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永訣
三十年時間，一萬個日夜。
對於凡塵俗世而言，這太長了。
當蘇塵在回到皇宮裡的時候，看着那些依舊熟悉的建築宮殿，卻是感覺到了一絲陌生，那些往來的面目，遊散的氣息，已然沒有了太多熟悉的味道。
當年和他一起進宮的人，早已作古，即便是後來自己提攜培養的那些暗子，在這三十年內，也陸續凋零，大多如江燕般，成爲了過去。
這個他曾經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再次歸來，已是真正的物是人非。
葵苑依舊沒有太多的變化，或許是皇帝下過命令，這裡除了一些必要的翻新改造之外，和他離開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
蘇塵來到這裡的時候，院子裡的葵花正開得燦爛。
在那燦爛的花叢中，他彷彿能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還有年幼的錦皇子，在花叢中嬉笑，和昆羅追逐……
但很快，蘇塵就將這些思緒收攏。
不遠處的空地上，傳來了一陣拳風涌動之聲，目光隨即望去，只見一個穿着藍袍的老太監，正在院子裡舒展四肢，練習着拳腳。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滿臉褶皺，腰身也已經佝僂，不過四肢活動之間，卻是依舊靈活矯健，一道道精血之氣，充盈周身，習練的也不是什麼高深武功，只是最簡單最基礎的太祖長拳。
但不知道爲什麼。
蘇塵卻覺得他的太祖長拳，有了那麼一點不同的韻味，帶着點返璞歸真的味道，拳腳舞動間，竟有幾分圓轉自如，一時間不禁愣了一下。
“小李子？”
他有些驚訝。
眼前這個老太監，正是當初他留下來照看葵苑的李源。
在蘇塵的印象中，這小子有些膽小，但勝在勤奮和懂事，所以一直留在葵苑中。
臨走的時候，他給小李子留了一些氣血丹，還有一些更加高明的武功技法。
但這小子卻是沒有修煉。
三十年過去了，他還在修煉太祖長拳，而且武道境界似乎也沒有太多提升，依舊處於最初級的換血境界。
此時的他，身上氣血已經開始有了衰敗的痕跡，估計壽元已經所剩不多了，但他似乎並不在意，依舊每天修煉着最基礎的太祖長拳，心無旁騖的樣子，甚至讓蘇塵懷疑，是不是這傢伙也擁有長生不老的特異能力。
當然。
這只是開玩笑而已。
人的外貌可以用功法法力來改變掩蓋，但氣血衰敗的跡象，只有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纔會顯現出來，這一點卻是做不了假的。
“此人天賦心性皆平庸，但這毅力卻是驚人。數十年如一日，鑽研修行這基礎的太祖長拳，竟能讓他修煉出別具一格的韻味。若是給他多一些時間，說不定真能厚積薄發，走出一條不同常人的武道之路？”
蘇塵有些驚奇。
不過他並沒有現身的打算。
“蘇塵”已經死了，沒必要再橫生枝節，只是看到這小李子的執着模樣，不禁有幾分欣賞起來。
倘若自己沒有那些奇遇機緣，是否也會如他這樣，數十年如一日，修煉着最基礎的太祖長拳，堅持不懈，不曾動搖？
他搖了搖頭。
隨即指尖輕輕一彈。
法力包裹之下，神念延伸，將一個小瓷瓶送到了旁邊樹蔭下的石桌上。
那裡面，有一些氣血丹和十顆續命丹。
勤而恆之者，天不棄。
這些東西，就當是對他這份執着毅力的褒獎吧。
他也不指望小李子能夠憑藉着這新增的十年壽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之舉，也不指望有什麼回報，只是單純欣賞，隨心所爲而已。
“呼，這太祖長拳，當真是易學難精。我在數十年前，就感覺此功圓滿了，沒想到繼續修煉下來，竟然還有新的天地。”
這時候，院子裡的小李子，已然打完第三套拳，臉上浮現出一抹潮紅之色。
大量的氣血隨即匯入其體內，多年積累，竟已浩瀚如海。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修煉太祖長拳的原因，他的修爲，始終都沒有突破換血境界。
但是隨着修煉和積累，這股氣血之力卻是在不停地增長積累着，如今他體內充盈的氣血之力，比起任何一個換血境武者，都要渾厚百倍不止。
李源始終有種感覺，自己就要觸摸到一個新的天地了。
