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湖藍綢緞長裙,輕紗如雲,垂落至地。
隨着女子的跪下,猶如流動的溪水一般汨汨流淌開來。
纖細的腰身被同色腰帶輕輕束住,顯出柳腰的盈盈一握之感。
曾經的冷傲淡漠消失不見,唯有絲絲縷縷的屈辱之感。
曾幾何時,她是高高在上的絕情仙子,對方僅僅是一荒野中掙扎走出的築基小修。
在那冰瀾宮中,第一次相見,對方連擡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可此刻,物是人非,時移世易。
地位顛倒之下,她不再是絕情絕愛的仙子,而是成了求人辦事的金丹小輩。
而對方,卻是那高不可攀,縱使在頂尖強者中也赫赫有名的一代丹宗!
若換做平常,以她性格,即便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想來攀這個交情。
她與羅塵之間,多是交易,沒有什麼恩怨情仇。
真要計較的話,大致就是她曾經勒令羅天宗修士上積雷山戰場,一度讓羅天宗損失慘重。
聯想到羅塵以前睚眥必報,率衆殺進炎盟的性格,她此行很大可能會受辱。
但有些事情,她是必須要去做的,哪怕只有一絲機會!
所以,她鼓足勇氣來了!
周圍的環境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女子身軀微顫間那衣襬與地面的沙沙聲。
這一刻,時間彷彿凝固。
在那沉重而又微妙的氣氛中,忽有一道無形的力量落在了女子身上。
在絕情仙子措不及防間,羅塵的聲音已經傳來。
“你我本是故人,相見已然不易,何苦如此作態?”
在法力託扶下,絕情仙子已是不受控制的站了起來。
心中屈辱感漸去之餘,又不禁爲對方的實力而震撼。
這就是元嬰真人的力量嗎?自己竟然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她擡起頭,正對上羅塵那笑眯眯的眼睛。
一如當年那般年輕,但眸子中,卻是多了幾分滄桑之感。
不敢再直視對方,絕情仙子螓首微低,嘴脣輕張。
“真人現在是大名鼎鼎的丹宗,日理萬機,幾無閒暇。願意見妾身已是恩賜,我又怎能不明禮節。”
這番話人情世故滿滿。
但很顯然,對方並不擅長說這種話。
因此斷斷續續,側重不明,不清楚的還以爲她在陰陽怪氣呢。
羅塵呵呵一笑,深知對方是個什麼性格,也不挑刺。
隨意在旁邊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口問道:
“我聽小六說當初大雪山獸潮洶涌而出,冰堡受創極重,幾近滅門,僅有少數人得以倖存?”
絕情仙子身軀一顫,眼中彷彿出現了當年那一幕。
她痛苦的點了點頭。
“冰堡實力本不算強,爲了滄瀧師姐突破元嬰,還折算了大半金丹戰力。”
“開闢戰爭,我宗打算相幫合歡宗出來的雲鶴真人,投進去了不少人力物力。”
“當獸潮從大雪山傾巢而出的時候,冰堡瞬息之間被毀。”
“哪怕我後來收攏了不少殘餘同門,但百年下來,身邊也僅餘十來人了。”
聽完她的講述,羅塵也不由嘆了口氣。
曾經的冰堡,也算金丹大宗內頗有實力的一方豪強。
九大金丹,獨佔玉鼎北境。
麾下修士數萬,附庸繁多。
就連他的羅天宗,一度都是冰堡的附庸。
可在大勢面前,依舊脆弱不堪,淪落到如今只有大貓小貓十來人的慘烈規模。
與其說絕情仙子還抱着冰堡之名,不如說她們僅僅只是一羣抱團取暖的散修罷了。
而這,就是大勢力沒有元嬰真人坐鎮的下場。
現在羅天宗倒是有了他坐鎮,可未來東荒妖族大軍殺至,其兵力必然千百倍於大雪山獸潮。
羅天宗又會比冰堡好上多少?
羅塵不敢細想,重逢故人的心情也因冰堡慘事給去了個七七八八。
“小六說你想請我救人?”
羅塵主動提及自己的來意,讓絕情仙子不由心中一喜。
她就怕對方彎彎繞繞,刻意不談。
深吸一口氣,絕情仙子鄭重的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玉盒。
盒子上,還嚴嚴實實的貼了好幾張符篆。
“我知道其他真人要請你出手,都得付出高昂報酬。所以我特意打聽後,以畢身積蓄,換來了一縷霄氣,還望你滿意。”
羅塵神識一掃,便搖了搖頭。
玉盒內東西的確是一縷霄氣,但壓根不是他想要的三霄氣之一。
不過這種情況很正常,絕情仙子只是金丹修士,對於他們元嬰真人之間的交流很難打聽到位。
而且霄氣乃九天靈英,唯有元嬰真人可強上青冥採集,其價值珍貴無比。
對方能費盡心力換來一縷,已是不易。
因此,他十分好奇,對方想救之人是誰?
