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白還是走了,當他一旦下定決心的時候,總是如此決然。然而李晏不是能夠哭哭啼啼的女子,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於是只好勒馬,往相反的方向去。
燕三白說他一定會回來,李晏相信他,況且李晏亦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不會再把得到手的東西輕易的丟失。
蒼鷹在頭頂盤旋着,往西北而去的官道上因爲軍情而馬蹄翻飛,路旁的茶寮裡,歇腳的旅客們看着來來去去的人,嘴上咋舌,可聽那語氣,卻似乎並不擔憂。
大周是在屍山血海上建立的王朝,鋒利的獠牙尚未收回,血性猶在。
零丁放開繮繩吹了聲口哨,蒼鷹瞭戾,扇着翅膀停在他的手臂上。一張紙條從蒼鷹腳上取下,零丁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凝重,“王爺,此次領兵的人是嚴正嚴將軍。”
嚴正,武將中的少數派。換句話說,他並不待見李晏。
現實也恰恰如此,三天之後,當李晏快馬加鞭趕到北境軍營,整個軍營營門緊閉。零丁策馬上前,隔着營門大聲通報。
然而裡面並沒有反應。
李晏騎在馬背上,卻也不嗔不怒,“繼續喊。”
零丁遂又扯開嗓子喊了一句,“洛陽王在此,請速速開門!”
這次終於有了反應,哨樓上有人向下張望,言語中卻是頗多不信,“此前有敵細假冒,將軍命我等輕易不得開門,你們可有方法驗明正身?”
零丁冷下臉來,“王爺就是憑證,你等究竟開不開門?”
哨樓上的人左右嘀咕着,將信將疑,末了有人喊:“嚴將軍現不在此處,還請稍等,我們速速派人稟報!”
哨樓上的人其實心中多有惴惴,看樓下的人像極了洛陽王,可是對方只有兩個人,排場如此之小,而且嚴將軍有叮囑,他們也不敢輕易違抗。
他們留心着下面的反應,就見那喊話之人臉色黑了黑,正要再開口,旁邊的人卻將其壓下。
“零丁。”
只是輕描淡寫兩個字,平淡無奇的擡眼,但那眸光掃過之時,士兵心裡卻驀地一緊。
零丁退回來,低頭聽後差遣,眼底卻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李晏薄脣微啓,眸中冷意流轉,只瞥了一眼哨樓上飄揚的大旗,道:“破營。”
零丁頓時興奮了,神采飛揚,舉起手往前一揮,“破營——!”
對方還來不及反應,零丁後面的山坡上就忽然衝下來十餘個人,如狼似虎。哨樓上的士兵眼力好,第一時間便看到了他們的盔甲,頓時驚呼,“是驍騎營!”
錯了,是驍騎營加強版!
零丁在心底叫囂着,策馬衝上前去,這纔想起忘了幹一件事情,亡羊補牢的大喊道:“洛陽王在此,奉陛下之命前來協助,爾等無故阻攔,是爲抗命!現在我懷疑軍營有變,爾等還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扯虎皮,拉大旗,身爲大周第一二世祖的第一跟班,零丁深諳此道。事先喊上那麼一句,只是爲了找個由頭,徹底貫徹主子的行動方針——臉要厚,心要黑,下手要快,天下無敵!
你不讓我進?爺爺自己開個門!哈哈哈哈哈!
李晏:“…………”
另一邊,燕三白戴着斗笠,一騎絕塵,往落雁谷而去。
而就在他抵達的前三天,風塵僕僕的關卿辭恰好也到了此處。他在落雁谷附近的集鎮上落腳,住了一夜打聽了些消息,第二天便出發去落雁谷。
只是落雁谷號稱絕地,那懸崖峭壁陡峭萬分,谷中雲霧繚繞,一眼望下去根本望不到底。關卿辭枯坐三日,終究還是沒能探出個什麼究竟。
而他前腳剛走,燕三白就到了。
落雁谷附近多草藥,所以此處雖是絕地,前來採藥的人卻很多。而且只要不掉進落雁谷,這裡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的危險。
會來落雁谷的,大多都是江湖中人,久而久之這裡就有了傳聞,說是落雁谷下有絕世秘笈,要麼實在峭壁上的山洞裡,要麼是在谷底,只要撿到了,就能成爲一代大俠。然而古往今來跳下去的人那麼多,別說是大俠了,連個鬼都沒爬上來過。
附近的山民也早習慣了看那些江湖人士盡興而來敗興而歸,尤其是那些老人家,已經習慣於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跟村裡的小娃娃說——跳崖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但其實他們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個人真的去跳崖,多是被人逼到絕路,向死而生罷了。多年前就有一對小年輕,私奔了,走投無路,就從崖邊跳了下去。
何苦呢?幹什麼想不開呢?
