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在跟我說,你已經背叛了我們的事業,阿里曼。”
“每個人都這麼說:你好像比莫塔裡安和黎曼魯斯都更可惡。”
“可以理解,父親:哪怕是最卑劣的敵人也勝過最坦蕩的叛徒。”
阿扎克—阿里曼的腔調遠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更輕鬆,當他的手指摩挲着精美的水晶杯沿時,通過尺寸之間的鏡像,千子甚至能看到在自己黝黑的面部皮膚上,那抹自然而然的微笑。
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基因之父馬格努斯。
低下頭來。五指緊握住搖曳的猩紅酒水,假裝在品嚐着普羅斯佩羅上的古老風味,以此做掩護。阿里曼連眼皮都不敢動,只敢讓自己的眼珠慢吞吞地向上翻滾,以窺探他的基因原體的神態。
可以確定的是,即便他在尼凱亞的生死競賽中並沒有領先,但馬格努斯的狀態明顯還算不錯:原體赤紅色的皮膚上依舊洋溢着令阿里曼感到懷念的信心與沉穩,在瞳孔中流淌的智慧光芒遠比他金碧輝煌的盔甲更加引人注目,彷彿只要盯住原體在無意間的微笑,就可以篤定尼凱亞最終的勝果了。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即使是在馬格努斯最淡然的時候,阿里曼依舊能夠清晰的在他的眉眼間,看到一抹散不去的濃重:至少在阿里曼自己的記憶裡,他從未在原體的臉龐上看到如此的異樣。
正是這抹濃重,讓馬格努斯的神態始終不算自然,他彷彿一直在憂心忡忡,行走在灰心喪氣和歇斯底里的紅線上:沒有人知道原體在下一刻會徹底地倒向哪一端。
但肯定都不是好事。
以現在的情況,以及他對於馬格努斯的瞭解來看,阿里曼至少能夠拼湊出一個真相:也許尼凱亞會議上的進展,以及他還有摩根等人的【背叛】,的確讓馬格努斯在內心裡積攢不少的壓力。
而據他所知,他的基因之父並不是多麼能抗壓的人物。
如果他有什麼手段的話,他待會兒肯定就會使出來的。
希望不會太糟糕。
阿里曼笑了一下,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在什麼時候長出瞭如此包天的膽子,敢在私下裡腹誹甚至評論他的父親?
不過話又說回來,阿里曼也同樣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在不知不覺間,就和他出身的軍團,他血脈相連的兄弟們,以及他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們,走到了如今這種彼此之間,視若仇讎的地步?
明明腳踏在一座岩漿橫流,就連呼吸中都交織的噴發餘燼的火山世界上,但是,當他真的走進了千子軍團的營盤時,卻又感覺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溫暖:數以百計的仇視目光比芬里斯上最嚴酷的暴風雪更讓人感到寒心,尤其是當它們源自於你的血親兄弟的時候。
真是荒唐:上一次見面時,他和這些人還能在伯勞星的戰場廢墟間如真正的兄弟般,肩並肩地抵抗太空野狼軍團的狂潮,將後背的安全託付給彼此,哪怕事後有了些衝突和意見上的不和,但那也是雙方都能理解的意料之內。
即便是呼嘯而來的狼王黎曼魯斯本人,也不曾讓軍團兄弟的陣列有過哪怕片刻的動搖:但就在尼凱亞的土地上,同樣是看着他的後背的千子兄弟,同樣是站在他的面前的狼王黎曼魯斯。
可這次的結果卻截然不同,僅僅是三兩句對話,僅僅是一句話語中的妥協和退讓,就讓曾經堅不可摧的兄弟情誼土崩瓦解了:這些人以前有多麼的信任他,他們現在就有多麼的憎恨他。
“哎……”
阿里曼抿住了嘴脣,將嘆息聲關在了牙齒裡面。
坦率的說,現如今的情況其實也在他預期之內,但若真的要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哪怕是阿里曼也是會感到茫然的: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誼即使在面對銀河間最殘酷的戰爭時也絲毫未曾動搖過,但在這個象徵着和平與繁榮的世界上,僅僅是對方的三言兩語,和己方一個無法避免的利益衝突,就讓他們的一切過往眨眼間化爲土灰。
如果之前只是虛情假意,阿里曼倒尚且可以忍受,但問題在於他們的兄弟情恰恰都是真實的:在千子營地中,每一個對他怒目而視的馬格努斯之子,都曾經與他歃血爲盟的生死兄弟。
阿里曼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發誓這份情誼絕無虛假,但它的破碎也是真實的:如此劇烈的反差甚至讓阿里曼發生了一個令他不寒而慄的想法。
在他的認知中,阿斯塔特的兄弟情義就是這個銀河裡最爲牢不可破的寶物,這是用鮮血和死亡凝結而成的鎖鏈,遠勝過一切效忠誓詞和盟約的力量:如果就連這份情誼都能如此輕易的破碎,那在這欣欣向榮的人類帝國中,又有什麼東西會是永恆不變的呢?
