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曇華林的小店都籠在攢簇的藤蔓,綠蔭和花叢中。有一種花尤多,像是換了膚色的喇叭花,但花瓣形態不盡相同,橘金色,與落日的顏色很像。在陳弦久居的城市裡,也四處可見這樣的花。
起初陳弦並不知道她們的品名,直到某一年,一部題材特別的韓劇帶着它貫穿始終,後來陳弦才真正去了解她的名字。
沿途有棟民居的門幾乎就被這樣的植被攀滿了。斑駁的鐵門,繁茂的花葉,襯出一股子城中野趣,有個穿白色背心的老頭坐在門前,半躬着身抽菸,一口又一口,也不看行人,與菸圈一併沉寂着。陳弦遠遠拍下一張照片。
孟頔則停在那裡等她。這些天來,他幾乎沒有取出手機記錄過景色或畫面,可能就像他說的——“帶了眼睛”,他的瞳孔與大腦就是最好的鏡頭。
陳弦繼續往前走,低頭欣賞那張相片,忽然念:“我如果愛你……”
孟頔站住了,眼底輕微波動。
她繼續說:“——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孟頔反應過來,訕笑了一下。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爲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他在心裡輕聲默誦完下一段。
陳弦點點手機屏幕,問他:“你畫過這種花嗎?”
孟頔說:“凌霄花嗎?”
陳弦說:“嗯。”
孟頔說:“畫過,初中就畫過。”
陳弦說:“你初中就很喜歡畫畫嗎?”
孟頔說:“我可能從出生就喜歡畫畫了。”
“什麼,”陳弦不可置信:“出生的事你還記得麼,人基本沒有三歲前的記憶吧。”
孟頔卻堅持說:“有的。”
陳弦問:“你記得什麼?”
孟頔說:“還沒有學會走路的時候,我媽曾買回來一條正紅色的金魚,養在家裡白色的瓷碗裡,它經常圍繞着碗壁打轉。到了小學,我爸沉迷玩生態缸,家裡有了更多的魚,我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媽很驚訝,她說她都快不記得了。”
“這麼清晰麼?”這在陳弦的認知之外。
她幾乎沒有三歲前的記憶了,即使有,那也只是通過舊照片和長輩們的笑談構建起來的“碎片電影”,並不是真正的回憶。
“嗯,”孟頔說:“我猜是一種天賦。習慣性地用色彩記憶事物。從嬰兒期就開始了,當我開始認識色彩,色彩就構成了圍繞着我的整個世界。再後來,現實的色彩已經不能滿足我對色彩的感知,於是我開始畫畫。”
陳弦雞皮疙瘩:“聽起來像一種超能力。”
孟頔否認:“不,色彩記憶法,很多人都會。”他轉過臉來,認真地打比方:“你還記得第一天見到我,我穿的什麼顏色的衣服嗎?”
白色。
陳弦在心裡秒答,嘴上說:“不記得了。”
男生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吃驚。
陳弦笑起來:“幹嘛。我非得記得你穿什麼嗎?你很自信哦。”
她惡作劇地話鋒一轉:“好啦,隔壁房的白衣帥哥,我對你印象很深。”
這個過程,孟頔一直看着她,目不轉睛,光亮的眼裡逐漸有了笑意。
然後他彎脣回過頭去。
“哎,”陳弦叫他:“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想要記住我,你會用什麼顏色?”
她排除掉所有外物:“不可以說我穿的衣服,我美瞳的顏色,我的頭髮,口紅也不行。”
孟頔又看向她:“你在刁難人。”
陳弦面露無辜:“拜託,超能力者,這不是什麼難題。”
“落日,”他說:“今後的每一場落日,我都會想到你。”
—
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從文藝小巷轉戰鬨鬧美食街,夜晚的萬鬆園人山人海,鮮香滿溢,兩旁餐館的牌匾與霓虹延成一片,彷彿金色的玉帶。
即使沒有臨時抱佛腳,陳弦還是陷入選擇困難的境地。
尤其是,每家店都很忙……每家店也都聞起來很香……
“我們該吃哪一家,”她在小紅書和大衆點評間來回切換,“蟹腳面還是靚靚蒸蝦。”
孟頔說:“猜拳吧。誰贏就吃誰。”
“誰是蟹腳面,誰是蒸蝦?”陳弦快速進入角色。
孟頔說:“你先選。”
陳弦說:“我想當蟹腳面。”
孟頔說:“結果出來了,我們去吃蟹腳面。”
陳弦恍了下神,沒跟上他思路:“爲什麼,我們還沒開始。”
孟頔說:“因爲你希望蟹腳面贏。”
陳弦微微皺眉:“你怎麼知道我不想讓蒸蝦贏?”
孟頔說:“你做選擇,我跟着你。如果你現在反悔想吃蒸蝦,我們也可以去吃蒸蝦。”
陳弦沒有更改:“我還是選蟹腳面。”
孟頔笑了笑。
他們在蟹腳面的二樓坐下了,服務員麻利地收拾出小桌,告訴他們掃二維碼點單。
兩人同時打開手機掃二維碼。
“嗯……”陳弦沉吟片刻:“你點你的,我點我的。”
結果是,同一個界面下方所有被選中的菜品,都不當心變成double份,又不約而同地從菜單裡消失無蹤。
陳弦無奈地吸一口氣:“讓我來吧。”
孟頔聽話地放下手機。
店裡上餐很快。
幾道招牌菜霎時佔了滿桌。大盆蟹腳面居中,陳弦撈了幾筷子進碗裡,再入口,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好吃。
但她沒有失望,因爲一旁看起來並不出彩的涼拌毛豆足以讓人沉醉。
她第一次吃到這種口感的毛豆,跟家鄉的鹽水毛豆迥然不同,那麼爽口酸嫩,滷汁裡面的小米辣配料也剛剛好。一切都剛剛好。
“這好好吃!”她快驚喜地叫出聲來:“你嚐嚐。”
孟頔夾了一隻:“這麼誇張?”
“就這麼誇張。”
陳弦不知不覺剝完一整盤,面前堆起綠豆莢小山。
她又加了一份。
解決第二盤的時,她邊抿着冰啤,邊感慨:“這滷料怎麼配的,回去之後要是吃不到了怎麼辦?”
酒壯慫人膽,微醺之際,她喃喃自語:“孟頔,你就像這個毛豆,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你是我從來沒有嘗過的味道。等我回去,再吃我們那的鹽水毛豆,我就會想起來在江城吃到的這一種,完全不一樣的一種。”
可遇不可求。
她單手託着腮,室內的油霧與淡光好像在她臉上敷了一層動人的妝。她忽而自嘲一笑:“完了……我好不浪漫,你說看到落日會想起我,而我卻把你形容成毛豆。”
人與人的差距好大。
陳弦臉更紅了。
孟頔聳聳肩:“被形容成毛豆有什麼不妥嗎?”
陳弦說:“有點粗俗,尤其是你這樣的人。”
孟頔說:“至少能被你喜歡,將來也許還會被惦念。”
落日時分被壓抑的淚水在此刻涌了出來,陳弦抽抽鼻子:“是啊,我喜歡你。”
她揉了下眼角,“你喜歡我嗎?”
“喜歡,”孟頔重複了一遍:“喜歡。”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重複第二遍,好像不這樣做,就顯得不夠篤定,不夠真誠,也不夠勇敢。
在這個煙火氣繚繞的,人聲鼎沸的,滿是油辣味的空間裡,他們完成了一場對彼此的告白,在相識的第四天。
回去路上,打不到車,他們直接走了回去。
用時五十分鐘,全程拉着手,沒有放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