“你可能不太瞭解,我跟同道之間的交易向來都是先看事情難易程度,再論報酬。”
“何況,我也不一定真的能救你想救之人。”
“所以還是先了解一下具體情況再說吧!”
“你要救誰?”
前面那些話,讓絕情仙子本就白皙的膚色,變得更加慘白。
好在羅塵最後還問了問情況,她不再猶豫,伸手一晃。
一座微型小堡出現在她掌心之間。
羅塵目光一凝,是冰堡的傳承法寶——月華冰堡!
只不過和當年在大雪山匆匆一瞥時的模樣不同,此刻的月華冰堡九層去其三,剩餘六層也滿是斑駁。
有水火衝擊裂紋,金石交加之力,甚至還有一絲絲被雷霆閃電轟擊後的痕跡。
一代上品法寶,竟淪落至此。
法力流轉,小堡徐徐擴大。
當有兩丈之時,一層門戶緩緩打開。
絕情仙子神色緊張,艱難的輸出法力操控此冰堡。
她手段不是很嫺熟,很顯然並沒有真正掌握此法寶,所以才這般困難。
但即便如此,那門戶中也終究出現了一物。
一座寒氣四溢的冰棺!
唰!
羅塵站起了身,目光落在冰棺中的人兒身上。
栩栩如生,一如當年溫柔。
秀眉微蹙,好似在承受着莫大痛苦。
這沉睡的冰美人,正是羅塵多次感念的故人。
“滄瀧……師姐。”
咚!
月華冰堡落在了地上,但冰棺依舊懸於半空。
只不過,這一次是羅塵的法力託着冰棺,沒讓其下墜。
絕情仙子見狀鬆了口氣,這月華冰堡唯有她們宗門的宗主和太上長老有操控法門,但滄瀧沉睡,曾經的宗主冰魄早已隕落。
不通法門的情況下,她強行操控,可謂負擔極大。
見羅塵怔怔的望着冰棺,絕情仙子解釋道:“師姐當年強行突破元嬰不成,精氣神三寶俱損。幸得落雲宗太上韓瞻真人相助,以秘術收攏殘魂,再以我宗寶棺保住肉身,所以才能苟延殘喘至今。”
羅塵抿了抿嘴,這番說辭與韓瞻當年跟他聊的一樣,沒有任何出入。
“本來不出意外的話,這寶棺存於冰堡禁地,可使滄瀧師姐堅持數百年。只等我宗出一個元嬰真人,或許就能將其解救。”
“但冰堡被毀,寶棺沒了萬載玄冰供養,護持師姐肉身的功效大打折扣。”
“以我推斷,最多再有幾十年,寶棺就會失效。到那時,師姐重現青天之下,只怕瞬間就會香消玉殞。”
羅塵手空懸冰棺之上,心中已是有了數。
這冰棺非是什麼法寶真器,乃是一塊質地極佳的萬載玄冰,輔以陣法,所以纔有了保存肉身不腐,隔絕外界靈氣侵蝕的效果。
沒有冰寒環境輔助,此棺堅持不了多久的。
“可曾請別人救治過?”羅塵問道。
絕情仙子搖了搖頭,“沒有。”
“爲何?”
“不敢!”
在羅塵不解中,絕情仙子低聲道:“如今時局,人心鬼蜮,無人可信得過。而且師姐體質有異,若是落入宵小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體質有異?”羅塵皺了皺眉。
絕情仙子猶豫了一下,硬着頭皮說道:“此事本來我也不知,後來合歡宗被一強大妖皇所滅,我偶然遇上了一逃出來的合歡宗金丹修士。在與他戰鬥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當年雲鶴真人之所以挑選冰堡爲合作對象一起開闢大雪山,實際上也是惦記着師姐的體質。只不過,那時候有韓真人護佑,所以對方不好明面上下手。”
羅塵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其中竟有這麼多內幕?
也沒聽韓瞻提及過啊!
看着冰棺中秀眉微蹙的女子,羅塵有些不耐煩了。
“到底是什麼體質?”
到了這個時候,絕情仙子似乎已經豁出去了。
她不再扭扭捏捏,徑直說道:“滄瀧師姐身懷七竅玲瓏之體,於氣海之外,另有一處心竅,可積蓄龐大法力。哪怕在其突破元嬰失敗之後,境界也未曾跌落,一身法力仍舊不遜等閒金丹大圓滿之輩!所以韓瞻真人固其魂,我宗冰棺護其身,唯獨對法力並不擔心。”
“而這七竅玲瓏之體,除了讓修士天生聰慧,法力雄厚之外。還另有一特殊之處,那便是與人雙修之際,可令對方境界強行提升!”