忠誠?情誼?誓言?盟約?
誰又能保證這些【永恆】不會在下一刻就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們耗費了無數兄弟的鮮血和犧牲才鑄就的一切,會不會在明天的太陽升起來之前,就會像他剛纔所經歷的那樣,因爲一句完全可以各執一詞的背叛,便迎來他和千子軍團一樣的結局呢?
沒錯,軍團曾用利刃和靈能殺死了不計其數的敵人,他們掌下的亡魂足以令銀河戰慄,但是如今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新敵人,似乎比他們過去面對的一切挑戰,都要更加的棘手,且危險。
阿里曼活動了一下脖子,聆聽着嘎吱作響的聲音:他知道在某些非常冷門的學科上,往往會有一路通、路路通的說法,他感覺現在的自己就是這種狀態。
在腦海中產生的諸如此類的擔憂之後,阿里曼突然發現,之前很多人他摸不着頭腦的事情:比如說爲什麼摩根閣下與基裡曼大人爲什麼要那麼頻繁的擴充軍備,爲什麼帝皇的分封在事實上沒有遭到任何勢力的反對,以及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流傳出來的,極限戰士和神聖泰拉的緊張對峙。
這些消息曾讓他茫然,但現在他卻恍然大悟了。
隨後,便是滴滴的冷汗。
“你看起來狀態不佳,我能幹的阿里曼?”
“也許吧,大人。”
阿里曼笑了一下,他發現自己的笑容已經變得虛弱了,擦拭掉額頭上的汗珠,千子在做好了萬全準備後,才擡起了頭:他和原體就面對面地坐着,中間除了一盞半米見方的桌子外別無他物,兩人都可以清晰的觀察到對方的面龐上哪怕一絲一毫的細節。
“讓我想想……”
即使在他微笑的時候,阿里曼依舊能夠在馬格努斯的眉眼間,看到那抹清晰的憂慮。
“是弗西斯塔卡他們,對你表現出來的態度太惡劣了嗎?”
馬格努斯口中稱呼的是千子軍團現任二連長的名字,在阿里曼離開後,弗西斯無論是能力還是地位都的確是現在的千子軍團中的原體之下第一人了:當千子們集體敵視阿里曼的時候,隱隱之中,弗西斯的確是他們的領袖。
但很有意思的是,像弗西斯這種更傾向於實幹派的人物在看向阿里曼的目光中,仇恨的色彩反而沒那麼濃厚,真正對阿里們恨之入骨的是那些甚至沒有進入會場,他叫不上來名字的新兄弟們。
與之相對的,這些人身上的馬格努斯氣息也格外濃厚。
“弗西斯還好:但大部分兄弟其實並不知道會場上發生了什麼。”
“謠言總是越傳越失真的。”
原體點了點頭。
“不過,軍團上下對於你的表現的確有過多的埋怨,連我都沒有預見到這個問題:我不過是在我的房間裡思考了一會,理清了尼凱亞會議的局勢,軍團上下對於你的敵視就已經沸反盈天了。”
說到這裡,馬格努斯和阿里曼都有些無奈的笑了:雖然原體的話聽起來很像敲打,但阿里曼並沒有從馬格努斯身上感受到絲毫的敵意和涼薄。
恰恰相反:馬格努斯的語氣反而更像是在發牢騷。
“你是不知道,阿里曼。”
“弗西斯、哈索爾、卡利斯頓還有卡洛菲斯,以及其他人:千子軍團一共有九個連隊,卻有七個連長想要砍掉你的腦袋,我把我的子子嗣分成了五個學派,結果有三個學派的聖堂講師堵在我門口,建議我親自動手,把你抓回來。”
“然後我就自己送上門了。”
千子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鑲嵌有血紅色寶石的雄鷹鵰刻:在尼凱亞的土地上,馬格努斯的子嗣們自然不能效仿烏蘭諾,把一座能夠擊墜聖吉列斯的水晶金字塔全須全尾地搬到地面上,於是,普羅斯佩羅的君王就只能屈尊於一間幾乎毫無裝飾可以的休息室了。
唯一的好處就是,以房間過於狹窄爲由,馬格努斯在與阿里曼的談話過程中,將其他的子嗣統統支使了出去,就連必須存在的原體禁衛也被關在門外:這倒方便了阿里曼在原體面前暢所欲言。
他的話語比想象的要大膽。
“是啊,你送上了門。”
馬格努斯看向了他的孩子。
“實話跟你說,阿里曼,即使你不來找我,我也不會感到驚訝,而且在我的印象裡,我的一連長從不是無的放矢的角色:你是有什麼話想要在這兒跟我說嗎?”