老人們嘆着氣,渾濁的老眼看着天上盤旋的大雁,依稀還能記起十幾年前最昏暗的那段日子。跳崖的人可真多啊,那會兒外邊在打仗,武林中似乎也在血戰,前一波似乎說是來了個大魔頭,什麼正邪對抗啊老頭不懂,反正最後都掉下去了,啥都沒剩下,圖個啥呢。後來又來個青年抱着個孩子,走投無路也下去了。
作孽喲。
前些天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坐在崖邊坐了三天,每天就對着落雁谷,距離近得讓人生怕他掉下去。而且這青年沉默寡言的,時常便拿着個面具出神,採藥的山民們怕他想不開過去跟他搭話,他倒是禮貌的回答了,但就是不走。
這過了三天吧,人好不容易走了,可誰知又來了個穿白衣的年輕人,模樣長得那叫一個俊俏啊,溫和有禮,叫人看了就喜歡,可誰知這也是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一個勁兒就往落雁谷去了。
燕三白站在崖邊,看着深不見底的山谷,山風拂面,卻似有一股吸力,想要把他拽下去。
身後採藥的山民們都在留意着他,深怕他出什麼意外,所幸燕三白一直站着沒動,大家便以爲他跟前一個人一樣,只是來看看。
日落西山,採藥的人都漸漸走了,紅霞灑在燕三白身上,落雁谷裡繚繞的煙霧彷彿都染上了金光,雲蒸霞蔚,恍若仙境。
一個落單的少年郎走在最後,大約是那個白衣男子實在長得太好看了,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一眼萬年——“救命啊!!!他跳下去了!!”
少年郎急急忙忙的跑回家裡,揹簍裡的藥草顛了一路,灑了一路。許久沒有什麼新鮮事的村子裡很快就有了新的傳說,少年郎每日都去崖邊張望,雖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覺得這樣一個人葬身崖底,太可惜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此時的燕三白正穿破那些雲霧,快速的向下掉去。谷底雖然深不可測,但人掉下去也只是片刻的事情,且下墜不比上升,輕功再高,一個不慎也會摔得粉身碎骨。
所幸燕三白曾在這裡待了很久,在一次次想要逃出來的過程中,對谷中的地形瞭若指掌,他甚至清晰的知道谷底巖壁上每一塊突出岩石的位置,認識每一棵在巖壁上不屈生長的樹。
他還隨身攜帶着一跟帶鉤子的繩索,用來勾住樹木減緩速度。
總之,下落的過程有驚無險,燕三白重重的踏在長滿青草的軟泥上,兩條腿一陣發麻,但好險還算站住了。
谷底還是如往昔一樣,及腰的青草隨風搖曳,從巖縫中滲出的山泉水匯成一汪清泉,水裡生長着外面沒有的肥美的魚,不遠處還有幾株果樹,山中歲晚,到這個時節了,樹上還長着紅紅的果子——這裡,其實並不如人們想象中那麼恐怖。
如果你不撥開綠草,看到裡面埋藏的白骨的話。
燕三白有目的而來,第一眼便朝那面被打磨的很光滑的巖壁上看去。只見那寒鐵依舊光滑,粗大的鐵釘深深的釘入岩石,延伸出來的鎖鏈緊緊的纏繞着一個人,他低垂着頭坐着,姿勢彷彿萬年不變。
燕三白走過去,掀開那人包裹着自己的破布一般的衣服,毫不意外的看到一具枯骨。
“前輩,我回來了。”燕三白撣去那骷髏上落着的一根雜草,眼神複雜。
他離開時,楚狂人還沒有死。他只是行將就木時,擡頭看着藍藍的天,告訴燕三白:如果有機會的話,去長安看看他。
崖壁上的鎖鏈是隕鐵,也不知是哪位前人把它釘在了那裡,縱有萬鈞之力也無法拔出,最後生生束縛住了一代狂人。那位把楚狂人鎖在這裡的天山老祖也早在看到他無法掙脫之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其後這十多年的坐困愁城,楚狂人心心念唸的仍舊是長安的那個人。
他不知道他已經死在夜色裡的朱雀大街,他還盼着有一天能相見,然而,終究是等不到了。
他就像一塊岩石,已經牢牢的生長在了巖壁上,於是他告訴燕三白——若有一天你能出去,代替我,去看看他。
去看一看故人是否安在,去看一看那個人所期許的海晏河清。
燕三白跪下來朝他拜了一拜,如果不是楚狂人在這裡,被困的那些年月他估計會發瘋。這個人雖然性格怪異,但卻是個真君子,教會了燕三白很多,對於燕三白來說如師如父。
行完禮,他才站起來,視線所及的盡頭,是一具黑色的棺木。一半掩在泥土裡,一半掩在草木裡,陳舊得有些年頭了。
燕三白來時,這是一個空棺,那個人死後,他就把他的屍體放了進去,也好讓他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後來蓋上棺木,出於對死者的尊敬,他當然不會輕易打開棺蓋,於是這具棺材就一直安靜的躺在這裡,無人問津。
然而此刻,燕三白伸手用力將它推開,焦灼的心等待着答案,目不轉睛的看着、看着,而後,棺蓋重重的落地,發出砰的一聲。
燕三白的心也重重的落地——棺材,是空的。
另一邊,幽暗的空間裡,忽然升起一道亮光。
光線描摹着脣瓣,殷紅的鮮血醒目刺鼻,一串低沉的笑自那嘴中流放,“咳、咳……他去了落雁谷了?”
“是。”
“落雁谷……他終於……終於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