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飛的大雪中,三輛爬犁車在胡八指的帶領下鑽進了一片背風的山坳裡。
“就在這兒吧”
胡八指說着,已經跳下爬犁,拽着那匹白騾子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棵橫躺着露出了樹根的枯樹邊上。
“胡大哥,咱們還得多會兒才能走出這片林子?”紅霞姑娘一邊把她負責的黑馬也拴在這棵枯樹上一邊問道。
“快了”
胡八指接過衛燃那匹馬的繮繩,擡手指了個方向說道,“往那邊再翻幾道樑子就是大道了,咱們先歇歇,等晌午看看天氣再說。”
他這邊說話的同時,衛燃也帶着楊詩怡,給四個傷員挨個檢查了一番身上的傷口。
萬幸,雖然頂風冒雪的趕了一夜的路,但因爲提前準備的鋪蓋足夠厚實,這幾位傷員倒是都沒有凍着,甚至就連湯婆子裡的水都還是溫熱的。
唯獨不太好的消息是,趙金玉仍舊在發燒,仍舊沒有恢復意識。
將他們四人的情況和胡八指等人簡單的溝通了一番,衆人把爬犁車解下來圍在一起,展開拼在一起的鬼子帆布搭了個能擋雪的帳篷,等胡八指清理了地面的積雪點燃了篝火,衆人也終於一點點的暖和了起來。
各自脫了腳上的靰鞡鞋擺在篝火邊和冰涼的雙腳一起烘烤着,紅霞姑娘也將剛剛拿出來的一個個飯盒以及當做湯婆子用的水壺都擺在了篝火邊。
“吃點東西輪流睡一覺”
胡八指說着,已經擰開了之前放在趙金玉懷裡的湯婆子,湊到嘴邊灌了一氣兒尚且溫熱的水。
“你們睡吧”孫家姐妹異口同聲的說道,“俺們來站崗放哨。”
“我也不困!”
楊詩怡跟着說道,孫家姐妹還能幫着趕車,她之前可是一直在車上坐着呢,中間早就已經睡了一覺了。
“那就辛苦你們了”
衛燃趕在胡八指開口之前說道。
聞言,孫家姐妹和楊詩怡立刻興奮的點點頭。而胡八指則在欲言又止之後笑了笑,慢悠悠的給自己點了一鍋煙袋。
“胡大哥,咱們上了大道,再走多遠能到冰城啊?”
楊詩怡一邊烤火一邊好奇的問道,“我都沒去過冰城呢,最遠也就貓冬的時候跟着去過縣城。”
“我也沒去過”
胡八指吧嗒着菸袋說道,“俺聽收皮貨的說過,順着那條大道一直走上個兩百里地就能到冰城,俺爹年輕的時候倒是去過,他活着的時候也這麼說。”
“咱們這麼老些人,不會沒有一個去過冰城吧?”
剛剛給自己捲了一支蛤蟆煙的紅霞姑娘後知後覺的問出了一個似乎有些重要的問題。
“俺們可沒去過”孫姐姐妹異口同聲的最先表態。
“我也沒去過”衛燃見胡八指等人看過來立刻說道。
“小虎班長,你去過冰城嗎?”
胡八指站起身問道,“沈大哥,李大哥,你們呢?你們去過冰城嗎?”
“沒去過”仍舊躺在爬犁上的田小虎說道,“我可沒去過冰城。”
“我也沒去過”小李和小沈不分先後的說道。
“這可咋整?”孫家姐妹略顯慌亂的問道。
“有啥的”
胡八指倒是並不慌,“沒去過能咋的,反正順着那條道走肯定錯不了。”
一時間,圍着篝火的衆人難免沉默下來,就連這帳篷裡的溫度似乎都跟着下降了一些。
“我看胡老弟說的沒錯”
衛燃在這時候開口說道,“只要大方向沒錯,咱們大不了一路打聽一路走,總能走到的。”
“說的沒錯”
心裡其實根本沒有底的小虎班長跟着說道,“長着嘴又不是光拿來吃飯的,咱們不認識路還不會問嘛!”
“我估摸着,有個三四天就能走到。”
胡八指跟着說道,“你們別擔心,俺肯定能把你們帶到冰.”
“砰!”
胡八指的話都沒說完,遠處隔着一座山樑卻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一聲三八大蓋的槍聲!
衆人心頭一驚,衛燃反應極快的用周圍隨處可見的積雪蓋滅了剛剛點燃的篝火。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遠處已經傳來了鬼子的歪把子機槍開火時的密集槍聲!