只要走出那一步，這些年的積累，就能盡數轉化成爲修爲力量，說不定可以讓他一步登天。
“可惜啊，那一步太遙遠了，而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人在這天地間，實在是太渺小了，匆匆一生如白駒過隙，即便就是如同當年蘇公公那樣的超凡之人，最終也還是湮滅在了時間長河中……”
李源的眼神有些暗淡。
他搖了搖頭，轉過身來，正打算回房。
眼角餘光瞥到了樹蔭下的石桌，一個丹藥瓷瓶，讓他腳步頓住，瞳孔隨即猛然一縮。
“這是……”
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忙擡頭，舉目四顧，卻是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公公，是你回來了嗎？”
小李子驚喜無比。
抓起桌上的丹藥，然後來到了蘇塵的房間門前，敲了很久的門，裡面卻也沒有聲音傳來。
最終期待興奮的眼神，逐漸失去光澤，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無波，隨即擡頭，看向不知名的遠空，然後深深鞠躬一拜。
“公公恩情，李源銘記在心。今生若能有所成就，但願江湖再見，讓我回報此恩……”
……
與此同時。
蘇塵卻是早已離開了葵苑，朝着錦帝所在的乾坤殿而去。
他和當年的女帝一樣，都是個勤政的君王。
平日裡，除了寵幸後宮妃嬪之外，基本都住在乾坤殿，方便處理國事。
蘇塵來到這裡的時候，發現暗中守衛的影衛，氣息已然變了，全都是陌生的年輕人，已經只剩下了一道還有些熟悉的氣息。
三十年時間過去，曾經女帝組建的十二影衛，也幾乎已經全部老死，剩下的，都是新晉補充上來的。
這些人，並不認識蘇塵，以他們的修爲，也完全感知不到蘇塵的到來。
只有那個最爲年老的影衛，忽然若有所思地擡起頭來，看了宮殿上方一眼，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
此時，乾坤殿中。
燭火跳動，鑲嵌在穹頂和柱子上的夜明珠，將整個宮殿照得明亮如白晝。
已經年近古稀的錦帝，穿着龍袍，正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
他的頭髮已經蒼白，臉上皮膚褶皺蒼老，還有一些老年斑，不過精神看着還不錯。
服用了續命丹的他，加上護體玉佩，可以避免很多常人難免的病痛，因此整個人看上去還很健朗。
但蘇塵卻知道，他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腦海中不由浮現出第一次見到錦帝的時候，那時他還只有八九歲，粉嘟嘟的，乖巧得像是個女娃。
只是不論怎麼嘗試，似乎也很難將記憶中的畫面，和眼前這個蒼老遲暮的帝王重合在一起。
時間，真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武器。
“都說了，不用再來催促，朕知道什麼時候歇息。”
錦帝頭也不擡地開口說道。
因爲蘇塵並沒有隱藏氣息，在踏入宮殿的時候，周身法力已然籠罩了出去，神念衝擊，隨侍的那些侍從只覺得有些頭暈，隨即昏睡了過去。
聽到響動，錦帝這才擡起頭來。
正好看到一身長衫的蘇塵緩步走進來，此時的他，鶴髮童顏，面帶微笑，就如同一個慈祥的長者。
“陛下勤於國事，是萬民之幸。但續命丹也不是萬能的，還是得好好休養才行……”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錦帝蹭的一聲站了起來，他的身體因爲激動而有些顫抖，花白的鬍鬚抖動着，眼睛已經微紅，緊接着就像是一個孩子似的，連忙飛奔過來，想要給對方一個擁抱。
可是走到近前之時，他又忽然停了下來。
伸出去的手也有些顫抖，深怕自己這一抓，對方就會如同夢境一樣消失。
“蘇公，真的是你嗎？”
“是我。”
蘇塵點了點頭，神色溫和地道：“三十年不見，陛下老了啊……”
“您真的還活着？我就說，蘇公這樣的人物，哪裡那麼容易死，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錦帝有些激動。
他一把抓住蘇塵的手，情緒久久不能平靜，深怕這一鬆手，對方就會離開似的。
“蘇公，你好狠的心啊，這一走就是三十年，朕都以爲伱不在了，可是難過了好久……”
