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

就在龍賈、朱威、公孫衍等頻繁進出相府,爲白相國的葬禮忙碌時,公孫鞅、陳軫等也未曾空閒一刻,日夜就秦魏結盟、典章禮儀、稱王慶典等反覆討論。不消數日,秦魏睦鄰盟書初稿擬定,陳軫、公孫鞅檢查無誤,使人在羊皮上謄抄兩份,入宮呈魏惠侯御覽。

魏惠侯仔細閱畢,對毗人道:“拿王璽來!”

毗人走進密室,拿出一個精緻的檀香木盒,在惠侯前打開。惠侯親手拿出剛剛刻好的玉璽,看了看尚未使用過的潔白璽面,笑對公孫鞅、陳軫道:“呵呵呵,這塊王璽,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喲!”

公孫鞅聞聲跪下,叩道:“陛下將王璽首用於秦人之事,實乃秦人之幸!”

惠侯呵呵又是一笑:“愛卿請起!只要蓋上璽印,秦人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微臣代秦公叩謝陛下蔭佑!”

魏惠侯親自蘸上朱泥,在兩塊羊皮上端端正正地各壓一印。毗人收過,交予公孫鞅。公孫鞅雙手接過,再拜三拜,朗聲說道:“今有陛下璽印,盟書也就生效了。微臣立即攜書回秦,待秦公蓋上璽印,微臣即派專使呈奏陛下!”

“如此甚好!”魏惠侯微微點頭,轉向陳軫,“陳愛卿,宗伯之事進展如何?”

陳軫叩道:“啓奏陛下,新朝伊始,典章禮儀正在制訂,不日即可頒佈。至於慶典,吉日和勝地已由卦師卜出!”

“哦,”魏惠侯面呈喜色,“是何日何地?”

“吉日是五月既望,勝地是逢澤!”

魏惠侯思索有頃,點頭道:“嗯,逢澤乃鳳鳴龍吟之地,寡人當去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愛卿起草檄文,傳檄列國公侯,可讓他們於下月既望會於逢澤!嗯,還有,檄文一定要達意,闡述明白,就說此番是寡人南面稱尊,於逢澤舉行登基大典,免得列國再有誤解,以爲又是去朝那個周天子的!”

“微臣遵旨!”

從宮裡告退出來,陳軫、公孫鞅徑到元亨樓去,仍舊是公孫鞅做東,召來公子卬,三人大宴一番,慶賀秦魏結盟成功。

酒宴過後,公孫鞅辭別回秦。因有傳檄列國等事急需安排,陳軫送至西城門即辭別回府。公子卬心中有事,一直送至十里長亭。公孫鞅回身揖道:“上將軍留步,公孫鞅就此作別!”

公子卬回一揖道:“紫雲公主之事,還望大良造多多費心!”

公孫鞅呵呵笑道:“上將軍放心,這杯喜酒,公孫鞅喝定了!”

公孫鞅凱旋歸來,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攜其手同登公輦,轔轔回宮。一路上,公孫鞅將使魏過程講了個大要。回到宮中,公孫鞅呈上秦魏盟書,孝公匆匆看過,遞予內臣用璽。內臣剛進內殿,公孫鞅就撲地跪倒,雙手抱頭伏在地上,小聲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時愣了:“愛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從何來?”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去扶。

無論孝公如何拉扶,公孫鞅卻是不肯起來,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複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覺有異,鬆手退至幾前,緩緩坐下:“公孫愛卿,說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膽,將紫雲公主許嫁了!”

“你說什麼?”秦孝公一頭霧水,似乎未聽明白,“什麼紫雲公主?什麼許嫁?”

公孫鞅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張,將紫雲公主許配予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了!”

秦孝公聽得明白,張口結舌,一下子呆了。約過半晌,他忽地站起來,在殿中急走數個來回,停住步子,手指顫抖着指着公孫鞅大聲數落:“愛卿啊愛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麼說呢!臨行之前,你從未提過紫雲之事,怎麼平白無故,說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雲,她——她她她——你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頭肉嗎?”

“公孫鞅知罪!”

孝公搖頭嘆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頂何用?這麼大的事兒,你總該事先有個商議吧!你可以不計紫雲,不計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兒,你——你總該有個忌憚吧?宮裡宮外,誰人不曉紫雲是老夫人的心肝寶貝,紫雲的婚事,若無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輕易許嫁,可你——你竟然將她一口許予一個百無一用的繡花枕頭!”又是一聲長嘆,“唉,這這這——”

“君上,”公孫鞅將頭埋得更低,屏息有頃,喃喃說道,“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頭一怔,凝眉自語:“百無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動起來。

孝公的腳步越走越慢,陡然頓住,折回幾前,緩緩坐下,目視公孫鞅:“說吧,依愛卿之見,紫雲何時出嫁爲宜?”

“事不宜遲,逢澤之會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聯姻,魏王雙喜臨門,對我必無防範之心!”

“愛卿何時動身赴會?”

“三日之後!”

孝公沉思有頃,大聲喊道:“來人!”

內臣剛好蓋完璽印,手持盟書疾步趨進:“老奴在!”

“傳旨後宮,爲紫雲公主準備嫁妝!”

內臣略略一怔,應道:“老奴遵旨!”

內臣出去傳旨後,公孫鞅再拜後涕泣:“君上聖明!”

“唉,”孝公緩緩起身,長嘆一聲,“公孫愛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後宮的路上,內臣一直在垂頭思索如何傳達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宮門,內臣大體上有了思路,決定先至正宮,面見夫人。

孝公夫人是韓昭侯胞妹,當年獻公爲了從魏國奪回河西,與韓結盟,聘娶韓女爲太子婦,育子嬴駟。河西之戰中獻公罹難,孝公即位,立韓女爲夫人,次年育女紫雲。紫雲是正宮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獻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內臣傳旨時,紫雲公主剛好前來探望母后,在門口聽個正着。秦、魏血仇如海,勢不兩立,紫雲公主聽聞公父將她嫁予魏人,頓時花容失色,轉身飛跑至老夫人宮中,朝老夫人撲地跪下,抱住她的兩腿哭了個死去活來。老夫人大驚,再三詢問,紫雲只是傷心,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老夫人心疼如割,將她抱在懷裡,又拍又哄,紫雲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會兒眼淚,正自無可奈何,孝公夫人走過來,遠遠聽到祖孫二人抱頭哭泣,疾趨而入,叩跪於地,失聲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淚水,一邊哄紫雲,一邊疾對孝公夫人道:“天哪,你們娘倆,這這這——天塌了咋的?快——快說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老夫人一時愣了,好半晌,方纔明白過來,頓時怒氣上涌,忽地起身,摸過龍頭柺杖,將地磚敲得梆梆直響,邊敲邊叫:“來人哪!”