“當然,大人。”
阿里曼點了點頭。
“無論是作爲子嗣,還是作爲求知路上志同道合的夥伴,我都在好奇您現在的態度:無論是您對於尼凱亞會議的態度,還是對於我的那些發言的態度。”
“我以爲你在說出這些話前,就不打算照顧我的感受了。”
原體的雙手揉搓在一起,身體重心略微前移,這樣他能夠更好的觀察他最得力的兒子。
“怎麼?阿里曼:你自己也覺得那些話語是一種背叛嗎?”
千子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怎麼說呢……您看。”
阿里曼攤開了雙手,目光指向門外的方向。
“在我抵達之前,我的兄弟們似乎就已經下達了決斷。”
“你會在乎這個?”
原體微笑着搖着頭。
“阿里曼,我的阿里曼:我們雖然聚少離多,但我一直在關注你的成長與事業發展,我知道你在骨子裡是個什麼樣的人:一旦你認定你自己所遵循的道理,哪怕全世界都站出來反對你,你也會獨自一人的將道路走到盡頭。”
“你天生就是個浪子:所以我從未想過要束縛你的腳步。”
“能留在我身邊更好,但你若是想要離開,去追尋屬於你的事業和你的那一份真理的話,我作爲你的基因之父和靈能導師,又有什麼權力否定你的追求呢?”
馬格努斯擺了擺手,他是真的不在意這些。
“另外,你也沒必要爲外面那些小崽子的態度感到擔憂,在我們離開了尼凱亞之後,我會把事情的條理跟他們講清楚的:我不覺得你在浪跡天涯的時候,不曾遭遇過他人的敵視,我的孩子,你應該能夠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既然選擇追求真理,那便自然會受到敵視與否認,甚至有可能來自於你曾經的知己:歸根結底,你在尼凱亞上的行爲,也不過是在爲另一種真理而發言罷了,雖然它不是千子們所遵循的真理,但我們也不能一味的否決它。”
“只要是真理,就值得尊敬。”
“只要是假設,就值得思考。”
“你只是在發言,你只是在追尋你的道路:這些都是無罪的。”
“既然是在就事論事,那又何罪之有呢?”
在這一刻,馬格努斯高大的身影讓阿里曼陷入了沉思,他的記憶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在伯勞星上空的夜晚:他的基因之父正是用這樣的話語釋放了阿里曼身上的枷鎖,讓他能真正的放下一切,站起身來,去擁抱羣星。
而現在,馬格努斯又以赤誠的態度爲他補充上了最後的信心。
“我的想法始終如一,我最讓人驕傲的阿里曼。”
也許是看出來阿里曼的所思所想,馬格努斯竟有些調皮的朝着他的孩子眨了眨眼睛。
“你沒做錯什麼,你完全不必爲此而感到自責。”
“那……您就不生氣麼?”
不知不覺間,阿里曼的聲音已經變小了許多。
“其實還是有一點的……”
馬格努斯靠在了椅子上,他的嘴脣蠕動着,有些不好意思。
“倘若從感性上來說,我的確氣憤於你的【背叛】,但想必你應該也還記得,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我不會被感性所動搖:我的思維始終都是理性的,所以我能設身處地的感受到你的處境艱難,在黎曼魯斯的圍困下,你的答覆其實保全了我們更大的利益。”
“至少我們保護了智庫。”
原體握緊了拳頭,擺出了一個勝利的標緻。
“這就足夠了。”
“至於剩下的麼……”
馬格努斯向牆上看去:時鐘再滴答滴答地擺弄。
休息的時間轉瞬即逝:尼凱亞的競技場已經再次開啓了。
“我在這裡先賣個關子:你就拭目以待吧,我的孩子。”
“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該輪到馬格努斯的表演了。”
說罷,馬格努斯滿面春風地站起身來,拉起了他的兒子,還不忘拍一拍阿里曼的肩膀。
“留在這裡:我會把外面的那些麻煩蛋先支開的。”
“感激不盡,大人。”
阿里曼點了點頭,不過在內心裡,他無意間確定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在外面那些千子兄弟身上感受到的,屬於【馬格努斯的氣息】,和在原體馬格努斯這裡所感受到的,真正屬於馬格努斯的氣息,似乎……
不太一樣?
阿里曼皺了下眉。
不知道爲什麼:但原體本人的氣息明顯更雜亂一些。
就彷彿……
就彷彿馬格努斯和千子:似乎正在被切斷着聯繫?
那種看不見摸不着的,屬於原體和他的軍團的……聯繫?
千子被與馬格努斯切開了?
不……
倒不如說:更像是馬格努斯本人,或者是他的一部分,正在被不知道什麼樣的存在,於暗中悄悄地拉扯着。
一點一點的,遠離他的軍團。
或者說,悄無聲息的:在背地裡變成了另一個人?
另一種:內在?
“……”
嗨……
看來他的確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