“修行所在，自是難以避免。但沒有我在，陛下不也一樣做得很好嗎？”
“不說這些了。哈哈，朕還以爲等不到您回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能在臨死前見你一面，朕已經很高興了。這三十年來，朕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他說着，將蘇塵拉到旁邊的桌案邊上，然後偷偷摸摸打開櫃子，從裡面取出了半壺珍藏的好酒。
“朕那些兒孫，都不準朕喝酒，天天盯着，不過好在朕早就藏了一手。蘇公，咱們爺倆可得好好喝一杯。”
錦帝說着，拿出杯子倒酒。
事實上，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最好是避免大喜大悲，也最好不要飲酒。
但三十年不見，蘇塵也實在不忍掃了他的興致，於是點點頭，兩人就這樣坐在書案邊上，並肩而坐，喝着酒，聊着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大部分時間，都是錦帝在說。
說這些年的種種際遇，朝堂中的，國事家事，事無鉅細。
說到興奮處，他會得意洋洋的炫耀，說到低落時，也會默然垂首。
儘管現在的他，已經垂垂老矣，可在蘇塵面前，他依舊可以做一個孩子。
蘇塵沒有去打斷。
儘管很多事情他已經知道，但聽錦帝娓娓道來，彷彿也是看到了他這一生的悲歡離合，種種精彩。
不知不覺。
已是到了天明時分。
錦帝這才嘆息着道：“年紀大了，就喜歡囉嗦。蘇公好不容易回來，可惜朕已經時日無多，估計撐不了幾年了……”
他說着，轉頭望向蘇塵，有些羨慕地道：“蘇公，你實話告訴朕，今年到底多少歲了？”
蘇塵聞言，卻是沒有直接回答他。
只是淡淡地道：“生老病死，此乃天命所定，老朽即便有些微末修行，但也不過只是比常人多活個幾十年而已，時至今日，我也近百歲了，說不定還得走在陛下前面……”
說到生死的話題，錦帝沉默了片刻。
不過很快，又灑脫一笑。
“都到了咱們這個年紀，也該看透生死了。朕這一生，得蘇公照拂，也算順風順水，做到了前無古人的成就，強盛國家，開疆拓土，死後也將流芳百世，無憾了！”
他感慨着，隨即認真地道：“蘇公今日歸來，應該很快就要離開吧？”
他是聰明人。
蘇塵當年不辭而別，讓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經死去，三十年杳無音訊，便是不想讓人知道他還活着。
若不是自己時日無多，或許蘇塵根本不會再現身。
“我也大限將至，不日需前往一處世外之地，尋求機緣，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歸來。所以，這次來，也算是跟陛下道別。”
蘇塵開口說道。
錦帝聞言，雖然眼中有傷感之色，但並沒有多說什麼。
蘇塵爲他和楚國，已經做了很多，可以說楚國有如今的盛世局面，蘇塵居功至偉，他也是時候該去爲自己搏一搏生路了。
“蘇公放心，南征之戰後，朕這些年來韜光養晦，給楚國留下了豐厚的底蘊。九皇子性情敦厚寬仁，是首成之君，朕會在死前做好安排，讓他順利登位，可保楚國未來至少六十年國運不衰。”
錦帝知道，蘇塵修煉了豢龍經，因此對於國運是最爲在意的。
“嗯，我相信陛下的眼光。”
蘇塵說着，看了一眼錦帝，在其期許的目光中，最終還是開口道：“陛下也請放心。這次出去尋找機緣，如果老夫還能苟活於世，自會照拂楚國。”
這倒不是給錦帝寬心。
蘇塵早就計劃好了，就算自己以後離開楚國，也不會不聞不問，哪怕這邊改朝換代，也要繼續掌控在手裡。
畢竟，豢龍經他是一定要繼續修煉下去的。
以後即便去了修仙界，他也會把楚國當成自己的一個修煉外掛，時不時關注一下，在適當的時候撥亂反正，以確保國運延綿不絕。
這也是他之前讓周易開宗立派的原因之一。
當然這些事情，他不會跟錦帝說，只是留下這麼一句承諾，已經足夠。
隨即，他又將已經準備好的兩件東西，交給了錦帝。
一個是青衣樓的令牌，另一個則是操控金剛的攝魂銅鈴。
蘇塵決定將這兩件東西，留給錦帝。
青衣樓的情報和吸金能力，可以讓皇室便於掌控京都局勢和朝廷內部，金剛則可以作爲先天高手，坐鎮帝都中樞，防止意外。
以蘇塵如今的實力，金剛能夠起到的作用其實很有限了。
雖然說留在身邊肯定也有用，但爲了楚國國運考慮，最好還是將它留在皇宮。
這樣即便發生什麼特殊情況，自己也能在第一時間知曉。