宮正疾趨過來:“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樑過來!還有,把虔兒、駟兒幾個統統叫來!”

不消一時,秦孝公、嬴虔、嬴駟三人急趕過來。嬴虔、嬴駟聽說老夫人震怒,卻不知原委,一臉茫然地趨進宮門,遠遠看到老夫人端坐於席,身邊並無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趕至,糊里糊塗地悶頭跪在孝公身後。

老夫人端坐幾前,滿面怒容,掃三人一眼,柺杖狠敲地磚,厲聲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殺我夫君,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樑,你——你個不孝之子,不去報仇倒也罷了,你且說說,爲何還要把老身的小云兒嫁予魏狗?”

嬴虔、嬴駟明白過來,面面相覷。秦孝公將頭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聲。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數聲,“嬴渠樑,你以爲不說話,就能混過去,是嗎?老身問你,聽說又是公孫鞅自作主張,把小云兒賣了!”

秦孝公終於出聲,囁嚅道:“回母親的話,此事與公孫鞅無關,是渠樑自作主張,託公孫鞅向魏室提親。母親要打要罰,渠樑認領!”

老夫人怒極而泣:“你你你——你淨包庇那個外鄉人。”手指嬴虔、虔駟,“你睜眼看看他們,公孫鞅今兒責這個,明兒罰那個,只怕老身這把朽骨頭,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樑,你——你口口聲聲孝字當頭,今兒就在這兒,向老身說說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憑老夫人百般斥責,一句犟嘴的話也不出口。公孫鞅推動變法改制,受到牽連的多是世族舊臣,而這些人中,大多數都與老夫人有所牽連,因而老夫人是一百個不稱心。此番借得這個因由,老夫人連哭帶訴,又斥又罵,將公孫鞅赴秦後的種種“惡行”從頭至尾,向孝公細數一遍。

代太子受過、被公孫鞅刑過鼻子的嬴虔聽到傷心處,爬前幾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聲:“母親——”

秦孝公將頭更深地埋在袖裡,連大氣也不敢出。老夫人說得累了,抹一把眼淚,朝秦孝公大聲喝道:“嬴渠樑,你可聽好,沒有老身的旨意,小云兒你誰也不能嫁!”

話音未落,內宮隱約傳出紫雲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聲。老夫人聽得揪心,忽地起身,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拄起柺杖,“得得得”地敲着地面,揚長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遠,秦孝公才從地上站起來,沉起面孔掃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駟,一個轉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門外的內臣小跑着跟在身後。快到書房時,孝公放慢腳步。內臣緊趕一步,小聲稟道:“君上,紫雲公主的事兒,要不——緩一緩?”

秦孝公頓住腳步,轉對內臣,面孔猙獰,不無震怒:“緩什麼緩?傳旨,紫雲出嫁之事儘快操辦!再有——從今以後,無論是朝廷還是後宮,除老夫人之外,誰敢再議此事,殺無赦!”

“老奴領旨!”

魏惠侯向列國發出傳檄,邀請衆公侯於五月既望會於逢澤,慶賀他的稱王大典。因時間緊迫,對於距離較遠的國家,如燕、楚、越等,陳軫只是函諭他們知情,而對較近的國家,如秦、齊、韓、趙、中山、義渠及衛、魯、陳、宋等泗上小國,他則逐個快馬傳檄。爲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親筆書寫的邀請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璽壓上朱印。

爲了確保峰會安全無虞,同時也充分估計可能遇到的牴觸,魏惠侯特別調動五萬武卒,由上將軍公子卬親自統率,先一步抵達大梁。惠侯自己也提前十日動身,乘坐王輦,威風八面地開赴逢澤。

惠侯的傳檄快馬趕至衛都帝丘,衛成公一看檄文,頓時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後,衛成公迅即傳來老臣孫機商議應策。

孫機是春秋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本爲宋國宰輔,因與宋公不睦,於二十年前攜二子赴衛,被成公用爲宰輔,後改稱相國。

孫機看過傳檄,讀畢魏惠侯的親筆信函,兩道長眉擰成疙瘩,許久,擡頭望着成公:“君上——”

“老愛卿,”衛成公的目光落在孫機飽經風霜的老臉上,“依你之見,這次逢澤之會,寡人去還是不去?”

“老臣以爲,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說不去有何不是!”

“齊、韓、趙三國可以不去,君上卻不可不去!魏罃此舉雖說冒犯天下,卻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衛成公微閉雙眼,陷入深思,許久,擡頭問道:“聽老愛卿之意,齊、趙、韓三國或許不去?”

孫機點了點頭:“依老臣所見,莫說是齊、趙、韓三個大國不去,縱使泗上小國,也未必盡去!”

衛成公若有所思。

孫機進一步說道:“其他小國可以不去,獨君上不能不去!”

衛成公不無詫異:“哦,此是爲何?”

“恕老臣妄言,泗上諸國,唯我離大魏最近,且無險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勢必拿我開刀,取殺雞儆猴之效!”

衛成公低下頭去,再次陷入深思,有頃,擡頭說道:“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麼不是?”

“齊、趙、韓三國可以去,君上卻不可去!”

衛成公一怔:“此話從何說起?”

“魏侯稱王,是謀逆篡上。齊、韓、趙三國與魏一樣,本是大夫篡上,並非周初封侯,名聲早已壞了。君上卻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與周室血脈相連。君上若是去了,豈不等於贊同謀逆之實,雖可保住一時安危,青史上卻留罵名,至少也會貽笑後人!”

衛成公點頭說道:“老愛卿所言甚是!寡人思來想去,也是沒個決斷!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孫機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君上,您看這樣如何?逢澤之會,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應。只要多備禮物,言辭逢迎,魏侯也不至於遷怒於我!”

衛成公閉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許久,他猛地睜開眼睛,搖頭說道:“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孫機長嘆一聲:“唉,的確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可老臣實在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衛成公的眉頭橫起,毅然說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是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愛卿,你安排使臣,備上厚禮,分別問聘齊、韓、趙諸國!只要他們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樣!”

