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悠哉哉走在田野上,稻子金黃了,農人揮汗如雨,又因豐收而面帶喜色,“呃?什麼意思?”墨紫盯着同車又恢復黑衣款款的元澄。
元澄從紅萸把她帶出來的,不過,沒給她好消息就是。
“臨時戶籍本一時下不來,你得親自跑一趟。”元澄遞給墨紫一封信,“裡頭是由部尚書大人的親筆。”
“戶部尚書都允准了,爲何下不來?”完全說不通吧?
“新來的主簿大人似乎喜歡無規矩辦事,他說臨時戶籍本需由僱主本人申請,還要帶上舊本,親自去說明僱用的理由和期限,而且要有擔保人擔保。”
元澄看着墨紫一臉大驚小怪的模樣,笑得興味盎然,“我那送人好處的一套,也不是什麼人都吃的。”
“一套不行,就換另一套。元大人曾經隻手遮天,跑到大周來,弄個戶本都不行,是不是太沒面子了?”墨紫被他一叫,匆匆忙忙上車,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他就讓車伕回城。這會兒,一身的木卷木屑,熱得她張手扇風。
一方白白的帕子遞來,她不客氣接過,擦額抹發,鼻間嗅進松香味兒,好聞,“有沒有扇子?”
元澄笑望着她,搖搖頭。粉臉兒撲紅秋水眸燦,粗布裙粗布褲怪模樣。一雙天青色高筒布靴,半撩袖,露出小截藕臂。正如銘年說的,不知怎麼給她穿成那麼好看的。
墨紫哎一聲,“這種時候,我就突然想起金銀的扇子。他遇到那事後,你去瞧過他沒有?”
元澄經她提起,便彷彿那一把把明亮的扇子在面前晃,“沒去。沒斷手沒斷腳,遇到一羣拿他當鎮山之寶的人,需我們擔心什麼?再說,他不在上都,到南德去了。”
“哦?南德?”雖然沒去瞧,他消息照樣靈通,墨紫嚴重懷疑金銀身邊有他安插的人。
“我告訴他周文那裡還有顆水淨珠,他就火燒火燎得去了。”以他的瞭解,如果不找點什麼給這人做,一定會藉着墨紫想起小時候的事,趁機接近糾纏。
“他對這珠子念念不忘,有什麼原因吧。”墨紫這樣分析。
“傳聞閩珍傾盡十年所成的十顆珠,其中藏有一個秘寶。這個傳聞。近些年愈傳愈真。你二哥無甚追求,就喜金銀珠寶,怎能不執念?”元澄眸墨如夜,星芒點點。
“秘寶?”墨紫露出難怪的神情,“可我怎麼沒聽閩鬆提過?”
“閩氏一直否認,自然不會主動提起。如果真有秘寶,他們幾代不惜一切想把珠子收集回去,似乎更說得通。不過,我是不信的。”無稽之談。秘寶爲何不直接留給子孫,要費那麼大勁,藏在珠子裡?
“我猜就算有寶貝,也不是金銀想的那種值錢東西,可能是一門本事,更糟糕一點,只是家訓”話說,文化遺產就比什麼都珍貴。而墨紫和元澄一樣,對傳聞毫無興趣。
“戶本已經弄好,不過讓管百工的主簿扣下了,不是我沒本事,只是沒想到。而且,別忘了,我如今是太學博士。”她似乎經常性忘記這一點,他得再三提醒着。
“這芝麻綠豆大的官,你想當多久?”太學博士啊?萬一她倒黴起來,他能幫到何種程度?“不是我嫌你官小,既然是要互幫互助,我怕將來自己真有事時,你不但幫不上,還反遭我連累。”她得罪的,都不是一般人等。
元澄卻老神在在,居然往窗外看秋景,“你的意思是要讓我當多大的官?”
墨紫感覺自己好像存了壞心眼,不敢太過份。“好歹四品以上,工部最好,還要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實用。
“工部啊——”元澄漫不經心,“沒辦法。”
墨紫還以爲他會說小菜一碟,臉上希冀的神情垮掉,“也是,我天真。這裡不是南德,你如今也伸不了那麼長的手,自身還難保。”
“你在激將?”元澄的眼瞳頓斂,回過頭來。
“沒有,真心話。若是用用激將法就能無往不利所向批靡,我會先刺激刺激自己。”然後,統帥百萬大軍,揮師北上,滅掉大求。因爲不現實,所以也就是氣憤的時候,想想罷了。
元澄瞧她義憤填膺握着拳頭,神情便若有所思,喚她,“墨紫。”
“嗯?”甩甩腦袋,拋開惡念,微笑向善。
話到嘴邊,改了口,“對鴻圖船場的老闆曾海,你聽知可多?”她進入船業不久,但這行就那麼些人,說不定打過交道。
“爲人沒什麼可稱道,用孩子和婦女當勞工,跟人打賭輸了又想賴,挺自大,又小氣成精。我相信品性決定一個人做事的方式,這人很不怎麼樣。”墨紫想起一件事,“他和大求的人一桌吃飯,我雖然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他的船場裡也有古怪。”
墨紫說到這兒,望了望元澄,見他聽得很專心。上回跟他聊時事也是。他從不因爲她是個女子而輕視過她。一次都沒有。這讓她總能很自在很輕鬆,而且被尊重。
“我去他船場取木,誤打誤撞發現,他的一批楓木居然是空,是的。若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買賣,我想不出還有其他原因。”看到他的面色變化,她問道,“你爲什麼問到曾海?”
