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城。
葉流雲看了沈冷一眼,遞給他一杯茶:“心裡覺得委屈嗎?”
沈冷聳了聳肩膀:“委屈什麼。”
葉流雲拍了拍沈冷肩膀:“你能懂陛下的意思是一方面,你能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做是另外一方面,滅日郎之功,會因爲你擅自打死兩位朝廷重臣而煙消雲散,非但如此,陛下還會罰你。”
沈冷嗯了一聲:“大概都能想到。”
葉流雲走到窗口:“這個案子太大了,大到如果整個大寧的百姓都知道江南道上上下下,江南織造府上上下下全都爛透了,百姓們會對朝廷失望,會對地方官府失望,我聽聞陛下在北疆征戰的時候曾經說過,如果民不以國爲信仰,民心不定,國基不穩,這個案子如果讓百姓們開始質疑朝廷質疑大寧,北征的大勝剛剛給百姓們帶來的自豪就會蕩然無存。”
沈冷點頭:“知道。”
葉流雲沉默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希望有個人做出犧牲。”
沈冷又點頭:“知道。”
葉流雲回頭看了沈冷一眼後繼續說道:“江南織造府的案子已經設計官員千餘人,已是大寧立國以來最大的案子,陛下本想壓一壓,可案子壓不住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心情很不好。
“光一個江南織造府出了問題也就罷了,如果我告訴你說,整個江南道道治衙門郡治衙門,上上下下至少也有上千名官員牽扯進來,你信不信?”
沈冷道:“包括已故的道府大人嗎?”
葉流雲沒回答。
他有些失神的說道:“一會兒我要去收尾,你跟來看看。”
沈冷知道這個案子收尾並不是什麼難事,從頭至尾查起來,對於葉流雲來說如果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那他也就不是葉流雲,陛下知人善用,既然安排葉流雲來,就足以說明葉流雲的能力。
道府大堂。
葉流雲請沈冷坐首位,沈冷卻搖頭不答應,他在主位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葉流雲隨即在主位坐下,雖然沈冷貴爲國公可這個案子葉流雲纔是主官,且是執天子劍的欽差。
懷遠城大大小小的官員至少有兩百餘人聚集在大堂裡,所有人都很緊張,可除了緊張之外,這些人眼神裡還閃爍着一種僥倖,也夾雜着幾分懼意,很明顯,他們看向葉流雲的時候眼神裡並不存在這種懼意,反而是看到纔剛來不久的沈冷的時候,那種懼意很清晰。
葉流雲到了江南道這近十個月來似乎從來都沒有發過脾氣,而且案件進展緩慢,他的態度也是讓這些地方官變得放肆起來的原因之一。
“我不太喜歡殺人。”
這是葉流雲的第一句話。
“所以我想勸諸位辭官吧。”
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辭官體面些。”
這是他的第三句話。
這裡,聚集了江南道道治懷遠郡郡治二百多位主要地方官員,道治衙門,郡治衙門,朝廷各分衙,他們全都看向葉流雲,有人心說葉流雲莫不是瘋了?
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也不是十個人二十個人,而是二百多人。
“大人,我等做錯了什麼?爲何大人要說出這樣的話?”
有人上前俯身一拜,站直了身子後說道:“大人什麼都沒公佈,什麼都沒解釋,只一句給我們體面讓我辭官怕是難以服衆,我位卑人輕,可諸位大人之中,三品四品的官員,就算是吏部想要裁撤罷免都不是一句話的事,大人的意思是二百多人都要辭官?江南道怎麼辦?百姓們怎麼辦?”
“就是,雖然大人是欽差,可也要按證據講話。”
葉流雲看向沈冷。
沈冷知道,這個凶神惡煞的角色還得自己來。
他起身走到大堂裡,他走過的地方所有人都會低下頭,沒有人會願意會敢和一位屠夫對視,沈冷領兵這些年,誰沒聽過沈人屠的那些事蹟?
剛到懷遠城就活活打死了一百多名廂兵,整個懷遠城裡的官員還沒從震驚之中緩過來,沈冷就又幹出來更駭人聽聞的事,用拋石車活活砸死了從二品的道丞李生賢,正五品的廂兵將軍戴同,連審問都沒有,也沒定罪,就直接下令砸死了。
“諸位大人覺得需要走個程序?”
沈冷問了一句。
沒有人回答他,誰敢回答他?
“看吧,人還是怕惡人的。”
沈冷自嘲的笑了笑,也有些驕傲。
“你們覺得沒證據?”
沈冷又問了一句,還是沒有人回答他。
沈冷有些遺憾的說道:“最初我以爲被害死的道府大人總是清白的纔對,可是當我看到刑部查實的證據後我覺得自己有些幼稚,想想看就能明白,江南織造府那麼囂張的一羣人,道府衙門若是沒有人從中勾連,他們怎麼可能那般喪心病狂?”