“雲鶴真人看中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想借大雪山開闢戰爭之機,合理吞併我冰堡,然後試圖對師姐下手。”
“師姐終生未嫁,哪怕當年面對韓瞻真人那般優秀男子,依舊守身如玉。也是怕自身沉淪,淪爲他人爐鼎。”
羅塵聽得瞠目結舌。
萬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曲折內幕。
以前就覺得滄瀧師姐和韓瞻兩人關係不一樣,前者助其築基之時提前修行《裂魂功》,後者不懼白骨玄蛇威脅,助滄瀧強行渡劫,但偏偏二人沒有走到一起。
韓瞻的解釋是冰堡重點培養滄瀧,讓其不得外嫁,而他本人也自負才情,所以沒有強求緣分。
可細細想來,冰堡從來沒有這方面的規定。
絕情仙子以前就有過一個道侶。
其弟子石蘭,不也和羅天宗的許小六育有一女嗎?
如今看來,是滄瀧師姐拒絕了韓瞻。
當然,真實情況如何,羅塵也不想深究。
他看向冰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按照你所說,師姐身懷特殊體質,有讓人強行提升境界的功效。”
“你又怕她肉身落入宵小之手,也就是說即便沉睡之中,她的體質依舊有……”
“羅塵!”
話未落,絕情仙子就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甚至,直呼羅塵名諱。
羅塵冷冷的看了過去。
絕情仙子梗着脖子與其對視,但漸漸地就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白皙的臉上滲出一滴滴冷汗。
她張了張嘴,艱澀的說道:“我尋你,是因爲我們之間有淵源,而且師姐當年對你可謂極好。如今你丹宗名聲在外,一如當年火靈君之名,所以我相信你。”
“若你對那霄氣報酬不滿意,若你還怨恨我當年逼迫羅天宗上戰場一事,我……我……我願……”
說到後面,女子幾乎難以啓齒,薄脣幾乎都要咬破一般。
“無須多言,她,我救了!”
羅塵伸手一揮,那之前落在地上的冰堡頓時飛起。
裡面雜七雜八的殘留神識印記,瞬息間灰飛煙滅。
月華冰堡落於手中,羅塵片刻間就以豐富的煉器經驗,得知了此寶的操控技巧。
和混元鼎一樣,此寶蘊含空間存儲之能,所以可以收納滄瀧肉身。
絕情仙子似有些恍惚,因羅塵的話,因自己被打斷的話。
她怔怔看着羅塵,好像在等對方未竟之語。
然而,羅塵僅僅只是笑了笑。
“滄瀧師姐當年對我挺好的,救她本就是我分內之事,何須什麼報酬?”
“就讓她留在我身邊吧,我會想辦法把她治好的。”
言語誠懇,笑容和煦。
那幽深雙眸,此刻坦坦蕩蕩,沒有絲毫作僞。
女子有些措手不及,但這個答案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她深吸一口氣,對羅塵躬身一拜。
“顧小柔謝過真人!”
……
絕情仙子離開了。
不過只是暫時的。
羅塵瞭解了冰堡殘餘修士的現況後,就讓許小六去找楊平都,讓楊平都以他羅塵的名義收編冰堡女弟子,如此方便照拂。
待她離去後,羅塵撇了撇嘴。
今日看着柔弱的絕情仙子,實際上還是一如當初那般厲害啊!
言語間,都在用羅塵好名這個“破綻”激他。
可以想象,如果羅塵不救滄瀧,亦或者對滄瀧肉身有什麼企圖,那絕情仙子指不定就要豁出去壞他名聲。
這對羅塵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如今的名聲,即可助他廣結人脈,未來對抗五行神宗那個老東西。更可讓他在溟淵派眼中變得越發重要,即便未來要追究蒼梧山舊事,也得顧惜顧惜羅塵的丹道之能。
所以,名聲壞不得!
而且!
羅塵目光落在面前被他重新施加了陣法的冰棺,眼中露出了幾分唏噓之意。
滄瀧師姐,當年對他確實不錯。
以冰堡禁地助他煉化枯榮真火,告訴他結丹經驗心得,還讓他明白了自身資質的優劣之處。
可以說,羅塵能有現在這番修爲,滄瀧師姐出力不少。
最重要的是,滄瀧師姐是少數真心幫助他,卻沒有太大企圖的人!
一路走來,羅塵所遇“貴人”不少。
但不管是米叔華,還是絕情仙子,亦或者韓瞻、富潮生之輩,看似對他友善,實則都居心叵測。
要麼貪其丹道能爲,要麼覬覦肉身奪舍,亦或者讓他虧了五十年壽元。
唯獨滄瀧,僅僅只是想與他結個善緣。
手掌摩挲着冰冷的棺蓋,羅塵臉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會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