“收拾東西,是鬼子的三八大蓋,最多隔着一個山頭!”衛燃說着,已經把自己的靰鞡鞋拽過來開始往腳上套。
稍晚了最多一秒鐘,其餘人也立刻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穿上鞋子,把還沒熱透的食物裝上爬犁,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拆了帳篷。
“往哪跑?”紅霞姑娘解開繮繩的同時壓下慌亂問道。
“衛大哥你的意思呢?”同樣扯開了繮繩的胡八指問道。
“現在應該還沒發現咱們”
衛燃拽着那匹黑馬一邊調轉方向一邊說道,“先鑽林子,拉開距離之後看情況上大道,快走!”
“這小鬼子真特碼的陰魂不散!”
胡八指罵了一句,抖動繮繩吆喝着那匹大白騾子跑了起來。
“鬼子們在追誰呢”田小虎暗暗嘀咕的同時,也忍不住攥住了放在身旁的那支花機關。
無論鬼子的目標是誰,三輛只是休息了片刻的爬犁車剛剛繞過山樑還沒跑遠,傳來槍聲方向的那道山樑另一邊,便有幾個踩着滑雪板的人影被騾子拖拽着,在林間玩了命的飛馳着。
這幾個人基本人人身上帶着傷,就連那匹騾子,身上都是傷痕累累,而且凍結了一層被血染紅的冰殼。
在他們的身後,一輛輛爬犁車載着鬼子、僞軍衝上了山樑,那僅僅安靜了片刻的機槍也再次開始了嘶吼。
這些被鬼子追着的人情況不容樂觀,衛燃等人這邊同樣遇到了危險。
他們纔剛剛繞過山樑,便注意到了遠處的雪幕裡,正在拉着散兵線往前推進搜索的鬼子!更加不幸的是,那些鬼子同樣發現了他們!
“趴下!都趴下!”
衛燃趕在鬼子們開槍之前,一邊大聲喊着,一邊抄起馬鞭在那匹黑馬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跟着我!”
胡八指幾乎同時喊了一聲,拽着繮繩指揮着那頭大白騾子轉向,狠抽鞭子催着它跑的再快一些。
“砰!砰!砰!”
在他們的身後,那些鬼子們開始了射擊,三輛車周圍的樹木,也在子彈的撞擊下紛紛抖落了大量的積雪。
“鬼子們朝着咱們追上來了!”
爬犁車上,舉着三八大蓋還擊的小李大聲喊道,“估摸着有十幾輛爬犁!”
“小李,你能趕車嗎!”衛燃大喊着問道。
“能!”
小李放下剛剛打出一發子彈的三八大蓋,轉身接過了衛燃手裡的繮繩。
再看衛燃,他在交出了繮繩之後,直接端起泥做的火盆往外一丟,隨後翻出了出發前胡八指要他帶着的擲彈筒,以及僅有的那幾枚擲榴彈。
“跑快點!”
衛燃催促的同時,已經拽掉了一顆擲彈筒的保險銷,隨後將那擲彈筒壓在了那支三八大蓋上。
“駕!”
小李催促的同時,朝着那馬屁股狠狠的抽了一鞭子。
“嗵!”
衛燃也在同時扳動扳機朝着最大距離打出了一顆擲榴彈。這顆擲榴彈產生的後坐力也壓着那支三八大蓋作用到了爬犁上,讓剛剛起來的速度產生了一瞬間的遲滯。
“轟!”
萬幸,這顆擲榴彈成功炸開的動靜總算幫着身後的追兵恢復了些許的冷靜,雙方之間的距離也稍稍拉開了一些。
“這麼不行,咱們跑不掉!一個都跑不掉!”
舉着花機關隨時準備開火的小沈大聲說道,“那邊不但有爬犁車,還特碼有騎着馬騎着騾子的呢,它們比咱們速度快!”
“你啥打算?!”
負責駕車的小李大喊着問道。
“衛大哥,你騎着馬趕緊跑吧!”小沈開口說道,“我們倆留下”
“說的什麼屁話!”衛燃沒好氣的懟了回去,“要跑一起跑!”
“噠噠噠!”
一隻手骨折的小沈眼見身後的敵人越來越近,果斷的扣動了衝鋒槍的扳機,直接清空了大半個彈匣。
這密集的火力壓制雖然多少比沒什麼準頭的擲榴彈要強一些,但他們被追上,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沒人留下壓制大家都得死!”