“安國公。”
有人聲音很輕的說道:“江南織造府是獨立的衙門,與道府衙門無關,也不受道府衙門節制......”
“你說的沒錯,可是你們爲什麼有底氣?”
沈冷嘆道:“還不是因爲迷信法不責衆四個字,江南織造府最初有貪贓枉法之徒,絕非多數,恰恰是因爲他們害怕自己貪銀子的事被人知道了舉報出去,所以纔會不斷的拉攏人,一個拉攏兩個,兩個拉攏四個,到最後整個江南織造府都成了自己人,那還擔心什麼?”
“可是他們自己人不互相擔心了,就得擔心外人,本來道府衙門這邊就對江南織造府頗有微詞,一旦被道府衙門的人查實了江南織造府的貪墨,他們當然沒有好日子過,所以這種拉攏別人變成自己人的手段就開始用在道府衙門的人身上。”
有人小心翼翼的說道:“安國公,猜測終究只是猜測。”
沈冷剛要說話,葉流雲站起來說道:“接下來,我來說吧。”
葉流雲招了招手:“帶人進來。”
白殺轉身出門,誰也不知道葉大人要帶誰進來。
葉流雲語氣很平淡的說道:“你們覺得我這十個月來都沒有查明什麼,而且還被人罵了五次滾都沒有任何反應,如果有證據的話,那五個滾字早就已經激怒了我纔對,我沒反應,你們就認爲沒證據。”
“我剛剛說過的,今日不算審案,今日算勸。”
葉流雲看了門外一眼,白殺帶着人已經回來了。
他繼續說道:“道府大人被殺似乎是做的很細了,看似找不到證據,剛剛查到他的下人郭小牛有問題,郭小牛死了,剛到廷尉府,嶽大人的屍體和其他證據被燒了,所以線索也就都斷了。”
白殺帶着人進門,所有人看過去,其中有人看清楚白殺帶進來的人之後立刻瞪大了眼睛。
白殺一共帶進來兩個人一具屍體。
身上帶着枷鎖的是郭小牛,屍體的嶽靜林的,另外一個人的廷尉府千辦丁墨山。
葉流雲道:“我一開始以爲涉案的人畢竟是個例,所以不用太擔心,可是收到嶽靜林死的消息之後我就明白,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一個人兩個人沒膽子殺一位道府大人,最起碼不敢殺一位真正剛正不阿又清廉如水的道府大人。”
郭小牛跪在那,臉色白的嚇人。
葉流雲看了他一眼:“說吧。”
郭小牛頭往下一低:“江南織造府的案子曝出來之後,整個道府衙門裡的大人們人人自危,尤其是李生賢李大人,江南織造府那邊很多東西都是廂兵以運送物資儲備爲名協助運送的,一旦牽扯進來,李大人必死無疑,戴將軍也必死無疑,而這個時候,道府大人卻勸李大人說,總得有個人站出來承擔以保全其他人,可是李大人自然不願意承擔這個罪名,誰也不願意,我雖然是個下人,可因爲是道府大人的親近侍從,所以從中也得到不少好處,銀子大概有三四萬兩,當時江南織造府的人就是先收買了我,然後借我來聯絡上的道府大人。”
他擡起頭看了葉流雲一眼,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他似乎也放棄了掙扎,索性繼續往下說。
“道府大人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貪墨過銀子,人很清廉,江南織造府的人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好怎麼拉攏,後來還是我給他們出了主意......道府大人與夫人感情甚篤,夫人去世之後,大人心境一直不好,江南織造府人按照我想的辦法,在定唐縣的雲秀山修建一座巨大的陵園,佔地數百畝,精心佈置,風水極佳,表面上看誰也不知道那是陵園,當道府大人聽聞有人擅動了夫人的墓之後勃然大怒,我帶着大人到了定唐縣,當大人看到那座陵園之後就愣住了。”
“那是專門爲夫人修建的陵園,陵園之中有五十六座按照夫人生前模樣修建的石雕,從一歲到夫人去世的五十六歲,雖然並不是那麼像,可大人看到這些雕像之後就忍不住了,哭的很傷心,他就算再清廉,怎麼能狠心把這些雕像砸掉?”