老相國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老臣遵旨!”

孫機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幾個大夫,備齊厚禮,連夜出使齊、韓、趙三國,名爲問聘,實爲探聽虛實。

送走幾位使臣,已是人定時分。孫機梳洗已畢,換上睡衣,在榻上躺了一會兒,忽一聲坐起,愣過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寢房,信步來到孫兒孫賓的書房。

孫機共有兩個兒子,長子孫操是衛國邊城重鎮平陽郡守,次子孫安是平陽郡司馬,負責平陽防務。孫賓是孫操長子,早過冠年,孫機將他特別留在府中,一來處理相府事務,二來也是教他爲人立事。

孫機進門時,孫賓正在幾前正襟端坐,秉燭夜讀。許是讀得過於專注,孫機一直走到跟前,孫賓仍無感覺,只將兩眼聚精會神地盯在竹簡上,口中喃喃誦讀。孫機輕輕咳嗽一聲,孫賓擡頭見是孫機,翻身叩道:“賓兒叩見爺爺!”

孫機在對面幾前坐下,眼睛盯在孫賓的竹簡上:“賓兒,所讀何書這麼入神?”

“回稟爺爺,孫兒新得一冊寶書,是墨子的《兼愛》!”

孫機連連點頭:“嗯,墨家是方今顯學,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書值得一讀。賓兒,依你看來,書中所言可有道理?”

“回稟爺爺,”孫賓坐直身子,正正衣襟,緩緩說道,“墨子前輩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墨子前輩真是句句切中時弊啊!今天下相爭,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處,就在互不相愛。如果人人相愛,天下就會‘強不執弱,衆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是謂聖人之境!”

“唉,”孫機長嘆一聲,“賓兒,爺爺希望你能記住,所有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孫賓不無驚異地問:“爺爺何出此言?”

孫機再嘆一聲,緩緩說道:“因爲狼總是想吃羊的,羊也總是想吃草的!”

“爺爺,”孫賓沉思有頃,擡頭望着孫機,“您今兒似是有事,能否告訴賓兒?”

孫機點頭道:“賓兒,我想讓你速去平陽,告訴你的父親和叔父,要他們馬上儲糧儲水,加固城防,準備應戰!”

“應戰?”孫賓甚是驚異,“爺爺,眼下風平浪靜,爲何應戰?”

孫機緩緩起身:“狼想吃羊,羊怎會甘心呢!賓兒,早點睡吧,明日凌晨,你立即動身!還有,告訴你父親,現在還有時間,讓他組織人馬,將壕溝挖深一些,放滿水!”

孫賓點了點頭,面色凝重。

因有大溝開通的事,大梁郡守原本就在逢澤之濱準備了盛大的典禮場面,不說彩旗遍地,禮臺高築,萬人觀瞻,即使豐富多彩的民間樂舞也足以使人大飽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陳軫先一步趕到逢澤,看到這個場面,心中暗喜,讓他們預演一遍,果是鑼鼓喧天,旌旗飄揚,萬民攢動,精彩紛呈,整個場面比起孟津之會不知熱鬧多少。上將軍公子卬率領的五萬甲士也已趕到,從大梁城郊到逢澤,到處都是甲衣裹身、長槍在手的大魏武卒,爲逢澤平添了幾分隆重和森嚴。

觀瞻過後,陳軫盛讚大梁郡守,對整個儀程提出一些改進意見,以使場面更爲出彩。同時,陳軫對大溝開通之事也做了別開生面的安排,就是在大典結束之時,由陛下親自開閘,然後引領列國君主縱馬追逐奔涌而下的潮頭。陳軫相信,這個場面不僅壯觀,而且能使列國君侯親眼目睹大魏陛下所創造的人間奇蹟,留下深刻印象。

大梁郡守不敢怠慢,當下組織人力物力,全面準備稱王大典。在魏惠侯的車輦到來之前,一切皆已備妥。

魏惠侯提前三天趕至大梁。陳軫、公子卬、大梁郡守等原本安排他在大梁郡守府中安歇,惠侯執意前往逢澤,住在早已爲他設好的大魏行轅裡。

在大魏行轅的左右兩側是列國行轅,彼此間隔百步,位置也是陳軫早已劃定的,左右依次是秦、齊、趙、韓、義渠、中山、宋、魯、衛等,凡是發送傳檄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預留位置,每個留位的周邊均插着彩色小旗,中間是一面標識國號的大旗。

魏惠侯顧不上旅途勞累,一到行轅就使人召來陳軫,聽他稟報會同事項。陳軫詳細講述一遍,惠侯連連點頭,樂不合口,大聲讚道:“好好好,寡人得愛卿,猶如武王得姜尚啊!”

惠侯自比武王,更將陳軫比做子牙,這是陳軫做夢也未曾想到的事,因而一下子愣了。待反應過來,陳軫當即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喜極而泣:“陛下——”

魏惠侯哈哈笑道:“愛卿速起,寡人還有大事問你呢!”

陳軫趕忙爬起,哈腰望着惠侯。

“離大典尚有三日,列國方面,可有音訊?”

“眼下沒有,想必他們皆在路上呢。陛下放心,不出明後日兩日,微臣保管這裡的行轅擠得滿滿的!”

惠侯沉思有頃,緩緩說道:“逢澤水多路雜,不太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確保路上不出差錯!”

“微臣遵旨!”

翌日晨起,陳軫安排幾個大夫分不同方向各迎五十里。及至天黑,竟是不見一家前來。陳軫有些急了,第三日使人再迎五十里,卻只接到義渠君、中山君和宋公。所限時辰已至,明日即行大典,陳軫不敢遲疑,只好硬着頭皮走進惠侯的行轅。

“陳愛卿,”魏惠侯擡起頭來,目光熱切地望着陳軫,“諸侯可來齊了?”

陳軫撲地跪下,輕輕搖頭。

魏惠侯一驚,急問:“都是哪些來了?”

“回陛下,是宋公、中山君和義渠君!”

聽到只有三個小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魏惠侯眉頭緊擰,眼睛半閉,呼吸加粗,臉色陰沉。在場衆臣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接話。

魏惠侯似是想起什麼,擡頭問陳軫:“衛公幾時能到?”

這麼多諸侯均未趕來,魏惠侯卻是單單提出衛成公,倒是出乎陳軫的意料。他略略一怔,馬上心領神會,小聲稟道:“據探馬來報,衛公眼下仍在帝丘,亦未派人前來赴會!”