駕車的小李說道,“沈哥,前面那個埡口吧!”
“好!”
“別停下!我有辦法!”剛剛抄起那支三八大蓋的衛燃立刻大喊道,他已經猜到這倆要做什麼了!
“你也得活下來”
小沈此時竟格外的平靜,一邊用手裡的花機關壓制身後的追兵一邊說道,“大家那些信還得靠你送家裡去呢。”
“小虎和金玉能不能活下來也靠你呢”
負責駕車的小李也跟着說道,“衛大哥,你可得活下去,沈哥還差了一千多個鬼子才殺夠了本,你可得替他補上這窟窿才行。”
“可不咋的!”
小沈說話間已經給花機關換了個新彈匣,“剛剛又打死了仨,還差一千一百三十三個,你可給我數清楚了!”
“你們跑,我留下來。”
衛燃話音未落,已經扣動扳機打出了一發子彈,可惜,因爲爬犁的顛簸,他這一槍並沒有命中身後的追兵。
“扯淡!”
小李催打着爬犁跑過了前面兩道山樑之間的埡口,嘴上不停的大聲說道,“俺們哥倆折就折在這兒了,還特麼省了糧食呢,你可不行。
衛大哥,你們是遊擊第一隊的種子,來年兒開春還得靠你們繼續打鬼子呢!”
“停下吧!”小沈卻在這個時候大聲喊道。
“別停下!”
剛剛重新給手裡的三八大蓋頂上子彈正在瞄準的衛燃慌亂的大喊道。
“籲!”
小李卻並不理會,拽着繮繩吆喝着那匹大黑馬停在了一棵粗大的松樹後面。
“艹!”
衛燃顧不得爭執,瞄準一個剛剛衝過那道埡口的追兵扣動扳機打出了一發子彈!
“一千一百三十二個!”小沈突兀的喊了一嗓子,舉起換好子彈的衝鋒槍,朝着埡口便扣動了扳機。
一時間,噠噠噠的密集槍聲響徹山林,也讓前面那兩輛爬犁停了下來。
“跑!跑起來!”小李大聲嘶吼着,“別停下!保護好種子!小虎!保護好種子!”
“衛大哥,快!給埡口那裡來上幾炮!”正用衝鋒槍壓制的小沈幾乎同時喊道,“你還有幾發炮彈!”
他這邊的話其實剛喊出個頭兒,衛燃就已經先一步丟掉手裡的三八大蓋換上了擲彈筒,一邊調整射程一邊大聲答道,“打完這發,還剩三發!”
“剩下一發!”
小沈說着,已經再次扣動了扳機,壓制着埡口處的敵人。
同一時間,小李卻驅使着凍掉了腳趾的雙腳努力站起來離開了爬犁,從懷裡掏出一把鋒利的攮子,噌噌兩刀割斷了把爬犁綁在馬鞍上的繩子!
“嗵!”
幾乎同一時間,衛燃也扳動了擲彈筒的扳機!
“轟!”
萬幸,這一發結結實實的砸在了埡口另一側並且發生了爆炸。
“再打兩發!”
小沈嘴裡大聲催促着,同時也用衝鋒槍進行着掩護。
幾乎在衛燃重新拿起一顆擲榴彈的時候,小李也蹣跚着走過來,一把抽出了墊在擲彈筒下面的三八大蓋。
見衛燃看向自己,又下意識的回頭看向被割斷鏈接的爬犁,小李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推彈上膛的同時卻扯着嗓子大聲唱了起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噠噠噠噠!”
小沈在打出了一連串的點射之後,也跟着扯開了嗓子,“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像是自我介紹,又像是在送別的歌聲中,這兩位抗聯戰士那滿是凍瘡的臉上,笑意也越來越濃!
在他們的身後,由大白騾子拖拽着的爬犁上,田小虎在那隱約可聞的歌聲中攥緊了拳頭,紅着眼眶嘶吼道,“別停下!跑!跑起來!”
“可他們”
“別讓他們白死!”田小虎痛苦的大喊道。
“轟!”
幾乎就在胡八指和紅霞姑娘各自催打着牲口重新跑起來的時候,衛燃打出的第三顆擲榴彈也再一次準確的砸在了埡口另一側發生了爆炸。
“衛大哥!你騎上馬跑吧!”