反正以他現在的實力，如果去了修仙界，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材料，到時候再重新打造即可。
“金剛是我打造的靈傀，實力堪比一尊武道先天宗師，有它在，短時間內，大楚皇室安全無憂。”
“多謝蘇公。”
錦帝拿到這兩件東西，感激無比，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自己死後，蘇塵也不在，皇室成員可能會遭遇危險，畢竟影衛和一般護衛，擋不住先天境以上的宗師高手。
蘇塵留下的這些東西，足以讓他高枕無憂。
“蘇公對我楚氏恩情，萬難報償。朕也有一件東西，想送給蘇公，還請你不要拒絕。”
說完，錦帝起身，從另一邊的暗閣中，取出了一個盒子，雙手遞交過來。
蘇塵疑惑地看了一眼，打開之後，發現裡面是一塊雕刻着龍形的方印，下刻“授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
“傳國玉璽？”
蘇塵看到此物，先是微微一驚，隨即發現這盒子似乎也是特製，能夠隔絕靈氣光輝，仔細一看，這塊玉璽上靈光流轉，顯然不是凡品。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隱瞞蘇公了。此物是老祖當年秘傳給我，是真正的傳國玉璽，也是一件寶物。蘇公所得的悟道蒲團，只能讓你修行豢龍經，分潤楚國氣運，但卻有一個弊端，只要離開楚國，它吸收氣運之力的功效就會減退，超過一定距離，就會失效。老祖當年是擔心您會撒手不管，所以才留了這個後手……”
聽到這裡，蘇塵不禁也是愣了一下。
好傢伙，這楚雄死了這麼多年，居然還給自己留了一手。
當時蘇塵就很奇怪，鎮壓氣運之聖物，怎麼會是蒲團，儘管此物大有來歷神妙無比，但終究是他人所有的東西，拿來鎮壓自家國運，並不合適。
所以，蘇塵還特地問過楚雄，但他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後來，蘇塵藉由悟道蒲團修煉，因爲一直沒有離開過楚國太遠，所以並沒有感覺到這個弊端。
“這傳國玉璽，纔是真正我楚氏一脈的國運所在。只要持有此物，不管您身在何處，都可以和楚國國運相連。我知蘇公此去，必是遠行，求取機緣生機，楚國不該成爲你的拖累，而是你的後援臂助……”
錦帝認真地說道。
蘇塵知道，他這是在做重託，將楚國的未來，都壓在自己的身上，賭一個光明前程。
他不說的話，蘇塵可能這輩子也不知道玉璽的存在，以後離開楚國，發現蒲團失效，沒有了氣運牽絆，蘇塵的豢龍經難以修煉，到時候很可能會在其他地方，選擇其他的國家來扶持。
楚國也將失去他的庇護。
錦帝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強制捆綁蘇塵，所以不如用這樣的方式，互相成全。
“你小子啊，居然能瞞我這麼多年，跟楚雄還真是……”
蘇塵說着，搖了搖頭。
隨即神色鄭重了幾分，將玉璽收下，道：“陛下放心，老朽若能求得生機活下去，可保你楚氏一脈將永爲西南之王。即便，日後皇室出現了不肖子孫，改朝換代在所難免，但我也會被力保楚氏一條血脈不絕……”
這個承諾，可謂不輕了。
錦帝聽完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這時候。
外面的天色也已明亮。
錦帝不等蘇塵提出告辭，站起身來，龍袍揮動，身上流露出帝王的威嚴之氣，他轉身，走向桌案，然後坐了下來。
頭也不擡地道：“天亮了，您該走了。”
他這次沒有說再見，也沒有期待再會，因爲他心裡很清楚，這次一別，將是永訣。
蘇塵也沒有多說什麼，點了點頭，讓他保重，隨即身形化作雲霧，消散在了宮殿中。
等他走後不久，錦帝這才擡起頭來，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已是紅了眼眶。
老淚縱橫。
“走吧，這樣也好，至少在我還活着的時候，可以與你痛飲暢談這一夜，總勝過垂死彌留的病榻前……父親，不該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蘇公，願你此去，前程遠大，證道長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