魏惠侯的面孔漸漸猙獰,繼而發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笑:“哈哈——”

行轅裡鴉雀無聲。

魏惠侯止住笑聲,朝几案上猛擊一掌:“連這條膽小如鼠的老狗也敢抗命!”

“陛下,”陳軫奏道,“以微臣推測,衛公敢於抗命不來,怕是有大國撐腰!”

魏惠侯擡頭,望向陳軫:“愛卿說的可是田因齊!”

“陛下聖明!據微臣所知,近幾年來,衛公每年使人問聘齊國,向齊公納貢,似乎已是齊的屬國。”

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孟津大會時,田因齊託病不來,打發一個毛頭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還算有心,未曾與他計較。不想此公真還是得寸進尺,越發目中無人!”

“陛下,依微臣之見,我們可殺雞儆猴,拿衛公祭刀。衛與我犬齒相間,如果伐衛,不出十日,大軍就可攻至帝丘!”

公子卬跨前一步:“兒臣請纓伐衛,十日之內定將姬速生擒過來,交父王治罪!”

魏惠侯斜他一眼,微微閉上眼睛。正在此時,毗人走進:“陛下,秦國太子嬴駟、大良造公孫鞅轅門外候見!”

魏惠侯眼睛睜開,精神微振:“宣!”

“宣”字剛一出口,魏惠侯急忙擺手:“慢!”

毗人怔在那兒。

魏惠侯望向陳軫:“怎麼不見秦公?”

陳軫也怔了:“這——微臣不知!”

魏惠侯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眉頭略皺一下,緩緩站起身子,低沉地說:“大開轅門,隨寡人迎接秦國太子!”言畢,正了正頭上的王冠,率先走向轅門。

當臉上掛着微笑的魏惠侯突然站在轅門口時,嬴駟、公孫鞅着實大吃一驚,但也幾乎是在同時,二人撲地跪下,連拜三拜。

拜畢,嬴駟朗聲稟道:“大魏公國秦國太子嬴駟叩見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跟着唱道:“大魏公國秦國大良造公孫鞅叩見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魏惠侯健步走過來,一手拉起一個:“兩位愛卿,快快請起!”

嬴駟、公孫鞅一齊揖道:“謝陛下!”

魏惠侯伸手禮讓道:“兩位請!”

嬴駟、公孫鞅卑恭地說:“陛下先請!”

迎賓雅樂聲中,魏惠侯頭前走去,嬴駟、公孫鞅一邊一個,後面跟着太子申、公子卬、陳軫三人。

回到行轅,衆人分賓主坐定,魏惠侯的目光慢慢轉向嬴駟,話中有話:“秦公可好?” ωwш▪ttκΛ n▪co

嬴駟起身,走至惠侯前面,叩道:“嬴駟謝陛下垂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臨行之際偶感風寒,臥榻數日,高熱不退,難以起行。公父深以爲憾,特囑嬴駟向陛下請罪!”

魏惠侯微微點頭:“秦公貴體欠安,自然不宜勞動。你回去後轉告秦公,他的心意,寡人領了!”

嬴駟再拜:“嬴駟代公父叩謝陛下不罪之恩!”

魏惠侯擺手:“愛卿免禮,看座!”

嬴駟起身,坐下。看到公子卬的眼睛一直盯向自己,公孫鞅心中有數,微笑着朝他點了點頭,轉向魏惠侯,拱手道:“啓奏陛下,秦公聞知陛下答應結親,欣喜異常,當即嫁女。秦公親爲紫雲公主選擇嫁妝,因不勝勞累,方纔受風着涼,病臥於榻。臨行之時,秦公不顧病弱之體,勉強走出宮門,揮淚送公主上車。眼下公主已被五大夫樗裡疾護送至安邑,只待大典過後,就可與上將軍完婚!”

聽到此話,魏惠侯方纔長出一口氣,環視左右,不無感慨地說:“今日看來,實意擁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公子卬立即接道:“父王,只要魏秦結盟,還怕天下列國不成?”

“上將軍所言極是!”公孫鞅連連點頭,朗聲應道,“臨行之際,秦公親執鞅手,對鞅言道,‘公孫愛卿,請你務必轉告陛下,秦、魏既已結親,當是生死盟友,陛下若興征伐,無論要兵要糧,儘可吩咐,秦國君臣甘當馬前走卒!’”

魏惠侯愈加感慨:“好好好,秦公有此忠心,寡人甚慰!”

“陛下,”公孫鞅別有深意地問道,“明日即行大典,列國公侯似乎仍未到齊,別是沒有接到傳檄吧?”

魏惠侯微微一笑:“公孫愛卿,他們會到齊的!”

公孫鞅故作驚訝:“哦?”

魏惠侯的聲音陡然嚴厲,似從牙縫裡擠出:“一請不來,可以二請嘛!方今天下,相信還沒有寡人請不到的客人!”略頓一下,放緩聲音,轉向公子卬,“上將軍?”

公子卬跨前一步:“兒臣在!”

“就依陳愛卿方纔所奏,發大軍五萬,征伐衛公!”

公子卬精神抖擻:“末將遵命!”

“嗯,”魏惠侯微微點頭,似是自語,“殺雞儆猴!這個譬喻不錯,就宰這隻小雞,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隻猴子再敢蹦躂出來!”

公孫鞅、嬴駟會意一笑,起身叩拜:“陛下神武!”

逢澤稱王大典因諸侯多未赴會而草草結束。大梁郡首精心準備的民間歌舞和陳軫刻意籌劃的開閘趕潮,被伐衛大軍的滾滾車輪取代。

逢澤會後的第三日黎明,隨公子卬赴會的五萬大軍悄無聲息地開至魏、衛邊境。

時下正值麥收,這一年又恰是豐年,衛國田野裡一片金黃,無數農人趁着早上天氣涼爽,喜氣洋洋地忙着收割。遠遠望去,在朝霞的輝映下,隨處可見人影晃動,割倒的麥子一捆一捆地豎在田裡。

大魏武卒卻列隊挺立,一張張渴望殺戮和鮮血、急於建功立業的武卒面孔輝映在黎明時分的晨曦裡。

全身披掛的主將公子卬威風凜凜地站在一輛戰車上,冷酷的目光越過眼前的麥田,一直望向遠在數十里開外的平陽城方向,眉毛漸漸擰起,右手伸向腰中,按在魏惠侯親賜的寶劍的劍柄上。

左軍先鋒裴英昂首挺立在另一輛戰車上,目光一刻不離公子卬按劍的右手。

有頃,公子卬緩緩抽出寶劍,揚向空中。公子卬的面孔漸趨兇狠,猛然揮劍,一字一頓:“將士們,向衛境進軍!”