元澄沉吟半晌,“有些事,令人在意。經你一說,似乎有點眉目了。墨紫,你可知大求如今最缺什麼?”
“打仗的話,缺糧?”墨紫緊接着又說,“還缺——”
“鐵。”兩人異口同聲。
元澄對墨紫欣然而笑,點頭讚賞,“不錯,就是鐵。鐵是製造兵器的必須。大周鐵礦石豐富,開採精煉之術遠在大求之上。曾海先跟大求的人有接鐲,又積空心木,極有可能是用來裝鐵。四國一直明令禁止邊境礦石和武器的買賣,他卻能走水路販私。”
“私販鐵,抄家誅族,曾家也算一方鉅富,曾海爲何要鋌而走險,不惜押上一大家子?”只是推測,而墨紫想不通這點。
“曾海不過是曾家無出旁支,不受重視,此其一;其二,販鐵利潤豐享,鋌而走險者,前赴後繼,多他一個不多。墨哥不也當過私販?”前塵往事。恍然一夢,唯幸遇她,那般真實。
墨紫笑得嘿嘿,“不過,我沒他膽子大,販得都是些小玩意兒。”她要販鐵,蕭二石頭這些人一定不會讓她見到明天的太陽,因爲罪同叛國。
“如何,要不要我幫你探探曾海的底?”
“暫且不要打草驚蛇,我還有別的事要查。”看她一副積極想參與的神色,元澄便說,“要用你時,定不客氣。”
墨紫聳肩,表示沒間題,“我穿這樣去見那個主簿大人,不要緊嗎?不男不女的。”
只有她會這樣說自己。元澄笑在眼裡,“甚好。我使的賄賂計沒用,美人計或許擔得。一會兒記得,多笑笑,說話嬌柔些。”
“美人計?”墨紫面不改色頂回去,“那該找我東家纔是。我這一身,能不能進大門都難說。”
“我雖然當着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點小事還能辦到,一定讓你見到那位大人的面,我還給你作擔保,也不白費你三百兩的心意。”
不告訴她,爲這臨時戶本費了他至少五百兩的禮錢。其實,讓那位新來的主簿大人給扣了,他確實很沒面子。
不提三百兩還好,提起這個,墨紫心疼,“要不是辦不成這事,你得退我銀子。”
“心意怎麼好退,只有落空的。”元澄搖頭不答應。
“這個可以不跟你算,給你家添磚加瓦的大工程,材料費總要給我吧。”她可不可憐?碰到一個兩個的,全都比她精明。
“我跟你的算法不同。你給的心意我本來嫌不夠,不過加上你不收錢幫我這次,我覺得就剛好了。”他因此一分錢不會讓她“報銷”。
墨紫不抱怨,不是沒有意見,而是且有心理準備,又看在他給她介紹一筆生意的份上,算了。
兩人聊着話,有一搭沒一搭的,看鄉野的風景轉過去,都城的風景轉過來,一個多時表也就眨眼工夫。
“大人,將作監到了。”車外突起車伕的聲音。墨紫這纔想到剛剛說了不少外人不能聽的話,可又想元澄沒那麼粗心大意,但還是問了一聲。
“你的車伕,耳力好不好?”
元澄還未開口,她就聽車伕說道,“耳力好得很,嘴巴嚴得很,墨哥把心放寬。”
“如君所言。”元澄笑答。
對一個車伕稱君?墨紫撩簾子下車去,定睛看那車伕。灰髮灰鬍灰布衣,乍瞧就是個普通老頭,仔細瞧——
還是個普通老頭。
“小老頭姓李名硯,是大人府中食客,沒啥本事,還好能駕得馬車。”持着馬鞭,拱手,“常聽墨哥之名,很不以爲然,想一女娘能有何本事。今日一見一聽,果然不凡。”
墨紫心想,好嘛,連食客都養起來了。
正打算笑元澄兩句,不想溫暖的氣息已在她身後,貼到她耳邊,溫潤般的話語,彷彿傾訴,彷彿莞爾,“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要是見勢不對,就支美人計,千萬別讓火燒到你身上。”
墨紫,回頭,對這個貪官惡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