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裡克,我想我們得談談。”這是查爾斯今天第十二次說出這話了,他的道德要求他不能直接去看埃裡克腦子裡的答案,尤其是在他沒有戴頭盔的情況下,這麼做約等於分手宣言。
但是他的好奇心,查爾斯想,他那該死的好奇心——一定得是好奇心,而不是什麼短視頻綜合症——讓他一定要得到答案,但是埃裡克還是一如既往的難搞。
從很久以前查爾斯就知道,如果埃裡克打定主意不說某件事,那其他人就永遠別想知道。
就像他那可笑的頭盔,難道是爲了防止查爾斯窺探他過去的秘密嗎?他們兩個有什麼不是共同經歷的過去嗎?
如果非要給這個頭盔起個名字,查爾斯會叫它“別來煩我”,主要功效就是爲了防止查爾斯不斷地在他腦子裡說“埃裡克,我想我們得談談”。
查爾斯也知道這很煩人,但是他還是沒忍住問了第十三遍,而到第十四遍的時候,埃裡克又把頭盔給戴上了。
還是那句話,犟種的朋友永遠只會是犟種,只不過有些人是明牌的犟種,有些人則是隱形犟種——查爾斯選擇來到埃裡克的精神世界裡。
別問這和直接腦波入侵有什麼區別,區別就是查爾斯可以選擇以他年輕的樣貌過來敲門,一般來講,百試百靈。
埃裡克還是打開了門,似乎對查爾斯的到來毫不意外,年輕的X教授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問他:“安雅呢?她又跑出去玩了嗎?”
“她被那隻浣熊和黃色耗子帶走了,他們在別的星球撿到了一個靈體種族用的嬰兒搖籃,就把她帶走了。”
“這很難得。”X教授說:“小姑娘是應該多出門玩一玩,而不是整天悶在家裡。”
“如果你看過她的德語作業,你就不會這麼想了。”埃裡克走進了房間裡,查爾斯第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紙,那上面有許多幼稚的筆畫,看起來與瑪雅文字的關係要比與德語近的多。
查爾斯環顧着周圍的環境說:“你就那麼懷念那個年代嗎?非要待在這間房子裡?”
埃裡克一邊低頭批改作業一邊說:“這裡是安雅出生的地方,能給她的精神體提供最大的穩定性。”
查爾斯忍住不去看桌子上的作業,他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裡溜達,儘管他已經來了這裡很多次了,但每次還是有看不完的細節,他沉迷於研究這些細節,他總還是能找到自己不知道的埃裡克的往日舊影。
本來查爾斯應該直入主題,但是他看着各處的生活痕跡又有些着了迷,年輕的時候他也夢想當個偵探,可惜,他是全世界最無法爲懸念揭曉而感到開心的人了。
查爾斯朝窗外望去,他記得那裡總是有幾隻烏鴉,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柏林當中的建築也和他後來記憶當中的不一樣,牆上泛出一種倉皇的灰白色。
查爾斯很清楚,很多人的精神世界與他們的記憶不一樣,區別就是精神世界會經過自己的加工,如果某處是他們心靈的烏托邦,那會顯得更加美麗,而如果某處讓他們感覺到恐懼,就會變得更加黑暗和可怕。
但是這裡不同,查爾斯想,他很難分析出埃裡克對這間房子的感情,表面上看這裡灰暗、沉重,就連爐火的灰都無法高高地飄起來,這是再具體不過的心理意向,這意味着年輕的埃裡克待在這裡的時候,心情總是很沉重。
但同時這裡並不黑暗,也沒有那些昭示着恐懼的意向,相反的,總是很安寧,壁爐裡跳動的火光也很有規律。
如果非要查爾斯形容,這裡會像是狂風驟雨的那一夜一路飄到黎明到來前的小舟,看上去脆弱不堪,但你知道他一定能挺到黎明。
查爾斯來到了樓梯前,他以前從來沒上去過,因爲這陡峭的樓梯對於一個當了幾十年的瘸子的人來說,從心靈層面就頗具挑戰性,查爾斯沒信心能控制好自己的腿,哪怕是在心靈世界當中從樓梯上摔下來也挺可怕的。
但今天他打算上去看看。
“我可以上去嗎?”查爾斯問道。
埃裡克頭也不擡,並不回答,於是查爾斯試圖擡腳往樓梯上走,他知道安雅的房間就在樓上,那個叫瑪格達的女人就是在樓上的臥室裡生下了埃裡克的大女兒。
感謝安雅,查爾斯意識到樓梯邊緣那有些矮小的扶手就是爲了安雅準備的,埃裡克在生產前就準備好了一切,他期盼着接下來一家三口的生活,但是可惜……
“我能上去看看艾森哈特夫人嗎?”席勒問道:“預產期應該就在這一週之內,我已經託朋友帶了指導接生的手冊,我有把握不出什麼問題,但我要上去確認一下她的情況。”
“當然可以。”埃裡克手裡的煙已經燃盡了,他打開了窗子,儘可能地把煙霧放出去。
席勒起身走到了樓梯旁邊,他剛想伸手去抓扶手,就發現那扶手太矮了,並不是給成年人準備的,於是他轉頭看向埃裡克,笑着說:“看來你已經做好迎接一個小不點了,但是真的嗎?這麼小就爬樓梯,你真的不擔心她摔下來嗎?”
