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剛到潭州便在客棧裡收到一封信,連着信送來的,還有滿臉淚痕的文靜。

墨雲卿一見她便什麼也顧不得,衝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未言淚先流。

文靜哽咽道:“雲卿終是來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齣戲,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會嘆息流淚,隔了半晌,忽問:“孩子呢?”

衆人回頭去望,只見一雙俏麗女子立在門邊,長得一模一樣,一個藍裙子一個綠裙子,正是許久不見的別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裡抱着個襁褓,正柔聲細語地低頭逗弄孩子,見墨雲卿走過來,便將孩子遞給他,輕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裡的小孩兒大約剛睡足了覺,烏溜溜的眼睛盯着墨雲卿,又好奇又嚴肅。

墨雲卿笨拙地抱着他,忽然滿心感慨:“可惜爹已經不在,否則必然開心。”

他提到師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頭問文靜:“晏門有爲難你嗎?”

她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後面的火爆脾氣奈奈便叫道:“什麼爲難?你當晏門是卑鄙無恥的地方嗎?!人在這裡給你好好的送過來,一根頭髮也沒少!真抱歉我們沒將她母子倆活剮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靜點,奈奈臉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說:“枉費我用心做了那麼多好藥,都用在狗身上了!本來還當她是個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語,小南瓜在旁邊不服氣地插嘴:“無緣無故軟禁別人妻兒總是事實!晏於非怎麼突然又那麼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氣得滿臉通紅,還要和他理論,木木趕緊將她扯着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說的話都在信裡,我二人不過小小婢女,豈能過問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辭。”

墨雲卿將信紙展開,卻見上面寫着一行字:天倫送還,二十年後再論分曉。

字跡很是潦草凌亂,想來他右手被斷,還沒習慣左手寫字。

“二十年……什麼意思?”墨雲卿臉色變了,難不成晏門二十年後再來趕盡殺絕?!

舒雋瞥了兩眼,笑容裡有那麼點不耐煩:“晏門勢力已經從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過是給你二十年時間看你能不能重整減蘭山莊。這世道本就弱肉強食,你不行自有別人替你,不是晏門也是別人。”

說罷眼神又變得鄙夷,就憑這位草包少莊主,減蘭山莊只怕危險的很。

墨雲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兒團聚,神色終於輕鬆許多,當夜住在客棧與文靜久別敘話,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倆便商量着回減蘭山莊,經歷這場大事,兩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靜拉着伊春的手,很是不捨:“師姐與我們同回山莊吧?雲卿身邊沒有能幹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雲卿也點頭道:“不錯,師妹與我們走吧,把你父母接來,我們也好侍奉二老頤養天年。”

喂喂,那破山莊都成廢墟了,還要拽別人給自己做牛做馬?!舒雋眉頭一皺,很想把這位草包莊主直接踢回減蘭山莊永不再見。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去了,爹孃現在永州過得也很好,不勞煩師兄照顧。”

說着她把斬春劍遞過去:“劍還給師兄,這是屬於減蘭山莊的,我不要。”

墨雲卿神色複雜又感慨地看了看斬春劍,接過來輕輕一拔——劍鞘口卻是鏽的,卡住沒拔出來,再用一些力,只聽“喀”的一聲,總算是把斬春拔出來了,但結果卻叫衆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東江湖的事情,伊春讓他把斬春折斷在楊慎墓前,他那時還在想鐵劍要怎麼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斬春劍?!”墨雲卿再次傻了,他手裡握着的確實是名震天下的斬春劍,春水般濃綠的劍鞘劍柄,但劍身卻鏽跡斑斑,早已成了廢銅爛鐵。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遠,師祖們用的時候想必也沒精心愛護,已經鏽得不能用了。”

斬春真的只能做個象徵,曾經的鋒利無匹早已被時間磨損成了鐵鏽。

墨雲卿這才明白爲什麼爹從來不許自己觸碰斬春劍,爲什麼他平時裡把斬春劍掛在腰上,卻一次也沒用過。

他恍然大悟,一瞬間悟到的,並不僅僅是斬春的秘密。

他釋然一笑,把斬春塞回劍鞘遞還給伊春:“你拿去吧,減蘭山莊以後也不需要斬春劍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雲卿和文靜的馬車消失在路盡頭,伊春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雋低頭看着她:“小葛接下來去什麼地方?”

