李晏屏退了太監宮女,關上門,御書房裡就只剩下他跟燕三白兩個人。隨後他拿起桌上的玉璽,挪開書架上的一摞書,把玉璽放入上面一個隱藏的凹槽中,一轉,牆壁上頓時出現一個暗格。
燕三白伸手從暗格中拿出一個木箱放在桌上,“就是這個?”
“對。”李晏從腰上解下一枚鑰匙,咔噠一聲打開,大周朝暗藏的無數秘辛,就這樣呈現在他們面前。
李晏輕車熟路的從箱子的最裡面取出一本卷宗,封面上用硃砂寫下大大的‘紅河’二字,那紅色經過多年沉澱已然發黑,就像藏在這樁慘案之後的真相,觸目驚心。
燕三白的手指摩挲着‘紅河’二字,半晌,問道:“你是何時看到這個的?”
李晏在他身後抱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肩頭,呼吸着他身上淡雅如蘭的氣息,閉上眼,聲音低沉卻也溫柔,“弱冠。”
頓了頓,李晏又道:“其實這麼多年我要有察覺,紅河嶺一戰後羅剎第一次與我爹發生爭執,那時我就知道,紅河嶺的事情絕不如表面那麼簡單。”
“羅剎……”燕三白喃喃的念着這個名字,忽而問:“你還記得他嗎?”
“怎麼會不記得?”李晏輕笑,“不瞞你說,我一直覺得他還沒死,像他那樣厲害的人,怎會輕易死了。”
“你覺得他很厲害?”
“是啊,當年起義軍攻打洛陽時我被懸於城頭示衆,連我爹都放棄我了,若不是他單槍匹馬將我救回,如今怎會有機會遇見你?”
洛陽城,龍門石窟,一個陰冷嗜血的暗殺者帶着個五歲孩子的亡命之旅,到現在也依舊是說書人口中經久不衰的橋段。
“你覺得他是個好人嗎?”燕三白輕聲問。
李晏在燭光下與他十指相扣,低眉撥弄着他圓潤可愛的指尖,“善惡難言,若他是惡,那被困石窟時,喝着他的血活下來的我豈不也是惡?你今日……似乎有些多愁善感了,是因爲紅河嶺的事爲難了?其實你不必如此,這種事讓我去承擔便足夠了。”
燕三白回頭看他,四目相對,“你不是說要與我至死方休?若你一人承擔,那現在便可分道揚鑣。”
李晏與他額頭相抵,掩不住眼中笑意,親吻着他的鼻尖,“我說至死方休便是至死方休,你答應我的,豈可耍賴?”
熱氣噴吐在燕三白臉上,有些癢。他忍不住閉上眼,紅潤的臉頰挑起了李晏內心的瘋狂,灼熱的吻壓下,他把燕三白抱在書桌上,兩道人影在燭光下逐漸相疊,發出教人臉紅心跳的聲音。
夜色下的長安,讓出御書房的皇帝站在朱樓欄杆前,眺望着腳下這座屬於他的雄城,心中裝着山河萬里。溫婉的皇后爲他披上披風,如年輕時一樣依偎在他身旁,陪伴他走過艱難歲月,也分享着他的無上榮耀。
空曠的朱雀大街上,十里紅燈宛如一條火龍,靜靜鎮守。
棲微獨自走過四方城牆,臨風站在角樓飛翹的檐角上,目光如炬的掃過四周。
他是大周的國師,雖當的有些不稱職,但還是希望這一方土地能安享太平。可是今日出宮,他卻覺得長安似乎比平日躁得多,擡頭仰望星空,那斗轉星移的軌跡似乎也昭示着某種變故的逼近。
巡視了許久,棲微又回到朱雀大街上,在那座朱雀銅像前站了許久,纔打道回府。玄武殿是他一人的居所,太監宮女只會在他不在時進來掃灑,所以顯得格外安靜。
可是今夜卻好像並不那麼安靜。
棲微遠遠的就看到那座黑塔裡亮着燭火,皺皺眉,大步過去推開門,就看見一個銀白頭髮、仙風道骨的男子坐在那唯一的一張小桌旁,喝着酒,吃着菜,好不愜意。
一個娃娃臉的小道長拿着鍋鏟蹭蹭蹭跑出來,“師傅師傅!那個肉你想吃紅燒的還是清蒸的啊?”
男子悠然的啜了一口酒,“紅燒的。”
隨後他似乎終於注意到站在門口的棲微,揚了揚手裡的酒杯,“師弟啊~你回來啦~”
小道長也熱情的揚了揚手裡的鍋鏟,“小師叔你終於回來啦!快洗洗手吃飯吧,還剩最後一個菜了。”
棲微:“……”
誰能告訴他這把他家當成自己家的貨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還有,我珍藏的貢酒!!!
玄武殿裡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然而無論是訴衷腸還是久別重逢,期間帶來的暖意都化不開紅河嶺下的寒冰。
“咚——咚——咚——”深夜的宮外,鳴冤鼓再次被敲響,也不知暌違了多少年。那聲音彷彿敲打在人的心上,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