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夕陽西下,林中起了一陣風,伊春不由打個寒顫。

“啊,太陽好像鴨蛋黃。”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時宜地叫一聲。

楊慎牽馬在前面領路,撥開一叢雜草,他說:“昨天搶來的饅頭被你分走大半,難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師弟,你一定還留着,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買十個還你。”

“沒門。”他拒絕的十分乾脆。

出了賢德鎮,他們已經在林子裡趕了好幾天的路,又遇到山賊十幾次,每次都從好心山賊那裡搜搜刮刮搶錢搶吃的,還搶了一匹馬。

大抵因爲這裡也算窮山惡水,山賊們亦窮得可憐,昨天能搶到十幾個饅頭簡直要偷笑。

擡頭看看天色,太陽已經下山了,一線墨藍在天際緩緩鋪開,楊慎把馬拴在樹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撿樹枝,你把毯子鋪好。”

他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樹枝,手裡還提着兩隻洗剝好的野雞,串在匕首上慢慢烤。雖說他手藝很一般,兩隻雞給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響的金色油脂,帶着焦糊的肉香,還是成功的讓伊春口水氾濫。

伸手想拿,卻又不敢。楊慎的脾氣這幾天她也總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絕對不饒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着那兩隻野雞在火裡翻滾,滾過來,滾過去。她的眼珠也跟着滾來滾去。

他把外面一層燒焦的皮剝了,將雞腿肉切成小丁夾在饅頭裡,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擡頭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給她一個臺階下,“十文錢一個,賣給你。”

伊春別過腦袋:“我不餓!哼,小氣!”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張嘴便去咬那塞了雞肉的饅頭,伊春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忽覺嘴裡一鹹,被他塞進一塊滾燙的雞肉,燙得差點跳起來。

楊慎笑道:“傻子,我不給,你不會自己拿麼?”

伊春登時大喜,忙不迭地搶了一隻雞,毫無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連連皺眉:“不像樣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嚨裡胃裡都塞着雞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意味不明地哼兩聲,換來他一句定論:“豬。”

吃完飯兩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着樹影看星星。

“啊,那兩顆就是牛郎織女星。”伊春指着天頂最亮的兩顆星子,不懂裝懂,“你看,確實隔着一條天河吧?他倆一年只能見一次,怪可憐的。”

楊慎淡道:“師姐,夏天才有牛郎織女星。這兩顆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當作牛郎織女星會死啊?”伊春有點發窘,“你再這樣討厭下去,當心以後沒女孩子喜歡哦!”

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旁人喜不喜歡我,和我沒關係。”

伊春嘆了一口氣:“你現在年紀還小呢。你看,牛郎織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卻不被允許在一起,一年只能見一次。這種故事你聽了不覺得很悽美嗎?”

楊慎靜靜望着墨藍的蒼穹,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至少還能相見,我卻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

她無話可說。

楊慎翻了個身,用毯子將身體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點樹枝去火堆裡,別讓它熄滅。”

他才十五歲,卻揹負着血海深仇,真不能想象平日裡他怎麼能神情平靜地度過。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孃和老妹要被人殺光,估計立即就會瘋掉。

伊春搖了搖頭,心裡對他的憐憫又多了一層。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居然覺得頭頂有人在看自己。那種眼神,不是楊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劍,誰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點了她兩個穴道,她頓時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是誰?!伊春狐疑地瞪圓了眼睛,這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白衣人,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與平日裡遇到的山賊截然不同。

爲首的白衣人點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楊慎,最後低聲道:“沒錯了,公子想找的人應當就是他。身邊跟着一個侍女,爲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個舒雋。把他帶走!”

那夥白衣人一聲不響地把楊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沒有掙扎沒有叫嚷,估計也是被點了穴道。

“這個侍女怎麼辦?要殺掉滅口嗎?”有人問。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見血。將她放這裡就是了,一個小小侍女而已。”

說罷衆人飄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樹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書卷?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爲什麼,他們才下山兩三天,就要遇到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師父有說過江湖是這麼亂糟糟的嗎?

