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裡很是幽靜,空氣裡也透着一股靜的味道,能使靜者感到舒適安詳。落葉也悄無聲息,靜靜飄落,其中絕無衰敗之氣,相反,靜者可以感覺到它靜中還帶着輕快奔放之意迴歸大地之母。這裡的陽光澄清而柔軟,透過高且密的竹葉,一塊一塊地棲息在地面上,層層疊層層。這塊靈地上定然還有其它的棲居者,這裡就不細說了。夜裡,玉韻繼續她的夢中生活。她與狼生活在一起。她騎在狼背上,在森林裡漫步。她每天都給狼彈琴,狼羣靜坐着豎起耳朵傾聽。這琴聲彷彿成了她與狼交流的語言。然而她卻不會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狼,不想改變狼的生活習性。狼羣夜裡還是照樣出去捕食其它弱小的動物。玉韻則避開這樣的場面。至於她與狼之間的和諧並不算是對狼的改變,也許算吧。她找到了與狼溝通的精神空間。在這個也許十分狹小的空間裡,狼會受到她的影響。倘若沒有這一空間,狼恐怕早已吃了她,更不會讓她騎到背上。
她的琴聲悠遠,整個森林都在靜聽。通過這琴聲,她與其它小動物也能和諧相處。她餓的時候,可以叫猴子給她摘果子。跟大猩猩玩耍也是件快樂的事情。大猩猩會一把把她提上肩膀,讓她幫忙去摘香蕉。摘下一根,剝了皮給它吃了,又摘下一根,然後它就搖搖晃晃地帶着她到處逛。黑熊也很好玩,它會抱着玉韻發出得意的笑聲,而不會損傷玉韻分毫。別看它笨重的樣子,跑起來卻像風一樣。玉韻最喜歡騎着它到處亂跑,因爲它的背太舒服,太柔軟了。黑熊有時候都埋怨了,玉韻總不讓它停一停。不過沒辦法,它要是表現不好,就得不到蜜蜂送給玉韻的蜂蜜。偶爾也會碰到老虎。老虎神情嚴肅古板,不會逗小孩子開心,但玉韻還是喜歡騎着它去嚇嚇那些狐狸們。因爲狐狸們喜歡美色,總愛偷偷地跟着玉韻。
玉韻在山中一生活就是七年。七年間她沒有回過家。偶爾想起家,也沒有感到有何留戀之處。父母膝下無兒,她不侍奉父母,還真是不孝。她自己也感到不解。人間親情不可貴嗎,她這麼輕易就放下了?也許不能這麼說她。她愛父母,也愛自然;她不屬於父母,卻屬於自然。她又離開狼羣,開始新的旅行。臨行時她彈奏了一曲,以此向山林的居民話別。狼羣送了她好遠好遠,依依不捨。她回頭深情地看了它們一眼,便離開了。
她穿行於崇山峻嶺之間,出沒於荒原沙漠裡。她向西北走,跨過金沙江,穿過橫斷山脈,進入青藏高原,登上珠峰,又折向崑崙山,經塔克拉瑪干沙漠,進入天山,又沿天山,經內蒙古草原,直達陰山,接大興安嶺,經小興安嶺直攀長白山,又經太行山、秦嶺、大別山、雪峰山、南嶺,到達武夷山,與東南海島上的玉山遙遙相望。她所到之處,總是有花鳥相伴。她也每每回到人羣中,去體驗人生常態,去尋找她的愛,見過不少不錯的小夥子,不過她並不着急。沒有心靈上的深層感應,她從不勉強自己去接受。正因爲如此,短時間內她不可能找到自己理想的伴侶。也許終身都找不到。長此以往,難免會孤獨苦悶。
回去吧,即便找個惡霸,也好體驗人間的血淚愁。人間,何處有純潔的靈魂?看吧,戰火在燃燒,詭計在潛行,名利在驅使……一切都在鬥爭,歷史便在其中前行。然而且讓它鬥爭吧,總有那麼一兩個人,不要過多,不適應這鬥爭,而願意退縮在某個角落裡。——其實,她正在尋找自己的空間,也是一種鬥爭。
