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高鐵站下,打車時司機問她話,是方言,只能聽懂五成,大意是要走高架。她人生地不熟,只得應下。
但到達目的地後,她嚴重懷疑自己被宰,路途並不遠,車費卻高達四十塊。
陳弦拖着拉桿箱,在門衛那登記好姓名與手機號,才被放行。
這是位處江城市中心的一所獨棟公寓,離江灘很近,出門便是地鐵口。樓內固定居民甚少,多被業主們用來當民宿。而陳弦挑選的房間在二十多層,有一整面落地窗,裝修是時下流行的奶油風,簡潔、明淨又敞亮,租出去當影棚都夠格。
四十度的天,一路奔波,陳弦早已滿頭大汗,走進電梯才感覺撿回半條命。她從褲兜裡抽出手機,按開瞄一眼,又塞回去。
上樓稍作修整,再拉開百葉簾,就能鳥瞰整個江灘的夕照景象。
叮一聲,轎廂的動靜打斷陳弦的暢想。她走出去,左右看看,而後跟着標識拐入走廊,她在心裡重複默唸叨着“二……二……零……三”,一邊去找自己那間房。
陳弦停在門口,再次取出手機,翻出房東給她的密碼。
本以爲十秒後就可以進屋開空調喘口氣,不料在輸入環節出了問題。
她抹了幾次密碼鎖,都沒反應,數字沒亮過,面板黑乎乎,毫無動靜。
手勁大一些,不行。
換個方式,還是一樣的結果。
狹窄的長廊熱得令人惱火,她給房東發語音,告知狀況,語氣並不愉快,好在房東還算負責,立刻回了電話。
房東態度客客氣氣:“我早上去設置臨時密碼的時候還是好的,可能天太熱,偶爾不靈光,你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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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弦背靠門:“我試了一百次了。”
房東不再給建議:“我馬上到。”
陳弦問:“多久?”
房東說:“現在晚高峰,我儘量在半小時內趕到。”
陳弦內心直呼“救命”,但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無奈地撂下一句,“好吧”。
走廊安靜下來,她又跟那個死了一樣的密碼鎖槓了會,最終認命。
她重新綁了一遍頭髮,額角髮絲已經溼漉漉地黏在皮膚上,她捋一把,臉又紅又燙。
她無聊地看了會微信,屏蔽掉幾個聒噪的羣,然後開始觀察四下。
有兩扇門緊挨着她,雙側包夾。2204寂靜無聲,而2202似乎住着人,隱隱有音樂聲傳出,聽不真切。
陳弦坐到行李箱上,耐心值見底,再次給房東發消息,問他到哪了。
房東自覺發來一個定位,配哭笑不得.JPG:在努力。
陳弦打開看了看,又去導航確認,那小段路是紅色的,意味着嚴重堵塞。
汗珠沿着她臉頰往下滴瀝,她摘下揹包,翻找小包紙巾,就在這時,面朝的2205忽然有響動,門隨即被從內打開。
彷彿揭開罐頭。
原先辨認不清的音樂聲變大了,清晰了,從裡面肆無忌憚地淌出來,漫過走廊。
門裡的人怔住了。
門外的人也怔住了。
陳弦的面前,站着一個很高的男生,穿着oversize的白T,全黑的短褲同樣寬大及膝,但並未因此遮掩住他瘦長的身形。他臉上棱角分明,濃密的眉毛隱在劉海里,微微壓眼,顯得有點乖巧,又有點鋒利。
他的手還握在門把上,許久沒放,大概是沒想到門口杵着個大活人,一時反應不及。
陳弦攥住紙巾,立刻偏開視線,並拽着箱子給人挪位。
她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狼狽。
還是在帥哥面前如此狼狽。
她停在一邊,看看他,示意他此處可通行。
路過她時,男生禮貌地頷了頷首,她也點點頭。他們都沒有說話。
待他身影消隱,陳弦迅速擦了擦汗,整理頭髮,仰頭靠牆,情緒複雜,她猜她的妝容早被浸花。
幾分鐘後,有電梯響,陳弦忙正起腰背,用餘光目迎那男生迴歸。他單手拎着一隻紙袋,應該是外賣,這間小區管理偏嚴,外賣不允許上樓,門衛才交代過。
他又看她一眼。
她也看他一眼。
約是猜出大概,這一次他貯停腳步,詢問:“需要……幫忙嗎?”——他絕對不是這裡人,不帶當地口音,語氣也帶着些微遲疑和拘謹。
陳弦頓一下,搖搖頭:“啊,不用。”
男生不多言,往裡走,但沒有關門,相反完全將它敞開。
涼氣竄出來,彷彿在門口布下一小片蔭翳。
陳弦立刻領會,同時意外地往裡看了看,男生剛洗完手,從衛生間出來,再度出現在她有限的視野。
她稍稍揚聲:“其實你不用開着門——”
他停住,看過來:“天太熱了。”
陳弦不再吭聲,兩秒,她說:“謝謝。”
他關掉藍牙音箱,從紙袋裡取出一聽可樂,單手拉開易拉環,喝一口,問她:“你剛到江城嗎?”
