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後面的事情,伊春記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紅的霧,整個人都被吞噬在裡面。

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噪雜,吵得額頭生疼,像是要炸開。

不過最後一切都歸於死寂。

她像脫弦的箭,瞬間射了出去。

殷三叔擋了她一招,奈何她動作快絕,憑他這般身手,居然也沒能擋住,被她衝到桌旁,單手將楊慎的屍體抱在懷裡,緊緊抱在懷裡。

他身上的血將她半個人都浸透了,毫無表情的臉,一半紅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劍的手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馬上將她制住,還是乾脆殺了省卻麻煩。

這一下猶豫,便見她抱着屍體跳下樓,撞飛無數桌椅板凳,惹得掌櫃夥計們連連驚叫。

這樣不行,放任她跑出去會引起混亂。

殷三叔顧不得繼續責備寧寧,拔劍追上去,一面厲聲吩咐夥計們:“快!去把院門鎖上!所有的門都鎖上!不許讓她跑出去!”

這座客棧格局古怪,許多個小庭院零零落落組成一個大院。

伊春一手抱着楊慎,一手提着劍,在院子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身後有許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羣吵鬧的猴子。

這個情景忽然讓她想起在逍遙門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殺出一條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蠱惑,伊春縱身跳上圍牆,冷風夾雜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揚起,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面輕輕拉扯她。

她回頭笑道:“羊腎,別怕!我一定將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還是閉着,兩片雪花落在上面,沒有化開。伊春用手抹開,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耳後,看了一會兒。

礙事的風卻偏偏要把他的額發吹下來,覆在臉上。她於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額頭才精神。

“我帶你出去。”她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馬上就帶你走!”

她在圍牆上飛奔,下面一羣夥計大叫大嚷,誰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猶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殺還是生擒。

最後被她跑到大門口,一腳踢飛兩個看門的夥計,推門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殺了!”

身後刀光劍影一齊襲來,伊春完全憑藉本能去抵擋,可是人太多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武器,她卻只有一隻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經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楊慎的。

大約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

大門突然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殷三叔驚呼一聲:“少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所有的攻擊動作全部停下,晏門的人對着走進來的那個藍衣公子跪下行禮。

晏於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臉龐,上面同樣沒有表情。他看着渾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劍那隻手的拇指傷得很重,幾乎能見到骨頭,只怕是再也打不動了。

他低聲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釋,輕飄飄一句。

“你的傷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紮。”

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個泥巴堆出來的死人。

她揮劍朝他砍過去,後面衆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來。

殷三叔走過去,臉色極爲難看,輕道:“少爺……屬下犯了大錯,自當領罰。只是這丫頭再也留不得,還是殺了比較好!”

晏於非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似是嘆息一聲,揹着雙手轉身,道:“……也好。斬春劍就另尋可靠之人來繼承。”

話音剛落,卻聽後面花廳的門被打開,墨雲卿怒氣沖天的聲音響起:“吵吵嚷嚷的做什麼?!要殺人放火去別處!少來擾人清閒!”

伊春身體一抖,急急轉頭看向他,一萬分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墨雲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見她懷裡抱着楊慎的屍體,眼底瞬間流露出極悲哀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說着,“看樣子楊慎不聽話被殺了,你還是聽話點吧,省得再被殺,還要勞煩我們重找斬春繼承人。”

伊春沒有說話,她慢慢把周圍看了一圈。墨雲卿、殷三叔、晏於非、許多晏門的人和客棧夥計。二樓那間偏廳還坐着寧寧,減蘭山莊還有一個師父。

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一一看過來。

最後把劍捏緊,低聲道:“來,再打。誰死誰輸。”

她只記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揮劍,不停躲避,不停有鮮血飛濺。

最後院子裡傳來許多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擡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盪。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只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絃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絃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擡,看見船頭倚着一個男人,懷裡抱着三絃在清唱。

他穿着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絃,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着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着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籤,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籤吧?沒錯,是上上籤,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着三絃,漫不經心地唱着: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着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絃,歪着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爲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着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擡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着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聽這些,她掙扎着從船上坐起來,立即見到楊慎躺在船艙裡。

他被人整理過了,肩上那個豎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齊利索,身上也換了乾淨的新衣,頭髮光滑柔順,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額頭。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過來,惱怒地罵她擾人清夢。

伊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貼着他的臉頰,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把頭擡了起來,眼怔怔地望着遠處漆黑湖面。

舒雋低聲道:“我不是因爲他走了,所以趁虛而入。”

伊春的聲音很輕:“……嗯,我知道了。”

他又說:“找個好風水的地方,讓他入土爲安吧。”

她赫然轉過頭來,臉上有紅有白傷痕血跡累累,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舒雋不由啞然。

“要埋了他?”她問得像個小孩子。

舒雋說:“這是能爲他做的最好的事,給他在地裡找一個家。”

伊春點了點頭,伏在楊慎身上漸漸睡着了。

舒雋曾想,她一定會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甚至哭暈過去,然後咬牙切齒不顧傷勢提劍嚷嚷着報仇。

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

這裡是蘇州郊外的一個風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戶民居給伊春養傷。楊慎就埋在風景最好的那一個小山頭,推開窗便能見到乾乾淨淨的墓碑,小南瓜每天會用清水細細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雋便用冰雕出幾朵花來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過是推開窗靜靜凝望那個小小墳墓。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向來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舒雋也摸不着頭腦。小南瓜就喜歡危言聳聽,好幾次拉着他偷偷說:“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這種症狀像是失心瘋,萬一一個想不開,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裡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連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見蹤影。

小南瓜又說:“當心她扯了被單上吊!”

於是屋樑一夜之間被拆了,掛帳子的漂亮大牀換成了除了被褥什麼也沒有的小牀。

小南瓜還說:“千萬別讓她咬舌頭!”

舒雋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把小南瓜頭頂打出個包來,心裡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門口,擡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伊春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見到舒雋,她微微一笑,將手裡一團洗乾淨卻皺巴巴的衣服遞給他。

“舒雋,小南瓜會縫補衣裳嗎?能幫我把這件衣服縫好麼?”

舒雋默然展開那條羅裙,正是當日救她的時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幾十個,就算補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點頭道:“好,我讓他幫你補。”

走到門口,忽然聽她在後面誠心實意地說:“謝謝你,舒雋,真的謝謝你。”

他回頭漫不經心笑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楊慎的墓,柔聲道:“我也替羊腎謝謝你。”

舒雋看看她,還是心不在焉一笑:“那個,也是我高興。”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臉頰露出一絲笑靨來,又溫柔又憂鬱。

舒雋於是想:以前那個男人婆去了什麼地方?這樣笑起來,倒比以前漂亮許多了。

伊春離開的那天,沒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裡面零零碎碎,大約有三兩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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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雋望着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手裡那隻舊荷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小南瓜說:“主子,她給你留錢,證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爲大,這輩子你都註定被她甩。”

舒雋連爆慄的力氣都沒,神色怪異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兩銀子就想買我舒雋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趕緊順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氣,咱們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銀子當面還給她吧?”

舒雋把荷包塞進懷裡,揹着雙手走出門。

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駁黃黑的泥土來。

他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話:“對,要見見她,不能讓她這樣走掉。欠了舒雋的東西,一定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