一日,她在山溪邊靜思,任清涼的山泉沖洗她潔白如玉的腳丫。其實她什麼也沒有想,她已經融入了這一片山水之中。此時,一位落魄的詩人上山來,發現了這一山中精靈,立即爲之傾倒。只見她左手輕託香腮,支於左膝上。淡淡之娥眉,悠遠的眼神,如玉的的臉,詩意的小嘴,如水般柔軟的長髮,素白的衣裙,裙襬垂於水中,動人的小腳簡直不應被人看到。詩人狂熱的情感因這腳而像熔岩一樣爆發了。一些狂野的念頭令詩人難以自持,而潛在的道德也同時起來反抗他,要他爲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而羞愧。詩人詩意大興,想作詩一首,卻作不出來。沉醉於美中,當意識到要把它描述的時候,反而破壞了美感。這詩人常常悲嘆自己懷才不遇,此刻才清楚認識到天底下還有他不能言傳之美。時間如流水,不知已過幾許,玉韻仍是一動不動,也沒有發現身邊不遠處有人在欣賞她。詩人不敢貿然驚動美人,只好佇足遠觀。及黃昏,夕陽柔和的霞光映紅了美人的臉,詩人終於忍不住上前請問仙子原於哪個星宿。玉韻此時方驚醒,發現了詩人。第一眼看這詩人還有點感覺,心中微微驚喜,莫非愛情已悄悄萌芽?玉韻說了自己的名字,並說了自己乃凡間女子,並非仙女下凡。這是她第一次做的自我介紹,接着她問詩人從何處來。這是她第一次關心別人的來處。詩人甚是喜悅,詩情畫意地敘說了一番。他腦海裡多半浮想的是玉韻的小腳,而嘴邊說的還是那麼婉轉,真是不容易。眼看天色不早了,詩人關心起玉韻的吃住來。他當然也擔心自己的吃住。玉韻說她要到遠方尋找親人,路過此地,尚未投宿。其實她就在山中生活,爲了不驚動詩人,故如是說。詩人聽了高興,便邀玉韻下山,不然天黑了下不了山錯過投宿。玉韻欣然同意。這也是第一次,如此輕快地答應了別人的請求,還是一個陌生人。下山的時候,由於山路崎嶇,加上天色已晚,詩人擔心玉韻會出意外,時刻準備着扶一把。不想玉韻步履輕盈而且穩健,詩人若不提一口氣還跟不上。男人怎麼可以如此軟弱?同時他也驚訝那雙動人的小腳竟如此輕快。詩人不得不再提一口氣,裝得氣定神閒的樣子想趕在玉韻面前帶路。怎知無論他怎麼努力都趕不到玉韻前頭,反而弄得自己氣喘吁吁。玉韻早已察覺他的心思,便有意放慢了腳步,好讓他不至於跟得太吃力。詩人暗暗怪自己才氣不足,連力氣也如此欠缺。玉韻並非有意炫耀自己的體態,而是想考驗一下詩人的體力。在她看來,精神和肉體應該是和諧的;無論精神肉體,都要能動能靜。靜則可與天語,動則盡顯力與氣之美。詩人顯然有所欠缺,好在玉韻並沒有過分計較。詩人深懷憂世之心,身體之力與氣欠缺,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們終於下了山,並找到了客棧。這時候,詩人摸了摸袖口,發現事情不妙。他口袋裡的銅板勉強夠一個人吃一頓住一宿或者兩個人都吃一頓好的,就是不夠兩個人住宿,怎麼辦?要是兩個人共住一室,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詩人也想,但恐怕不行吧。可不能讓仙子看到了這寒酸處,詩人請玉韻坐下,然後去找掌櫃的攀交情。論詩文,他說得萬馬奔騰,這時候講價錢,卻結結巴巴,不知怎麼開口,弄得掌櫃十分驚訝:“你帶了那麼個美人想必是私奔吧,怎麼能不帶夠盤纏?遇到山賊了嗎?”詩人低下頭,心裡焦急卻無計可施,雙手一甩,重重一聲嘆息。這時候,怎麼也想不起玉韻的小腳了,也許馬上就得與美人話別。詩人還是有兩個選擇:一是請美人吃飯住宿,自己不吃且住馬棚;二是不管美人不美人,各顧各的,把男子漢氣概暫時忘掉。詩人爲了表示對玉韻的關懷,選擇了前者。玉韻身無分文,並早已看出了詩人的難處,卻也不着急,且看詩人怎麼辦。詩人點了菜,請玉韻吃魚。飯菜上來的時候,詩人請玉韻慢慢享用,自己則在一旁觀賞。玉韻不爲難他,欣然允諾。這是她第一次吃魚,也知道一些關於吃魚的模糊含義。之前,她從未沾過葷腥,現在可是大大破例了。詩人看得津津有味,玉韻卻是平靜如水,既無嬌羞之狀,亦無開懷之態。然而,越是如此,越是給人超凡脫俗的感覺。詩人想,玉韻修養極高,精神內斂,不輕易流露悲喜之態。詩人沒有陶醉在詩意中,反而思忖着玉韻願不願意跟他白頭偕老。要是不願意,她怎麼會接受他的魚呢?詩人問玉韻家中有啊誰。玉韻但說因爲戰亂一家離散已十年,不知爹孃安在否。詩人聽罷,感慨萬千,極言戰亂帶給百姓的災難。