“我想會是她。”埃裡克頗有些自豪的說:“我的女兒一定會很強壯,她會在學會走路的一週之後就會下樓梯,但如果不行,我會扶着她的。”
席勒走上了樓梯,而埃裡克去陽臺上拿曬乾的雛菊,孕婦不能用太濃的香料,但是柏林的老樓到陰雨天,總是會散發出黴味兒,他們選擇用曬乾的花朵來當天然香料。
很快就聽到了席勒的問候聲,他們正在聊着產前準備有關的話題,埃裡克來到了陽臺,伸手去拿花朵的時候,一絲不和諧的雜音出現在磁場當中。
他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簾,用乾瘦修長的手指把手裡的幹雛菊轉了個圈。
砰!
喬納森趕忙用手臂擋住臉,防止迸濺的火花濺到他的眼睛裡,正往牆上接線的迪諾回頭看向他說:“怎麼了?短路了嗎?”
“不,沒有,你都還沒接電呢,怎麼短路?這東西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喬納森擺弄着手裡的竊聽器,他說:“我正在調試呢,剛剛突然炸了一下,然後冒煙了,難不成是壞了?”
迪諾放下手裡的線走過來,拿起那個小盒子,把外殼用力一掰,一股焦糊味兒就冒了出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老天啊,這怎麼燒成這樣了?”迪諾看着裡面黑漆漆的殘渣說:“早說那批波蘭佬做的裝備不靠譜,尼克就是圖便宜……”
“沒辦法,總不能用蘇聯人的,到手連個殼子都沒有,德國貨又太顯眼了,只能湊合着用了。”喬納森把竊聽裝置接過來並說:“放在教堂裡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這麼快就壞了?”
“壞的可真不是時候。”迪諾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現在他們蹲在老樓的牆根底下,倒是沒什麼人在意,只是腦袋上一直有烏鴉飛過,他擔心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喬納森擡頭看了看屋頂最上方的風向標,看起來就快下雨了,他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的書遞給迪諾說:“你先把書放過去吧,產婦可耽誤不得,我再研究一下,如果修不好,就去把之前放在阿圖爾那裡的給拆下來。”
迪諾點了點頭,緊了緊風衣,穿過小巷朝着這條街道最盡頭的酒吧走去,那裡也會在飯點提供一些食物,迪諾買了一份三明治,把手冊夾在了包三明治的兩層紙之間。
繞到樓的後面,有一條非常狹窄的樓梯,樓梯能夠上到房子的天台,但因爲這是一個上坡,從天台再往上就能到一戶人家的窗口。
那顯然是個常年沒人住的房子,迪諾踮着腳把三明治放在了陽臺的邊緣,這是艾森哈特夫婦住的那棟房子的主臥室窗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席勒看到了那鬼鬼祟祟的伸上來的手和手裡的三明治,但他什麼都沒和瑪格達說,這個女人全身洋溢着母性的光輝。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感謝,醫生,你救了我們兩個。”瑪格達的眼中似有淚水,她說:“一路的逃亡太艱難了,我們本來打算去烏克蘭,但他們就是不肯放過我們,我還有了孩子,我們沒辦法跑更遠了,回到德國也好。”
“是的,女士,這裡是馬格納斯的家。”席勒說。
“他是個城市人嗎?”瑪格達問道,她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說:“他從來不跟我提起他的過去。”
“是的,我想你能看出他曾經受過良好的教育,會英文和法語,還能寫一手好字,但不幸的是……”
“是的,不必說了,我們都是這樣。”瑪格達說:“我是個農村姑娘,但曾經也有個很美滿的家庭,我甚至不是猶太教的信徒,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
“女士,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爲你的孩子想想。”席勒安撫着說道:“她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世界了,你和馬格納斯有能力爲她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
“是的是的,我知道。”瑪格達顯得有些緊張,她看着席勒的眼睛說:“你們是一樣的人,對嗎?”
席勒依舊很溫柔的問:“什麼?”
“我們逃出來的時候,馬克思曾經……我是說馬格納斯,他……他表現得不同尋常,他總是能知道追我們的人在哪裡,他讓他們消失了好幾次。”
席勒微微嘆了口氣,他看出來這不是個聰明的姑娘,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愚蠢,她和萬磁王註定無法走到最後。
“是的,我們都有些特殊,但在這個年代特殊是一種好事,不是嗎?”席勒看着瑪格達的眼睛說:“這種特殊救了你們一命,還會救你們更多次的。”
“但願如此,我開始感覺肚子有點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