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聲四起。
被驚動的陳玉樓一行人,從沙谷內迅速起身。
連一向只想着照養駱駝的帕特,一張臉上也是難掩驚奇,杵了根木杖,跟在衆人後邊往沙丘上爬去。
被幾個年輕夥計攙扶着,好不容易登頂,一連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喘息,伸手搭了個涼棚,極目遠眺。
只見聯綿起伏的天地盡頭。
隱隱出現了一條黑線。
可惜他年紀大了,人老眼花,看得並不算清楚。
“不是錯覺吧……”
帕特低聲喃喃自語了聲。
又用力揉了幾下眼睛。
風雪過後,天氣愈發晴朗,消失不見了足足半個多月的陽光,也變得熾烈起來,落在身上竟是罕見的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擦去面上蒙着的一片沙塵。
瞪大眼睛。
許久後,帕特終於看清了那道黑線。
只覺得萬里黃沙中,彷彿靜靜橫臥着一頭黑龍,山脈從兩側向中間靠攏,最終拔地而起,形成兩座高山。
兩山之間,就像是矗立着一扇天門。
給人一種無比的神秘感。
忍不住想要越過天門,去到神山之內一探究竟。
他在昆莫城待了幾十年。
雖然是頭一次來到黑沙漠,但這些年裡,關於它的傳聞卻是聽過無數。
往來那些行商,每次提及到它時,總會有着說不完的故事。
時間久了。
連帕特自己都無法分辨,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以至於此刻望着天際那道起伏的黑色山脈,他都懷疑是不是中了魔鬼的幻術。
在衆多的傳聞中。
流傳最廣的一個說法是。
曾經居住在黑沙漠中的人觸怒諸神,被神遺棄,生機斷絕,淪爲魔鬼居所。
而一旦有人貿然闖入其中。
便會被魔鬼盯上。
它們會千方百計,施展各種恐怖手段,阻擾外人進入沙漠。
食人兇獸、殺人詭物。
但最爲可怕的,卻是無法看透的海市蜃樓。
在臨近死亡的前一刻,許多人會見到綠洲、大湖、古城等諸多奇景。
讓瀕死之人生出希望。
但當他們歷經千辛萬苦靠過去時,就會發現,那一切全是假象,是引導人徹底走向死亡深淵的幻象。
正因如此。
帕特纔會懷疑,眼下自己所見是否真實存在?
但他還在舉棋不定,先行一步上來的鷓鴣哨師兄妹三人,望着那兩座黑色高山,卻是激動的渾身發抖。
聖山!
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一幕。
此刻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
不是所處其中,很難感同身受。
“雙黑山。”
“師兄……是它。”
“我們終於找到了!”
花靈捂着嘴脣,她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但真正見到它的一刻,卻發現情緒根本不由人,滾燙的淚水止不住落下。
一旁的老洋人雖然看似平靜。
但泛紅的眼睛,以及顫動的肩膀,卻是將他此刻內心展露無疑。
從小聽到大的聖山。
他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踏足此地的一天。
孔雀河、雙黑山,到孔雀山、雙黑村。
曾經繁華的部族,如今只剩下一座死寂落寞,空無一人的鬼村。
此刻的他,內心翻涌,彷彿有無數浪潮打過。
他腦海裡浮現出了無數道身影。
最終定格在師兄那張清瘦、冷峻的臉上。
從上代搬山道人故去,這麼多年裡全靠他一人苦苦支撐。
受過的苦難,遠不是他們能夠想象。
所以離開村子後,老洋人才會拼了命的修行武道、研習搬山一脈諸多秘法,主動承擔起探路下墓的任務。
就是想要替師兄分一分重擔。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親眼見到許多次,師兄傷重,壓制不住鬼咒,口吐鮮血的場景。
尤其是在進入瓶山之前。
詛咒爆發的次數越發頻繁。
吐出的血,也從猩紅變成了泛金色澤。
以至於那段時日,他整夜無法入眠,一閉上眼就是師兄故去的情景。猶如噩夢一般纏繞着他。
偏偏,師兄以爲自己一無所知,或者就是不想讓他和花靈擔心。
每次都會裝作若無其事。
但老洋人知道……若不是那枚金丹,得以修行入境,師兄身上的鬼咒恐怕早已經徹底爆發。
這也是他爲何對陳玉樓尊重有加的緣故。
爲了這一天,扎格拉瑪歷代先輩等了幾千年,而師兄也煎熬了幾千個日日夜夜。
如今,終於熬過了所有黑夜,得見光明。
老洋人緊緊攥着拳頭。
努力不讓自己眼裡的淚水落下。
“是啊。”
“找到它了!”
沉默了良久,鷓鴣哨這才長長吐了口氣。
目光深深的看着天邊那兩座高山。
只覺得繃了一輩子的心絃,在這一刻,終於得以放鬆了一線。
“真是?”