詩人又問玉韻今後作何打算。玉韻無語。當晚,詩人在馬棚下過夜。夜不能眠。鬱悶中,詩人記起了一個流傳已久的求愛方法:取愛人的頭髮,施與一段咒語,然後燒成灰和水服下,兩人便會相親相愛。年輕的詩人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一笑置之,如今真想試一試。然如何向玉韻要頭髮呢?明天話別的時候也許可以向她求一絲青發以解相思之苦。翌日臨別時,眼見重逢無期,詩人竟情不自禁地說要嫁給玉韻,願意爲奴爲馬。玉韻靜靜地看着他,彷彿看到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心裡頓生戀愛之感。詩人說到動情處竟至於泣下。路旁楊柳垂蔭,偶有過客。兩人久久凝視,不知微風起處,柳絮輕飄。玉韻轉身,但見落花飄落水中,隨流緩緩而逝。玉韻答應了,從此爲人婦。
詩人家中只有老母,母慈子孝,日子雖是清苦,但因案頭有幾本書,過得也有些境界。婚禮極是簡單,但詩人還是爲玉韻求得雁和蒲葦。詩人雖在玉韻面前承諾做牛做馬,然他早已看出玉韻修養深厚,高雅不俗,自不會輕易使喚別人。老母親見到如此的兒媳婦,內心連連感激祖宗的保佑。玉韻心裡也高興,決定安下心來做好妻子的本分,操持家務侍奉老母自是不說了,還給老母彈琴跳舞。玉韻的賢惠一傳十,十傳百。街坊鄰居都說詩人好福氣。詩人平時愛與文人墨客來往。他的朋友們都目睹了玉韻的驚世之貌及賢惠之德。古來融賢惠與美貌於一體者鳳毛麟角,朋友們慨嘆之餘都竟相賦詩讚美。詩人的名聲竟也因此傳了出去。詩人的朋友們聽過玉韻的琴音後,三日一訪,每次必要聽玉韻彈奏。玉韻在給他們彈琴的時候,心裡失去了往日在森林荒野彈琴時的感覺。琴聲在別人聽來是那麼優美,但他們卻不知玉韻的心境。日子一過,玉韻心裡卻也平靜下來,感到的是一種命,命的不可抗拒。詩人惟恐失去美好的妻子,夜裡悄悄收集了玉韻的頭髮,又偷偷找到巫師施與咒語,然後燒了和水服下。一股焦味直讓詩人想吐,但他強忍住了。對此,詩人並不敏感,不認爲焦味意味着什麼。其實也沒什麼,文人一般都愛亂髮揮,而詩人這時候沒有發揮而已。詩人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當初對玉韻小腳所產生的迷狂已經消失,自成婚後他就從沒好好欣賞過玉韻的小腳。
一年下來,玉韻終於有了個不好之處,那便是沒有懷孕。詩人比較浪漫,認爲無後也沒什麼大不了,只偶爾感到些許惶恐。看來,無後不僅僅是不孝這麼簡單。個體不得長生,若有子孫,多少能減少對死亡的恐懼。但每見玉韻深不可測之美,詩人心裡也塌實了一點。玉韻之美,多少有點永恆的味道。老母卻不這麼看。兒媳婦雖然美豔賢惠,但倘若斷了香火,如何對得起祖宗?傳到外面去,先前的讚美恐怕也要落個笑話來。老母表面上安靜,暗地裡卻教訓兒子:再不行話,即使留下她,那也得另娶一房。話語多了,詩人也覺得心煩,又不好跟玉韻說。他突然間覺得玉韻也就那樣,會做家務,會彈琴,會跳舞,但不會作詩;平時靜得像水,缺乏一點情趣。不過在外面的人看來,玉韻仍像神話裡的一樣。玉韻敏感到這些細微的變化,心裡仍是如水一般平靜。不過,有一次詩人和朋友們談詩中人生境界時,她也發表了一段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淈,動而俞出。多聞數窮,不若守於中。”玉韻乃引用老子的話。詩人很高興玉韻參與談論,隨即以“不仕無義”,“欲挈其身而亂大掄”加以反駁。
自從爲人婦之後,玉韻就幾乎沒有機會到山林裡去遊玩。偶爾想與丈夫一起遊山賦詩,然而詩人覺得帶妻子游山不合潮流,會被朋友取笑。玉韻也明白這一點,也不強求。她的琴聲常有變化,時而凌亂,時而憂愁,時而悠遠,但詩人卻聽不出來。正當詩人感到生活疲憊之際,詩人得到薦舉,被授予官職。這真是件喜事,重新激起了詩人的熱情。往日慨嘆懷才不遇,今日感激涕零。老母又燒香祭祖,祈求兒子仕途平安,順便再次祈禱玉韻早日生子。