伊春毫不猶豫:“去蘇州,看羊腎。”

說罷又微微一笑:“舒雋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雋抱着胳膊斜睨她,聲音很有點不懷好意:“既然你非拉着我同行,那我也總得給你個面子。小南瓜,我們出發。”

小南瓜這次回答的歡天喜地,葛姑娘終於開竅了!主子的春天來了!

他幾乎熱淚盈眶。

秋盡冬來,到達蘇州的時候,剛好是楊慎死去滿一年。

一年不見,楊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乾淨,銅盆子裡還放着紙錢的灰燼,闇火未熄。

伊春看着舒雋,他雙手攏在袖子裡,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拜託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墳墓,所幸他沒偷懶。”

她笑了笑,再沒有說什麼感謝的話,只是低頭靜靜看着那座小小墳墓。

今年蘇州沒有雪,天空陰沉,濛濛細雨瀰漫,很快就打溼了三人的頭髮。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雋的袖子,要他說話緩和氣氛,他卻搖搖頭,把他耳朵一揪,提着走遠了。

伊春擡手摸着溼漉漉的墓碑,他活着的時候也沒什麼鼎鼎大名,死了之後墓碑上只能刻着“楊慎之墓”四個簡單的字。

在旁人眼裡,這只是個頂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們誰也不知道,墓裡睡着的少年曾經活得多麼辛苦,多麼渴望幸福。

“羊腎,我來看你了。”她低聲說,“還給你帶了禮物。”

好像聽見他在對面惱火地嘆氣,皺着眉頭說:是楊慎,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斬春劍緩緩取下,對着墓碑微微拱手:“我們再練一次回燕劍法吧。”

斬春劍出鞘,劍身佈滿棕褐色的鐵鏽,半點氣勢也沒有。

她挽個劍訣,忽然一劍平平刺出,晶瑩的雨水順着劍身滾下來,落在碑面上“啪”一聲輕響。

迴旋、斜刺、飛身豎劈,回燕劍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連環,行雲流水毫無凝滯。

冰冷的雨水從她臉頰上滑落,匯聚在下巴上,像曾經辛勤練劍的滿臉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開滿茶花的一寸金臺,風裡帶着松脂的清香,鐵劍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鳴聲。

楊慎正站在對面,一張壞蛋臉,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還有個大補丁,縫得亂七八糟,是她的傑作,還沒有來得及換上新衣。

“一局定勝負,輸的人賠二十文錢。”他說得那麼坦然,叫師父聽見的話肯定一頓好罵。

伊春低聲道:“你還欠我三十兩銀子呢?什麼時候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

回燕劍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斬春劍直直從她手中飛出,釘入墓後一棵冬青樹。

永遠也沒人還她三十兩了,這筆賬徹底被耍賴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斬春送你。”她低聲說,一掌拍在劍柄上。

名震天下的斬春劍,瞬間斷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裡看不出形狀。

“……再見。”

她轉身,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水跡抹去。

舒雋帶着小南瓜遠遠地站在屋檐下避雨,見她走過來,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過來!”

伊春走過去便打了個大噴嚏,揉揉鼻子咕噥:“好冷!”

舒雋抓着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臉,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問:“什麼時候去你家?要準備禮物嗎?”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麼時候都可以,禮物就不勞費心。不過去之前你自己得準備冬衣,雪山上奇冷無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亂翻了幾下。

這次出門,爹孃給她五兩銀子,就算她向來不是大手大腳的人,這一年過去,五兩銀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兩了。

冬衣一買,那她整個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風度日吧。

正是尷尬的時候,對面忽然扔來一箇舊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卻是自己以前用的,裡面的三兩銀子連着幾個銅板一個子兒都沒少。

舒雋攏着袖子,眉頭一挑:“物歸原主,看着人情上沒收你保管費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釋然一笑,跟着又皺起眉頭:“這點錢……還是不夠。以後還得過日子……”

舒雋咳一聲,別過腦袋:“有我呢。”

她嚇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雋好像生氣了,轉着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給你面子,只收兩成年利好了,賠本出血價。”

最後伊春荷包裡多了十兩新鮮白銀,臉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着雨停了,她第一個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對他倆揮手:“快走啦!趁天還沒黑!”

小南瓜在後頭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鐵公雞也不能這樣!十兩銀子你還收什麼年利?!”

舒雋沒說話。

要她欠着他纔好,欠得越多,越還不起纔好。這樣她纔不會飛遠,再也不回頭。

我要你回頭,看着我。

舒雋第一次覺得,借出收不回的銀子這事兒還挺暢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