裴英猛抖繮繩,長槍一揮,扯着嗓子吼道:“衝啊!”

數百輛戰車、一萬人馬立即跟在他後面,風馳電掣般卷向衛境。一時間,衛境內外狼煙四起,哭聲連天,大魏武卒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已橫掃衛國邊邑頓丘、林丘,直逼重鎮平陽。

平陽城牆上,五千衛國將士嚴陣以待。西城樓上,守丞孫操目光冷峻地望着漸漸滾近的煙塵,濃眉緊鎖,有頃,轉對孫安:“孫將軍,這兒有本將在,你去東門,那兒地勢利攻不利守,甚是緊要!”

孫安略一點頭,快步走下樓梯,策馬飛向東門。

早已換上一身戎裝的孫賓手持長槍,靜靜地站在父親身邊。這是他第一次經歷戰陣,心情甚是激動,握槍之手微微顫動。

孫操看一眼孫賓,從袖中摸出一封告急戰報,緩緩說道:“賓兒,魏人入侵,你速去帝丘,將軍報呈予君上!”

孫賓大聲應道:“末將遵命!”

孫賓手拿急報,急奔下樓,跳上戰馬,徑馳東門,叫開城門後,箭一般馳向帝丘。衛宮接到戰報,頓時一片慌亂,衆臣皆呈驚懼之態,目光紛紛射向衛成公。

衛成公甚是鎮靜,擡眼逐一掃過衆臣,輕咳一聲,緩緩問道:“諸位愛卿,大敵當前,可有禦敵之計?”

衆臣面面相覷,有頃,當朝太師,也即衛成公的異母弟,跨前一步朗聲奏道:“啓奏君兄,微臣以爲,魏人勢大,我不宜硬抗!”

“愛卿可有退敵良策?”

太師應道:“兵法雲,不可戰,則降!今敵強我弱,我當洞開城門,納表請降!”

衆臣附和:“君上,我等贊同太師所言,爲今之計,納表請降方爲上策!”

太師再次奏道:“君上,我勢單力孤,不能以卵擊石啊!”

衛成公神色凝重,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沉思有頃,成公將目光緩緩轉向太廟令:“愛卿以爲如何?”

太廟令跨前一步:“回稟君上,旬日之前,臣夜觀天象,有彗星西掛,彗尾橫掃長庚,直衝西南。彗星掃庚爲不祥之兆。臣使大巫祝設壇作法,觀以心眼,果見西南戾氣上衝,平陽、楚丘殺機伏藏。臣誠惶誠恐,已於數日前表奏君上!”

衛成公點頭道:“愛卿的表奏,寡人看過了。看來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纔太師要寡人納表請降,愛卿以爲如何?”

太廟令應道:“天降殺機,不可硬抗,微臣贊同太師大人所言!”

衛成公低下頭去,陷入沉思,臉色漸轉陰沉。朝堂靜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衛成公身上。

成公緩緩擡頭,轉向相國孫機:“老愛卿,你爲何不說話?”

“回稟君上,”孫機拱手奏道,“微臣的話早已說過了!”

“唉!”衛成公長嘆一聲,“情勢果如老愛卿所言,魏罃真打算殺雞儆猴了!眼下魏人已是兵臨城下,老愛卿可有應策?”

“君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臣以爲君上只可戰,不可降!”

衛成公眼中閃過一道亮光:“老愛卿,你且說說,爲何不可降?”

“既然是天降殺機,我們如何能躲?老臣聽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魏人恃強凌弱,無故興伐,殺我邊民,欺我婦孺,毀我田宅,掠我粟米。我等不去禦敵,反而在此奴顏婢膝,不戰請降,老臣請問,天理何在?”

老相國一席話擲地有聲,鋒芒直指請降的太師及衆臣。大家面面相覷,大殿裡鴉雀無聲。衛成公身子趨前,不無讚賞地凝視孫機。站在孫機旁邊的孫賓不無激動,跨前奏道:“啓奏君上,末將孫賓願領敢死之士與魏人決一死戰!”

衛成公的臉色漸趨剛毅,連聲讚道:“好哇,好哇,兩位愛卿說得好!”將目光掃過羣臣,緩緩落在太師身上,揮動大手,慷慨激昂,“衛室系大周姬氏血脈,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衛國更是武王親封公國,迄今已歷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過是晉室家奴,後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現猖獗,前次孟津欺主,今又逢澤稱王,淪爲大周國賊,我衛室君臣不行征討,反來納表請降,百年之後,你們叫寡人以何顏面叩見列祖列宗?”

太師聞言,將頭緩緩低下。

衛成公聲音低沉,卻是字字如錘:“衛國雖弱,志不可屈!寡人意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自今日始,衛室上下絕不言降!諸位中有誰心存二志,寡人決不勉強。願意出城者,現在可以出城,我們自此君臣義絕,各奔東西!”說罷,朝門外擺了擺手,做出請的動作。

包括太師、太廟令及言降諸臣等,所有朝臣無不感動,一齊跪拜:“我等誓死追隨君上,與衛國共存亡!”

“好!”衛成公再掃衆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聲宣道,“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朗聲道:“微臣在!”

“詔告全國臣民,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御史大夫應諾之後,立即趕到一邊,起草詔書。衛成公眼望孫賓,再次宣道:“孫將軍!”

孫賓應聲而出:“末將在!”

“你引兵三千,馳援平陽!”

“末將遵旨!”