夜已經很深了,林中風大,吹得伊春遍體生寒,她不由打了個大噴嚏,只覺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擡手去擦。

後面突然傳來一陣悠閒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主子,這裡有人點火露宿。”

腳步聲漸漸靠近,伊春瞪圓了眼睛使勁朝上翻,試圖看清來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爐裡聞到的那些香餅香塊都不同的味道,那種香像是要侵入五臟六腑一般,極清極淡,令人心胸頓時一暢。

一幅絳紗落在她眼前,紗後是一張倒過來的臉,臉孔似新雪一樣白,烏溜溜的眼珠,看上去無比純善,十分無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裡見到的那對可惡主僕。

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開口道:“啊,好髒的小野貓。”

野……貓……是說她?

絳紗忽然消失,緊跟着另一張端秀的臉倒着出現在她眼界裡,是小南瓜。

她低聲道:“這位姑娘,我們也是趕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裡無處可去,能否容我主僕二人暫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來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伊春想說個好,她向來大方,不過如今被人點了穴道,口不能言體不能動,她只好一個勁眨眼睛。

小南瓜回頭道:“主子,有點不對勁,這位姑娘像是被人點了穴道。”

披着絳紗的主子坐在火堆旁,抱着胳膊說道:“不管她,咱們休息咱們的。”

喂喂!太冷血了!

小南瓜倒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抱歉,我家主子最不喜歡露宿,所以心情不好,姑娘別見怪。”

你有空說這些廢話不如趕緊解開穴道啊!伊春急得差點把眼皮眨抽筋。

“主子,好奇怪。這裡栓了兩匹馬兩個包袱,可睡着的只有姑娘一人,還被點了穴道,莫不是遭遇劫匪搶人?”

小南瓜一面說,一面從自己的包袱裡取了厚厚的毯子鋪在地上給自家主子睡。

那位主子還是同樣一句話:“不管她。”

所謂世態炎涼就是如此了。伊春被涼風吹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又打個噴嚏,鼻涕滿臉。

小南瓜很好心地拿着手絹替她擦鼻涕,柔聲道:“夜深風大,姑娘小心着涼。”

說罷忽然盯着她看了一會,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回頭道:“主子,這個點穴手法很獨到,是逍遙門那些人。”

那位主子終於有了一點好奇心,哦了一聲,探頭過來看。左看看右看看,他忽然說道:“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是你就眨左眼,錯你就眨右眼。明白了嗎?”

伊春趕緊眨了眨左眼。

“跟你一起上路,被劫走的人是個男的,而且長得挺不錯,對不對?”

眨左眼。

“劫走你同伴的那些人身穿白衣,個個都是貌美如花少年郎,卻神經兮兮,成天公子公子掛在嘴邊,對不對?”

猶豫了一下,眨左眼。

“他們把你同伴當作一個姓舒名雋的人劫走了,還以爲你是舒雋的侍女,對不對?”

拼命左眼。

那位主子把手一拍,神色溫柔純善,笑道:“原來如此,小南瓜,他們把別人當作我給劫走了。”

小南瓜皺眉道:“果然是逍遙門那個無恥公子的手段!成天盯着主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舒雋扶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伊春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臉,說道:“既然有人做替罪羊,再好不過。咱們休息一晚上,明早繼續趕路吧。”

伊春的臉徹底變成了慘白的。

小南瓜於心不忍,小聲道:“主子,至少把這位姑娘的穴道解開。人家做了公子的替罪羊,也怪可憐的。”

舒雋橫臥在毯子上,神態慵懶,雙目微闔,輕道:“你笨啊,解開穴道你家主子就多了個麻煩。如果要做好人,一開始就得做,半途做好人不值得。還不如再給她點幾個穴道,讓她這一夜睡安穩些。”

小南瓜連連擺手:“點穴就算了吧,主子!偶爾也要積點德。”

舒雋沒有再說話,他似乎是睡着了,那張秀雅清俊的臉在火光裡忽而亮忽而暗,於是印在伊春的眼裡就像是菩薩與惡鬼輪流出現。

長得像菩薩,內心卻是惡鬼,惡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