搬出茅廬,住進了紅磚綠瓦的大宅院。詩人和玉韻的牀上撒滿了棗子、花生、栗子等物。其意玉韻自是明白,她也想生個孩子,可她不知爲何就生不了。她很是重視她與詩人之間的感情,夜裡房事之後她無限溫柔地表達了想生孩子的願望。詩人聽了萬分激動,又給她來了一回。
到詩人家來拜訪的大小官員絡繹不絕。詩人認爲大官到訪是對他的關懷,小官前來是爲了拍他的馬屁。不過這些官員都委婉地表達了玉韻的琴聲優美的傳聞。詩人聽了高興,便叫玉韻當場獻奏。玉韻微笑允諾,傾倒大小官員。詩人極想在衆官員面前顯示他的詩才,每個場景都談情賦詩,然而官員們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兩句,這讓詩人感到很不暢快。倒是玉韻那纖細而豐滿的手指和悠揚的琴聲引來不絕的讚歎。
詩人關心貧民疾苦,決心爲民謀利。他滿懷詩情地向其他官員描述百姓生活之苦,又熱情昂揚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同僚們笑呵呵地說詩人有如此才情那真是百姓之福啊。說過之後,沒有一個官員來幫詩人爲百姓謀利。詩人感到失落並且深深困惑。爲官到底爲何?滿朝官吏就這個模樣?老母看兒子憂憂不得志的樣子,以爲是公務繁重,便親手給兒子燉蔘湯。老母這一關懷,詩人猛然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淚水潸潸而下。眼看玉韻腰身還是那麼妙曼,腰帶不增不減的,老母真的沒有心情等下去了。而今兒子爲官,娶個三妻四妾有何難?也不顧兒子的意願,老母直接就找媒婆去給兒子說親。她打聽到經常到訪的許多官員都有待字閨女,便想從中挑一門至少不低於自家的官宦之家結親。媒婆去說親,怎料這些官員都婉言拒絕了,連官職比詩人還低的小官都不願意與他們結親。老母甚是不解,但也沒辦法,只好去找外面的大戶人家。稍稍知情的大戶也不敢把閨女嫁給過來。好不容易找了個小家碧玉,也只好降格以求了。詩人不得志,無暇顧及玉韻的感受,也不理會納妾之事,老母辦了,他也沒有意見。
玉韻見丈夫娶了新人,心裡甚是失落。之前她還相信詩人有了她就不會再娶第二人,而今突感疲憊。她並不吃新人的醋,只是自傷自己當初選人不慎,或者,男人都那個樣吧。她想起遙遠的森林,想起狼羣,不知道它們現在怎麼樣了。那段日子多安靜啊,不用說話,只用琴聲和眼神就可以了。那裡也沒有一點虛飾的表情,一切都那麼真實,生命都在真實地流動。她可以看得見葉脈裡流動的水,緩慢,安靜,不息;可以看得見花香從花瓣中溢出,緩緩飄散;可以看得見滋潤的種子破土而出,那一瞬間,那一塵不染的嫩黃的芽。她懷念那冰涼的山泉,多少次她把小腳泡在水中,感受水的生命力。現在一切只在她的心裡,然而她相信,不久她就要回到山林裡。
新來的妹妹也溫柔賢淑,老母甚是喜愛,更令人高興的是一個月後就懷了孩子。老母高興得不得安寧,又到祖宗牌位前燒香跪拜,祈求兒孫平安。老母還擔心玉韻會心生妒忌而加害新人,暗地裡小心提防。玉韻看透了老母的心思,只輕輕一微笑。詩人也突然感到有後的安全感。由於玉韻在外面的名聲依然那麼響亮,在家裡她還能受到尊重。前來拜訪的官員並無減少。他們總有諸多借口,明明是新人有了喜,官員們還是要聽玉韻的琴聲。玉韻照樣爲他們撫琴,心裡想的卻是遙遠的山林,那隻大灰狼。她感到它們還在期待着她回去。她爲她離開它們而深感愧疚。希望這琴聲可以傳到那遙遠的山林裡,代表她,彷彿她又回到它們身邊。新人也在旁邊靜聽,但官員們並無多大在意。詩人已經習以爲常,也不多想這些官員爲什麼百聽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