孫賓的話音剛落,御史大夫已將詔書擬好,衛成公看過,刪去贅話,只留下“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十二個字,親自蓋上璽印,交予孫賓。

孫賓引兵三千,急朝平陽馳去。

孫賓趕到時,已是傍黑,平陽已被大魏武卒團團圍住,連攻兩次,均被守軍擊退。裴英折兵逾千,剛剛鳴金收兵,孫賓領一彪軍陡然殺到。魏人只聽殺聲震天,塵土滾滾,慌亂中不知到來多少人馬,紛紛避讓,不多一時,竟被孫賓殺至東城門下。孫安見到援軍殺來,急令大開城門。待魏軍反應過來,孫賓等人俱已撤入城中。

孫賓趕到郡守府,孫操急迎上來。孫賓拿出詔書,朗聲宣道:“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孫操拜過詔書,使孫安分頭傳諭守城將士,再使令史曉諭全城臣民。令使迅速召來巡更老人,將君上的旨意說予他聽。巡更老人聽明白旨意,拿起銅鑼,走上街頭,一邊敲鑼,一邊扯着嗓子喊道:“全城百姓聽好了,魏人仗勢欺人,打上門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孫將軍說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孫操聞聽老人漸喊漸遠,思索有頃,轉對孫賓道:“賓兒,你來得正好!魏人已經進攻兩輪,估計明晨會有一場惡戰。我已傷亡逾千,你的三千人,兩千補充城防,一千留作預備隊,由你統領,堅守郡府和祠堂,同時防備萬一,哪兒城破,就在哪兒封堵!”

孫賓急忙跨前一步,朗聲回道:“回稟將軍,將軍是郡守,當坐鎮郡府,居中指揮。守城之事,請交予末將!”

“孫賓,”孫操加重語氣,“你初來乍到,形勢不明,不可逞強。兩軍相逢勇者勝。今敵強我弱,將士俱有怯意,有本將在,他們必會勇氣十倍。再說,就眼下而言,城防雖然緊要,然而,真正要緊的是預備隊。孫賓,平陽是否安危,就看你了!”

孫賓聞聽此言,只好點頭應允,目送孫操跨上戰馬馳向西門。

平陽地處沃野,是衛國西部邊陲重鎮,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衛成公特使深通軍事的孫操擔任郡守。孫操到任後,經過數年經營,將原有城牆加高加厚各三尺,護城河加寬一丈,加深三尺,同時開挖一條大渠,引來衛水環繞外城。幾日前,因有孫機吩咐,孫操更是抽調人手,將破損的城牆全部整修完畢,晝夜巡視,加強防務,可以說是嚴陣以待了。

然而,加上孫賓引來的三千援兵,平陽城內真正能夠作戰的兵士不過八千,在裝備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萬武卒面前顯得十分單弱。起初,公子卬根本未將眼前這個小小的城池放在眼裡,只安排將軍裴英引領左軍攻城,自己則在離城不遠的中軍大帳裡坐等破城捷報,安排下一步進擊帝丘之事。

然而,裴英連攻兩日,先後發起六波攻勢,除在護城河和城牆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屍體之外,並無任何收穫。公子卬極是震怒,加派一萬人再次發起進攻。經過一日惡戰,平陽城下又添一千餘具魏屍,平陽城牆依舊巋然不動。

公子卬惱羞成怒,召來衆將,目光射向先鋒裴英,將几案震得咚咚直響,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小小平陽竟能阻我大魏鐵軍三日,簡直就是恥辱!”

裴英跪地叩道:“是末將無能,請上將軍治罪!”

公子卬冷笑一聲:“哼,明白就好!拉下去,斬首示衆!”

衆將面無血色,一齊跪下求道:“上將軍——”

公子卬掃過衆將一眼,緩緩說道:“念在衆將求情的份上,本將權且繞你一命,命你將功贖罪,攻破平陽!”

裴英叩首謝道:“末將叩謝上將軍不殺之恩!”

公子卬再掃衆人一眼:“衆將聽令!”

衆將軍刷地起身,齊齊站成一排。

“諸位將軍,傳本將命令,無論何人,誰先攻入平陽,本帥記誰首功,賞金一百,晉爵三級!”

衆將齊吼:“末將得令!”

“還有,”公子卬陰沉着臉,從牙縫裡擠出,“破城之後,城中的財寶和女人,也犒勞將士。凡有抗拒,格殺勿論!”

“末將得令!”

又是一個黎明。

街道上再次傳來打更老人的鑼聲和喊聲:“全城百姓聽好了,魏人仗勢欺人,打上門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孫將軍說了,凡是衛國子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聲音已是沙啞,但鑼聲依然像往日一樣響亮。

幾個城門方向再次傳來魏人攻城的戰鼓聲和衝殺聲。幾日下來,全城百姓似已習慣了這些聲音,因而,並沒有哪個像剛開戰那日一樣驚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樣,男人默無聲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女人則洗手圍爐趕做早飯。

司馬府離宗祠不遠。開戰以來,府中只有孫安的妻子劉氏和兩個孩子,包括家宰在內的所有僕從均被孫安召去守城,男僕禦敵,女僕照料傷員、燒飯送物。

聽到老人的聲音漸去漸遠,劉氏匆匆將鍋中最後一隻麪餅放進竹籃,挎籃走出家門。沒走幾步,剛滿八歲的妮子拉着四歲的弟弟孫欣小跑着追出來。兩個孩子站在院門處,靜靜地凝視劉氏。有頃,妮子輕聲喊道:“娘——”

劉氏停下腳步,走回幾步,撫了撫妮子的頭髮:“妮子,你爹與伯伯、叔叔們正在東門打壞人,娘送乾糧去,你帶弟弟就在院子裡玩,哪兒也不許去哦!”

妮子點了點頭。

孫欣的兩眼緊緊地盯住籃子:“娘,我要吃烙餅!”

劉氏拍了拍他的小腦袋:“寶寶乖,哦!這是烙給大人吃的,寶寶的餅待娘回來再烙!”

孫欣嚥下口水,“嗯”了一聲。劉氏回身走去,沒走幾步,又轉回來,從籃中摸出一隻烙餅塞在孫欣手裡,在他臉上吻一下,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妮子拉上孫欣又追幾步,停住步子,望着母親的身影漸漸遠去。孫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忽又頓住,撕下一半餅子塞予妮子:“阿姐,你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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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復推回來:“阿姐不餓,弟弟吃吧!”

孫欣將半隻烙餅拿在手中:“你要不餓,我先拿着!”

妮子點頭道:“好吧。小欣兒,咱們到宗祠裡玩吧,那兒人多!”

