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夜聽到的琴音當然不是幻覺。
那琴音雖然來自遙遠的雪嶺下方,有些飄渺,卻有着不容否定的客觀真實。
寒冷清冽細微,如發如絲如刃,如此鋒利。
雪嶺上的寒風被切斷了,被遠處高陽鎮燈光照亮些微的夜色也被切斷了,冰雪裡擁有最倔強的雪蓮也斷了。
數道裂口在朱夜的靴上顯現,然後深入,直至破開肌膚血肉以及白骨。
他的雙腳齊踝而斷,攜着殘留的慣性,向着雪嶺豁口飛了過去,不知落在何處,只在夜色裡留下兩道鮮血。
朱夜沒有辦法再翻越雪嶺,去往人族的世界,他摔倒在雪地裡,喘息着,身體不停地起伏。
這一下摔的很重,斷腳是極嚴重的傷勢,但他躺在地上,不再動彈,不是因爲這些原因,是因爲絕望。
那道琴音隔着十餘里的距離飄來,如此微渺,卻能輕易而舉斷掉他的雙腿。
那名中年書生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他把臉埋在雪裡,發出一聲帶着痛意的悶嚎,就像受傷後的野獸,卻沒有反擊的勇氣,只有無盡的悔意。
遙遠的雪嶺裡隱隱傳來廝殺的聲音以及慘叫聲,應該是南客在山道上隨意收割那些人的生命。
廝殺聲忽然消失,慘叫聲也漸漸低沉,直至安靜。
朱夜也安靜了下來,有些艱難地轉過身來,望着離雪峰極近從而格外清楚的星空,嘆了口氣。
如果不是對硃砂丹起了貪心,以他的身份地位,怎麼會來到如此荒僻的雪嶺,又怎麼會遇到這樣恐怖的敵人?
一個貪字,已經讓多少人死去,還會讓多少人死去?
冰雪被踩破,還是如同清秋的枯葉被踩碎,發出很鬆脆好聽的聲音。
硃砂的身體與精神隨着這個聲音放鬆,眼神卻漸漸明亮起來。
南客走到他的身前,羽翼在身後輕輕擺動,帶着微寒夜風。
南十字劍已經分開,被她兩手握住,劍身上還在不停地淌血,應該來自寧十衛和那些人。
朱夜靜靜地看着她,雙手在衣袖裡握住絕世宗最珍貴的幾樣法器。
南客出劍。
朱夜出招。
被星光照亮的雪峰上,響起了沉悶而劇烈的撞擊聲。
厚厚的雪坡出現了十餘個隆起,看着彷彿有什麼怪物要從裡面鑽出來一般。
積雪被掀起,不停地狂舞,遮蔽了星光,讓環境顯得格外幽暗,只有偶爾亮起的劍光,會照亮一角。
隱隱約約間,有琴音飄渺而起。
天地驟靜,風雪漸漸平息,只有嶺坡上的雪還在不停滑落,發出簌簌的聲音。
在雪嶺最高處,南客的劍刺進了朱夜的腹部。
朱夜沒有低頭看,也沒有看她,而是看着遠處某個地方。
在身體裡的那把劍真的很寒冷,但那道飄渺甚至彷彿並非真實的琴音更加寒冷。
冷的讓他想起了當年叔叔講述的那個故事。
在那個故事裡,雪原的北方有座魔城,那座魔城永遠籠罩在一片夜色裡。
就像此時漸漸佔據他眼睛裡的那片夜色。
……
……
南客提着朱夜的屍體回到了山道上。
山道上到處都是血以及被凍凝的血霜,數百具屍首則是散亂地丟棄在兩旁。
中年書生沒有彈琴,而是在吃着什麼,在他的腳下有半具屍體,看官靴和殘餘的盔甲樣式,應該是寧十衛的。
南客把朱夜的屍體交給了中年書生。
中年書生用兩隻手捧着朱夜,低着頭開始進食。
像貓食殘羹的聲音,像碎石入泥的聲音。
鮮血從他的指間不停淌落。
沒有用多長時間,朱夜的屍體便消失了,一點都沒有剩下來。
夜風拂起中年書生的衣襟,可以看到小腹微鼓。
他閉着眼睛,安靜了很長時間,似乎在回味,又似乎在思考什麼。
“不愧是朱洛的子侄,雖然境界不濟,但還是殘着些月華的意味,可謂小補,比這個將軍要強多了。”
中年書生睜開眼睛,看着腳下寧十衛的殘軀,露出一抹不屑的神情。
他從袖子裡取出雪白的手帕,緩緩地擦拭掉脣角的血水,動作很是優雅,然後向山道前方的夜色裡走去。
看着這幕血腥而恐怖的畫面,南客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隨他一道向前行去。
伴着一聲清冽的琴音,他們來到了十餘里外的那座雪谷裡。
那幾名圍攻陳長生的魔族強者渾身劍傷,右手已廢,但還沒有死去。
當他們看到中年書生和南客後,就彷彿是見到了真正的鬼,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南客看了他們一眼,說道:“去死。”
數道綠血暴開,那幾道如樓般的身影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裡。
聽到南客的話後,那幾名魔族強者竟是毫不猶豫自行了斷!
雪谷裡的那座園林已經變成了廢墟,帶着霧氣的春湖已經乾涸成了大坑,木橋斷成了數十截,就像蛇了數百年的蛇,雪亭早已沒有蹤跡,凝結的冰珠碎散成滿天的絮狀物,有些令人生厭。
陳長生和吱吱站在湖的對面,安華把將軍從廢墟里救了出來,兩個人緊張地守在擔架前。
海笛站在湖裡,手裡拿着那座斷碑模樣的武器,彷彿就是這片天地的中心。
然而在他的眼裡,無論這片天地還是真實的廣闊天地,永遠的中心都是那名剛剛到來的中年書生。
南客沒有理他,對陳長生說道:“我幫你解決了很多麻煩,你欠我一個人情。”
吱吱不認識她,看她與陳長生說話的語氣,該相識,打量了兩眼,忽然醒過神來,眼裡涌出無限警意。
“你就是那隻孔雀?”
南客的神情有些呆怔,問道:“你認識我?”
“陳長生提到過你。”
吱吱舉起三根手指覆在雙眼之間,說道:“說你雙眼之間過寬,明顯有病。”
南客想了想,不確定應該不應該生氣,視線重新落回陳長生的身上。
陳長生沒有看她,他的視線一直在那名中年書生的身上。
這位中年書生還未出場便吸引了海笛全部的注意力,甚至讓海笛生出無限懼意。
能讓海笛畏懼成這樣,整個世間,絕對不會超過五個人。
巧的是,當年他曾經見過這名中年書生一面,所以他知道對方是誰。
那次相遇是在寒山。
今夜還是在寒山。
雖然兩地之間相隔千里。
確實很巧,真是不妙。
他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