一直不敢說話的崑崙、楊方、花瑪拐以及紅姑娘四人。
在聽到他這話都是下意識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爲他們高興。
“那還等什麼?”
“掌櫃的,楊魁首,我這就去讓弟兄們啓程出發!”
花瑪拐搓了搓手,迫不及待的道。
“好!”
陳玉樓自然不會拒絕。
但鷓鴣哨卻是難得搖了搖頭,“這幾天緊趕慢趕,弟兄們身心疲憊,還是讓他們先好好休息片刻吧。”
“畢竟雙黑山就在那,又不會消失。”
“不是麼?”
見他抿着嘴脣,目光沉靜。
陳玉樓也是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每逢大事有靜氣。
這幾個字說起來容易,想要做到卻是難如登天。
捫心自問,他若是鷓鴣哨,心心念唸的聖山近在咫尺,自己也很難保持如此平和。
“這……”
都已經準備轉身下山的花瑪拐,身形一頓,下意識轉過身來,目光在他和陳玉樓身上來回掃過,顯然拿不定主意。
“既然楊兄都這麼說了。”
“那就讓弟兄們好好休息,養足精神了再做行動。”
收起心思,陳玉樓衝他擺了擺手,“磨刀不誤砍柴工。”
“是,掌櫃的。”
聞言,花瑪拐這才收回念頭。
一行人也沒急着返回,就站在沙丘之上,默默遠眺,欣賞着冬日下的沙漠風光。
漸漸的,花靈和老洋人心緒總算歸於平靜。
只是欣喜之色,仍舊溢於言表。
陳玉樓則是趁他們休息的功夫,獨身一人漫步在沙丘之間,心神卻是時隔多日,再次聯繫到了羅浮。
要不是有靈種牽引。
始終能夠察覺到它的動向。
陳玉樓都懷疑它是不是早都越過黑沙漠,去往了崑崙山脈。
此刻,一道心念送去。
不多時一望無盡的青空上,便出現了道細如沙塵的黑影。
正要讓它先行去往雙黑山外勘探一番。
但還未開口,他神色間忽然閃過一絲古怪。天穹上除了羅浮的身影外,一旁分明還有數道黑影。
凝神看去,分明是幾頭之前過天山時見到的蒼鷹。
整個西域它們算的上是絕對的天空霸主。
縱是常年生存在雪線的盤羊,躲得過雪豹的追逐,也無法避開蒼鷹的獵殺。
但此刻,看那幾頭蒼鷹的飛行路線,分明就是在爲羅浮掠陣。
看到這一幕,饒是對羅浮心性瞭如指掌的陳玉樓,也不禁有些瞠目結舌。
知道這傢伙越來越野了。
但他真沒想到,竟然野性到了這個程度。
草魚上自古就有熬鷹的說法,就是因爲鷹這種猛禽,生性桀驁難以馴服,所以即便是最爲老道的馴鷹人,沒有個一年半載,也很難將一頭野鷹馴服。
必須用時間來慢慢熬。
這纔有了熬鷹二字。
但幾天前,在姑墨州時,陳玉樓才見過它,那時它還是孤身一人。
也就是說。
短短几天裡,它強行俘獲了幾頭蒼鷹?
不用想都能猜得到,以羅浮的霸道性格,絕對沒有那麼多耐心慢慢馴服,大概率就是以鳳凰血脈直接鎮壓。
一時間,饒是他都不禁有些同情那幾頭蒼鷹。
不過,這念頭並未持續太久。
吐了口氣,將心念傳達過去。
很快腦海裡便傳來一道清越的唳鳴聲。
再次擡頭望去,數道黑影迅速消失在頭頂,直奔遠處的雙黑山而去。
作爲蛇神老巢所在。
陳玉樓比誰都清楚雙黑山的恐怖之處。
若是尋常人,五感六識封閉,尚且不能感受到那股惶惶天威,但實力越強,修行愈高,所受到的壓力也越發深重。
羅浮尾後已經生出足足三根翎羽。
也就代表着,鳳凰血脈覺醒到了一個極深的層次。
若是強行落入雙黑山之上。
來自蛇神遺骨的鎮壓之力,絕對會將其重傷。
蛇神雖死,但腦海中行境幻化的能力卻並未消失,所葬骸骨的鬼洞,便相當於一座絕天之地。
羅浮再強也不可能是它的對手。
所以,陳玉樓給它下的命令是窺探。
而羅浮那傢伙倒也聰明,此刻藉着靈種‘看’去,它分明落後了數十米外,驅趕那三頭蒼鷹前去做事。
“掌櫃的……”
在他還沉浸在羅浮視角的新奇體驗中時。
花瑪拐的聲音傳來。
陳玉樓目光中一縷金芒斂起,瞬間變爲清澈。
“休息的差不多了。”
“您看,是現在出發還是?”