孫欣點點頭。

劉氏匆匆趕到東城門時,魏人正在猛烈攻城。城門下面,魏武卒如同螞蟻般潮涌而來,城外的壕溝早被他們填平,城牆上架起無數道爬梯,更有百人擡起一根巨大的圓木,一下接一下地撞擊城門。城上守軍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箭矢也用完了,仍然活着的紛紛敲掉城垛上的磚頭,一塊接一塊地猛砸下去。

領頭攻東門的正是戴罪立功的裴英。只見他光着膀子,面目猙獰,站在一邊,喊着號子,指揮衆武卒撞擊城門。巨大的圓木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門上,發出咚咚的巨響。城門鬆動了。

守城兵士已所剩無幾。孫安看到情勢危急,一面使人快馬報告孫操,一面急令剩下的十幾名兵士趕到城門裡側,死命頂着。

隨着一聲巨響,城門轟然倒塌,頂門的兵士全被砸死在城門下面。魏人發聲喊,一窩蜂似的捲進城門。

城門樓上,孫安早已成爲血人。見大勢已去,孫安拔出寶劍,在衣服上拭去劍上的污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正要衝入敵羣,陡然看到妻子劉氏吃力地爬上城樓。

她的腿上和後背各中一箭,臉色蒼白,已經爬不動了。她的手中依然挽着竹籃,籃裡是出鍋不久的烙餅。

孫安大吃一驚,飛身上前,抱住妻子,將她放在一處城垛下,悽然叫道:“夫人——”

劉氏望着他,指着城下,斷斷續續地說道:“夫君,魏——魏人進——進城了!”

話音未落,裴英已經領着數十魏卒衝上城樓。看到城門樓上已無守卒,只有他們夫妻二人,裴英大手一揮,衆軍卒立即圍攏過來。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擡手,五六個士兵紛紛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孫安抱起妻子,掃一眼張弓拉弦的魏兵,輕聲說道:“是的,夫人,魏人進城了!”

劉氏慘然一笑,推了推籃子:“夫君,你——吃口餅吧,剛出鍋的!”

孫安點了點頭,將手伸進籃中,摸出一隻餅,放進口裡。劉氏深情地望着孫安,緩緩合上眼皮。孫安將劉氏輕輕放下,再咬一口烙餅,拿起帶血的寶劍。

猛然,孫安大喝一聲,騰空而起,直取裴英。弓弦響處,孫安連中數箭,墜地而亡。

聽到東門危急,孫賓急急帶人趕來。幾天下來,他的一千預備隊也只剩下數十人,且個個疲憊不堪。他們尚未趕到,東城門已經失守,大批魏人涌入城中,迎面撲來。孫賓率衆且戰且退,剛好遇到也從南門策馬退回的孫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處,拼死抵抗。衛人驚恐失色,四散奔逃。大魏武卒亦四散開去,無論男女老幼,一概瘋狂獵殺。孫操父子撤至北門,身邊兵士已所剩無幾。孫操傷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馬來。緊追於後的三個魏兵一擁而上,局勢萬分危急。正在與人廝殺的孫賓一眼瞥見,挑戰對手,大喝一聲,挺槍衝來,奮起神威,連挑三人,扶起孫操:“阿大!”

孫操手指北門:“快——殺——殺出北——北門!”

孫賓泣道:“父親,賓兒——賓兒不能扔下父親哪!”

孫操吐字艱難,一字一頓:“快——快走!稟——稟報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說罷,伸手摸住胸中箭鏃,用力一按,當即氣絕。

孫賓抱住孫操大哭:“父親——”

又有魏兵衝過來。孫賓不及多想,抱起父親的遺體放於馬上,自己也飛身上馬,大喝一聲,挺槍衝出北門,絕塵而去。

大魏武卒連攻不克,個個憋得難受,這又得了公子卬允許殺人的指令,因而再無顧忌,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整個平陽城裡,慘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宗祠是衛人據守的最後堡壘。自魏人攻城以來,這裡幾乎成爲一個戰地醫院,數以百計的傷員被擡到這裡,由志願趕來的女人們護理。當大隊魏兵衝到這裡時,所剩無幾的衛兵和宗祠裡的傷員殊死反擊。女人們嚇得擠成一團,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妮子和孫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團,正無個躲處,打更老人急走過來,將他們領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後面,囑咐他們死也不要出聲,這才轉身疾步走出。

魏人衝進來,對準毫無反抗之力的傷員亂搠一通。打更老人和餘下的數十位年輕女人被逼在另外一個角落。

小孫欣大睜兩眼,驚恐地望着乾柴外面發生的慘劇,妮子緊緊地摟住弟弟,全身顫動。

在衛兵傷員的聲聲慘叫中,鮮血像條條小溪一樣越過柴堆,流淌到他們跟前。孫欣驚懼的兩眼直盯着越來越近的污血,瑟瑟發抖:“姐——姐——”

妮子將弟弟緊緊摟在懷裡,朝牆角里面挪了挪,輕聲說道:“別——別怕,姐——姐在這兒!”

戰爭使人瘋狂。一個魏兵聽到聲音,急走過來,一腳踹開柴垛,見是兩個小孩,正要衝上去,另一人道:“不必費勁了,看我的!”

他走進宗祠,拿出一隻火把,在女人們的尖叫聲中扔向一堆乾柴。可憐兩個孩子,只一會兒,就在熊熊大火中成爲兩具焦屍。

“畜生——”悲憤欲絕的打更老人聲嘶力竭,顫着沙啞的嗓音大聲罵道。

衆魏兵聽到罵聲,回頭看到數十名女子緊緊擁住一個老人,將他視作唯一的傍依了。幾名魏兵直走過去,扯開衆女人,正要提槍搠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慢!”

說話者是眼睛血紅的裴英。裴英緩緩走到一堆女人跟前,望着人堆中的老人,陰陰一笑,低聲喝道:“老傢伙,出來吧!鑽到女人堆裡有何出息?”

老人手拿銅鑼,悲愴地站起來,顫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裴英。陡然,老人揚起木槌,使盡力氣敲響銅鑼,啞着嗓子大聲叫道:“全城百姓聽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站在身邊的百夫長挺槍又刺,裴英再度擺手,指着那羣女人對百夫長道:“他不是要與魏寇血戰到底嗎?你們可以讓他親眼看着這些女人是如何血戰魏人的!”言畢,陰笑一聲,轉身走出院子。

早就慾火焚身的百夫長大聲吼道:“弟兄們,將軍發話了,你們還愣個什麼?”

剎那間,衆魏兵就像一羣餓狼撲向數十名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老人揚起銅鑼,一頭撞向百夫長,百夫長輕輕一閃,反手將他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將老人的兩隻胳膊扭牢,讓他直面獸行的場景。

蒼天嗚咽,大地悲泣!