沈寶英在李海從未停下來的歌聲裡,帶着笑意和憧憬說道,“把大家的信都送到他們的家人手裡,找到小李的弟弟,你還得幫我殺夠了數的鬼子。”
“我不走!”
眼眶血紅的衛燃嘶吼間已經拿起了最後一顆擲榴彈。
“少死一個,就有機會多殺一個。”
沈寶英說話間換上了一個新彈匣,“快走吧!跑遠點,把最後一顆炮彈往我們這裡打!”
聞言,原本已經拽住了扳機上那條皮扣的衛燃不由的一顫。
“快走吧衛大哥!”
李海也停下了歌聲,舉着三八大蓋一邊開火一邊催促道,“你可得炸的準一點!”
“走啊!”
沈寶英一邊掃射一邊嘶吼道,“快走!把信給老子送到了!替老子殺夠了數兒!”
“走吧!”
李海也跟着大喊道,“只靠胡老弟保護不了那麼多人!你就算是想死,也得保着他們活下來!你還得保護好那旗子呢!”
“嗵!”
一直死盯着埡口方向的衛燃卻不爲所動,直到看見鬼子扎堆冒頭,這才扳動了扳機,打出了最後一發擲榴彈!
“滾!快滾!”沈寶英氣憤的咒罵着。
“我逃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衛燃說話間已經跑到那匹黑馬的身旁,探手抽出了槍袋裡的那支鬼子騎兵槍。
“你特碼傻啊!上馬!我命令你上馬!”李海慌亂的大喊道。
“砰!”
衛燃根本懶得爭執,直接取出了盒子炮,頂着那匹黑馬的腦袋便扣動了扳機!
“噗通!”
槍聲過後,那匹頗通人性的黑馬直挺挺的摔倒在地,徹底斷了三人逃生的最後可能。
“這次不跑了”
衛燃說話間已經不加掩飾的收了盒子炮,給手裡的騎兵槍推彈上膛之後,躲在樹後面,瞄準一個探頭的鬼子扣動扳機。
“你個癟犢子!”
沈寶英帶着哭腔笑罵着,“這買賣特碼賠大了!”
“少說那沒用的”
衛燃再次推彈上膛,重新瞄準的同時大聲問道,“剛剛那歌誰教你們的?”
“趙金山!趙班長!”李海大聲應道。
“一起唱唄?!”衛燃再一次扣動扳機之後大聲提議道。
“唱!俺起頭!”
沈寶英在滿是積雪的肩頭蹭了蹭眼淚,扯着嗓子大聲唱道,“我的家在東北——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衛燃跟着這倆絕境中的抗聯戰士一邊開槍一邊大聲唱着。
砰砰作響的槍聲中,周圍的鬼子越來越多,衛燃也在不久之後放下騎兵槍換上了盒子炮。同時不忘點燃了三顆香菸,分給了沈寶英和李海。
槍聲中,歌聲中,遠處的敵人越來越多,供他們三人躲避的空間也越來越小。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越來越近的槍聲中,李海胸口中彈,仰頭摔倒了在了爬犁上。
“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少了一個人的歌聲裡,剛剛打空了彈匣的沈寶英被子彈擊中眼眶。
“噠噠噠噠!”
在衛燃扣死了扳機打出了扇面的時候,一發從側面打來的子彈卻也擊中了他的後腰。
“噗通!”
衛燃摔倒在地的同時,他手裡的盒子炮也立刻被他收回了金屬本子。
片刻後,槍聲停了下來,又等了片刻,越來越多鬼子舉着裝有刺刀的三八大蓋圍了上來。
在衛燃愈發燦爛的笑容裡,一個鬼子從爬犁上下來,握着一支醜的根本不配被稱作武器的王八盒子走過來,並且看到了衛燃臉上愈發燦爛的笑容。
沒等這個意識到不妙的鬼子說些或者做些什麼,衛燃卻藉着舉手投降的動作,將袖口狠狠的往身後的樹幹一砸。
這動作頓時讓周圍的鬼子陷入了慌亂,其中幾個也在席捲而來的白光中舉槍前刺。
胸口處突然冒出的一道道帶着劇痛的涼意中,衛燃心滿意足的看到了自己的左右手隨着裡面藏着的那兩顆鬼子手榴彈順利炸開,看到自己的雙手化作了漫天的血霧。
“也不知道還差幾個.”
衛燃在失去意識前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同時卻也隱約聽到了一聲似乎在耳邊響起的無奈嘆息。
“是誰.”
衛燃只來得及好奇了一剎那,便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