陳弦:“嗯。”
她說:“可能江城不怎麼歡迎我,首先密碼鎖就跟我過不去。”
男生笑了。
彈珠汽水。
陳弦腦袋裡旋即閃過這個形容。喝過彈珠汽水嗎,咚一聲,玻璃珠砸進去,整個瓶子裡的透明液體活過來,滋滋作響,氣泡大股上涌,一粒粒,匯聚成瓶子裡的銀河。
他的笑就是這種感覺,一種很有衝擊力的,清涼和清亮。
“聯繫過房東了吧。”他正色問話。
陳弦晃晃手機:“對,堵車,過會應該就到了。”
不知爲何,有些尷尬,可冷着似乎又不像話,陳弦在心底抓耳撓腮,無話找話:“你也是來江城玩的嗎?”
男生回:“嗯,我昨天剛到。”
她又問:“這邊住得怎麼樣?”
男生說:“環境不錯,就是半夜總有救護車和機車經過。我睡眠質量不是很好。”
他們隔着段距離,所以都不自覺提高音量。
屋內的光影在變化。
陳弦注意到桌邊的橘紅色塊在由濃轉淡:“太陽是不是要落山了?”
男生揚眸,遠看一眼:“嗯,快七點了。”
陳弦問:“這個位置真的可以看到整個江灘麼?”
男生起身:“我去確認一眼。”
陳弦驚奇:“你居然不知道。”
男生說:“天氣太熱,我來之後就沒開過窗簾”
陳弦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
他跟着露出不解的微笑:“爲什麼這麼看我?”
陳弦沒說什麼,只惋惜:“我以爲能趕上今天的江灘落日。”
男生走出她的可見範圍:“明天也可以吧。”
有拉窗聲傳來,陳弦不以爲然:“但那是明天的。”
也是這時,陳弦的手機震起來,本地號碼,伴隨着姍姍來遲的房東救星。
他還帶了位修理師傅,很快鎖定密碼鎖失效的原因,更換電池,連聲抱歉。
陳弦沒有計較,再遺憾,再怨懟,也追不回那輪落日,出逃計劃的第一項已無法落實,她不想再給自己找更多不痛快,於人於己。
門順利打開,陳弦不忙着進,探頭找人,想要再次道謝。
男生留意到,走過來,只說沒什麼。
陳弦說:“那我先進去了。”
男生叫住她,眉心蹙了蹙,似在侷促,片晌才問:“方便加個微信嗎?”
陳弦站住。
“嗯,好啊。”陳弦感覺自己的心跳快了一點,故作大方點頭同意。
他們互相交換了微信。
進到房間,正對落地窗,此刻天色撲面而來,是漸變的淺藍紫,混着點胭脂粉,即使晚了一步,自然還是善意地留有餘溫。
開空調是頭等大事,沖澡排第二,收拾完行李,陳弦終於有空癱在沙發上查看微信消息。
一個陌生的頭像躍居最上。
她眨了眨眼,後覺這是隔壁那位友善的男生。打開來後,她就愣住了,有一張照片,她將它放大。
陳弦半晌不動。
雞皮疙瘩。
照片裡面的,是沐着斜陽的江灘和樓宇,畫面符合她之前的全部幻想:鋼鐵森林之上,有橘子海,玫瑰色懸日嵌於其中,美好得難以言喻。
他還留了一句話:「你錯過的落日,我拍了一張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