郭小牛過在那,聲音倒是越發平靜。
“陵園修好之後,大人在陵園住了七八天才走,最終接受了這座陵園......前陣子葉大人請諸位大人一起到道府大院來,對諸位大人說是要審問我,可是我在當時卻死了,那是假的,白殺白大人將我秘密安置,然後以死囚換了我。”
他說到這的時候廷尉府分衙千辦丁墨山接過去說道:“葉大人到了廷尉府,可廷尉府存放屍體和證據的房子卻燒了,哪有那麼巧和的事,那是我自己下令讓人燒掉的,可嶽大人的屍體和證據已經提前轉移了,還有就是......其實嶽大人上吊踩着的那把椅子上,腳印並不是那麼完整清楚,是我把凳子上的腳印擦掉用嶽大人的鞋子重新印了一對完整的上去,我本意是想引葉大人細查,只是沒有想到葉大人心更細,從一個茶壺就看出來嶽大人不可能是自殺。”
他看向郭小牛:“說說吧,你們是怎麼殺死嶽靜林的。”
郭小牛低着頭說道:“那日幾位大人離開之後不久,道丞李生賢又回來,他和嶽大人商議很久都沒有商量出來個兩全的辦法,在定唐縣雲秀山陵園有一座地窖,每個月,都會有一批銀子送到陵園裡,那是江南織造府織造婁予給道府大人的承諾,不管婁予大人拿多少,都會分四成給道府大人,四成的數字有多少自然不可查,可是據我所知,每個月送來的銀子都不低於五萬兩,多的時候有六七萬兩。”
郭小牛繼續說道:“那天晚上,道府大人和李生賢談了很久,道府大人想讓李生賢把罪責承擔起來,可李生賢當然不答應,後來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廂兵將軍戴同,若是把廂兵協助江南織造府貪官運送髒銀髒物的事推給戴同,應該會讓人信服。”
“李生賢表面上答應了道府大人的提議,可是回去之後不久就告訴了戴同,戴同知道以後勃然大怒......他在當夜就來找到我,應該之前就已經和李生賢商量好了。”
郭小牛停頓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抹悔意。
“戴同將軍說,如果這個案子他來背,根本不可能有人信服,畢竟他只是個五品廂兵將軍,若是這個罪名道府大人背了那才能讓人覺得合理,可是一個活着的道府大人當然不可能答應,他就逼我聯手殺死道府大人,道府不死,我也會牽連其中,我有家人老小......”
郭小牛沉默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正好那時候道府大人把我喊了過去,他和我聊了幾句,他對我說......他之所以墮落沉淪都是因爲我的原因,所以我應該去死,以死來保護他,他說他會向陛下坦承,但不會承認自己知道陵園裡銀庫的事,這些事都推給我,說是我瞞着他去做的,這樣一來他可不死,他只要活着就能保全我的家人。”
“我回到屋子裡之後,戴同問我怎麼了,我如實告訴戴同,戴同便勸我殺了道府大人,當時......當時也不知道爲什麼惡念叢生,於是我去給道府大人送水的時候,與戴同合力勒死了道府大人,做了道府大人畏罪自殺的假象。”
郭小牛嚥了一口吐沫,擡起頭看了看葉流雲:“就是這樣了。”
葉流雲問:“定唐縣雲秀山陵園的銀庫裡,到底有多少銀子?”
郭小牛再次低下頭:“大人不是都查過了嗎?”
“我讓你說。”
“一共......一共八十餘萬兩。”
葉流雲嗯了一聲:“修建陵園一共花費多少銀兩?”
“近十萬兩。”
葉流雲看向那些官員,語氣之中有些無奈有些悲涼:“現在你們是不是還覺得我手裡沒證據?你們應該感到開心,因爲你們確實人太多了,多到讓國法都不能公正,陛下還得捂着不讓百姓們看到你們有多骯髒。”
他回到椅子那邊坐下來:“我會上奏朝廷,就說主犯是道府嶽靜林,道丞李生賢以及將軍戴同,而你們大部分是清白的,可是因爲你們愧疚,所以聯名上書請辭,陛下會答應你們的請求。”
他掃視了衆人一眼:“現在願意請辭的人走到左邊去,不願意請辭的人走到右邊,我來看看有多少人還沒有看清楚現狀。”
人羣安靜的可怕,所有人都低着頭。
沈冷咳嗽了一聲:“我沒那麼多時間等着你們猶豫不決,我急着回長安,所以我數到五,數到五之後還沒有到左邊去的人,我就不等了。”
他擡起手:“五。”
話音剛落,人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立刻有人往左邊跑,低着頭的樣子狼狽至極,第一個人動了,接下來動的人就多了起來,沒多久,有五分之四還要多些的人全都跑到了左邊,跑過去的樣子要多醜有多醜,誰也不敢擡頭,誰也不願互相看,他們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有多可笑,可是他們只能低頭,請辭還能活命,硬抗只能送死。
沈冷看了看剩下的那些人,葉流雲也在看那些剩下的人。
這邊只剩下三十幾個人,他們也在看葉流雲和沈冷。
葉流雲緩步走到那些人面前,掃視一週。
然後抱拳:“諸位大人在如此污穢之境地還能保全己身,還能秉持初心,我知道這有多難,有多辛苦,這兩年來,你們配合廷尉府千辦丁墨山暗中取證調查,我到了之後秘密與諸位大人相見,你們也知無不言,我代表刑部,也代表朝廷,謝謝你們。”
他俯身一拜。
三十幾名官員同時俯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