聽到這話,陳玉樓下意識轉身望去,沙丘下方,原本隨處而坐,拿着饢餅清水補充體力的夥計們,已經紛紛起身。
前後差不多半個鐘頭。
這會精力大都已經恢復,正看着山頂上他們一行人等待命令。
“啓程。”
“好!”
得到準確回覆,花瑪拐臉上的笑意再止不住。
他對雙黑山倒是沒有太多好奇,但……精絕古城就在山下。
一個統治了西域諸國多年的政權。
就算只是小國。
但城中一定也奢華無比。
從西夜和姑墨州就可見一斑。
只要挖了精絕古城,這趟西域之行就不算白來,說不準一趟來回,都能抵得上往年數年的忙碌。
畢竟,除了皇陵,就算是厚葬之風盛行的唐宋大墓,一座墓中所藏也不可能比得上一座城。
“弟兄們,出發!”
快步朝前走了幾步。
花瑪拐抑制不住的大喊道。
一瞬間,沙谷中呼聲如雷,原本駐足等候的衆人,紛紛跳上駱駝背上,越過沙丘,朝着遠處那條黑色山脈趕去。
從沙丘上眺望,似乎也就相隔三五十里路。
但望山跑死馬。
隊伍從下午三點啓程,一直到天黑時分,才終於靠近聖山地界。
很難想象,無盡的沙海之中,會陡然冒出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勢。
坐在駱駝背上的陳玉樓,神色平靜,之前啓程時他就讓羅浮提前勘探過。
雖然之前猜測過有人提前入城,但並未察覺到有活人氣息存在。
藉着還未徹底隱去的天光。
尚能清晰看到,被扎格拉瑪一族視爲神聖的雙黑山,與其說是山,還不如說是兩塊龐大無比的石頭更爲恰當。
只不過,它實在大的有些誇張。
佔地方圓數十公里,只在沙海中露出一條淺淺的脊背,絕對部分就如冰山一角,淹沒在沙海深處。
“烏娜,古城在哪個方向?”
陳玉樓四下看過。
雖然覺得雙黑山有些名不副實,但從風水上看,此處卻是佔盡地理形勢,氣吞萬象,比之當日過秦嶺時,遙望八百里龍脈也絲毫不差。
這也就是環境太過惡劣,距離中原王朝也太遠。
否則。
以此地龍脈格局,未必不是另一個驪山、九嵕。
目光從兩座黑色磁山上收回,陳玉樓轉頭看了眼身後的烏娜,低聲問道。
此刻的她,目光裡滿是回憶之色。
似乎想到了多年前,與阿塔穿過茫茫黑沙漠,第一次見到雙黑山時的震撼。
“在南麓。”
見她問起,烏娜這才擡手指了指一個方向。
陳玉樓也不耽誤。
眼下天色漸黑,必須早做打算,入城紮營纔是當務之急。
鷓鴣哨顯然也深知這點,按下心中衝動,跟着隊伍繞過山下。
十來分鐘後。
當天際最後一縷殘陽落下沙海地平線。
一座龐大的古城,就如抱着琵琶半遮面的少女,終於揭下了臉上的紗巾,霍然出現在了衆人視線當中。
擡頭望去。
無數的殘垣斷壁、塔樓高牆,紮根在黃沙中。
而其中最爲醒目顯眼的,當屬一座已經傾斜了的黑色石塔。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它的一剎那,陳玉樓莫名想到了同樣歪斜,橫插在無數如筍般青山中的古瓶山。
“好壯闊!”
“這纔是都城嘛,之前的西夜和姑墨州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
“他孃的,這得多大規模,怕是能容納十萬人?”
雖然歷經上千年風沙侵蝕,精絕古城大都已經坍塌風化,但從那些林立的古樓高閣,還是能夠一窺當年的壯觀雄奇。
一幫夥計眼睛都看直了。
忍不住紛紛驚呼出聲。
這是他們進入大漠後,見到的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古城。
看沙丘中起伏的城牆,外城內城加起來至少有數十里方圓,比之中原王朝的古城也絲毫不差。
“走走走,進城。”
短暫的震撼過後,花瑪拐帶着一支小隊先行入城查探虛實。
每個人手裡都舉着火把。
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頭火龍穿行在黑夜之中。
只是……
剛靠近城外,還沒來得及進入。
花瑪拐臉上的笑容便一下僵住,心跳如雷,一副比見了鬼還要驚駭萬分的樣子。
只見。
前方不遠外。
坍塌得只剩下半截的古城門下。
足足一十三具屍體,懸掛在門樓上,屍體已經風乾。
一個個碧眼捲髮,分明是當日在西夜城外遇到的那些人一樣的洋鬼子。
此刻,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就像是……湘西人過年家家戶戶都會熏製好的臘肉,在房樑上掛成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