當渾身是血的孫賓抱着父親孫操的屍體一步一步走進宮門時,所有的朝臣驚得呆了。

孫賓走到成公前面,放下屍體,叩拜於地:“平陽郡守孫操、末將孫賓叩見君上!”

衛成公望着孫操的屍體張口結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孫——孫將軍——”

孫賓再拜:“平陽守丞孫操、司馬孫安與平陽男女兩萬臣民嚴守君上旨意,與魏寇血戰四日,盡皆以身殉國!守丞孫操臨終之前囑託末將稟報君上,‘魏人屠城——’”

聽到平陽兩萬臣民以身殉國,又叫到魏人“屠城”,衆臣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孫機老淚縱橫,踉蹌幾步,撲倒在孫操的屍體邊。孫賓扶住,祖孫二人一齊跪在孫操的屍體邊,孫機伸出兩隻佈滿青筋的老手,輕輕拭去愛子臉上的血污,兩滴濁淚緩緩滾出。

孫賓跪在父親的另一邊,默默注視着父親的遺體。

衛成公緩緩起身,面對烈士的遺體,改坐爲跪。衆朝臣紛紛跪下,輕聲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孫賓沒有哭泣。有頃,他陡然擡頭,用袖子拭去臉上血污,朗聲叩道:“啓奏君上,末將孫賓請命出戰,抗禦魏寇,爲平陽死難者復仇!”

衛成公的眼睛似在噴火,沙着嗓子大聲罵道:“這幫畜生!”擡起頭來,轉向帝丘司馬慄平,“慄將軍,這幫畜生現在何處?”

慄平朗聲說道:“回稟君上,據探馬來報,魏人先鋒逼近楚丘!”

衛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頓,字字如錘:“寡人晉封你爲楚丘守丞,攝平陽郡守,引兵五千,馳援楚丘。你可詔告楚丘臣民,他們面對的不是敵人,而是一幫畜生!詔告臣民,就說寡人與他們同在,要像孫操、孫安兩位將軍及以身殉國的所有平陽臣民一樣,活要活出膽氣,死要死出豪氣!”

衆臣從未見到衛成公如此激憤過,無不激情澎湃,義憤填膺。慄平叩拜,聲音嗚咽:“末將領命!末將誓與楚丘共存亡!”

衛成公示意,內臣拿出虎符,成公親手交予慄平。慄平拜過虎符,轉身出宮,到校場點過五千兵馬,急馳楚丘。

慄平走後,衛成公使人擡走孫操,以公卿之禮厚葬。

衆臣各自領命散去,衛成公留下太師、孫機和御史,緩緩說道:“寡人留下三位愛卿,是要你們完成一件大事!三位愛卿聽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衛成公拿出三封書信擺在几案上,長嘆一聲:“唉,魏罃如此逞兇,列國竟然無動於衷,看來,他們是在爭禮啊,他們是要寡人去求他們!老相國,你出使齊國,太師出使韓國,御史出使趙國,立刻出發!”略頓一頓,字字如錘,“諸位愛卿,衛室已到存亡關頭,寡人懇請諸位務必轉致齊公、韓侯和趙侯,別的不多說,只說衛室君臣願爲天下大義,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門時,衛成公又道:“相國留步!”

孫機停住步子,折回來。

衛成公對內臣:“宣孫賓覲見!”

不一會兒,孫賓走進,叩拜於地。

衛成公看一眼孫賓,緩緩說道:“孫愛卿,你年歲大了,一路顛簸,就讓孫兒陪你去吧!”

孫賓猶疑地望着孫機:“爺爺!”

“另外,”衛成公緩緩說道,“老愛卿爲衛室操勞多年,寡人未能酬報。寡人早已使人在齊都臨淄爲愛卿購置一處田地,此番出使,見過齊公,老愛卿就——就不要回來了,留在那兒和孫子頤養天年吧!”

孫機跪於地上,連拜三拜:“老臣叩謝君上隆恩!眼下國家危難,正是用人之際,老朽懇請君上收回成命,容留賓兒爲國盡力!”

聽聞此話,孫賓當即叩道:“末將懇請君上,留下末將爲父報仇,爲國盡忠!”

“孫將軍請起!”衛成公擦一把淚水,親手扶起孫賓,“好!寡人晉封你爲帝丘司馬,替代慄將軍之位,統領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禦魏寇!”

孫賓泣拜:“末將領旨!”

孫機拜辭衛成公,策動一輛駟馬軺車,趕赴齊都臨淄。駕車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護院、青壯年,他一個不帶,全部留予孫子守衛帝丘。

老家宰催馬揚鞭,星夜兼程,從帝丘到臨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臨淄城門。

主僕二人趕到齊宮時,齊威公與幾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議魏衛戰事,在場的人包括太子田闢疆、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齊國重臣。

上大夫田嬰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殺雞儆猴,以衛公未去赴會、蔑視大魏爲由,使上將軍公子卬率兵五萬,於數日前突然侵衛!衛公詔令全國臣民殊死抗禦,公子卬五萬大軍正在圍攻衛國邊城平陽!”

“奇怪!”田闢疆眉頭微皺,似乎弄不明白,“衛公一向膽小如鼠,樹葉掉落下來,他也要閃閃身子,唯恐飄到他的頭上,傷及他的哪根毫髮!前番孟津之會,魏罃大嗓門一吼,此人魂飛魄散,連酒爵也碰翻於地!可——”

齊威公面呈微笑,望着闢疆,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田闢疆接道:“此番孟津之會,此公卻是判若兩人,非但不去赴會,且在大敵壓境之時,竟然獨自撐着,至今未向大國求救——”

闢疆話未落地,內臣走進:“啓稟君上,衛國使臣孫機覲見!”

齊威公笑道:“疆兒,你這話說得早了點兒!”轉對內臣,“宣衛使覲見!”

不一會兒,一身麻服的孫機邁着顫巍巍的步子走進殿中,叩拜於地:“衛使孫機叩見齊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衛境,衛公特使老朽轉諭齊公,衛室君臣願爲天下大義,玉石俱焚!”說罷,從懷中掏出衛公書信,“此爲衛公手書,敬呈齊公御覽!”

內臣上前,接過書信,正欲呈上,齊威公擺手道:“讀吧!”

內臣朗聲讀道:“魏罃恃強犯上,先借朝見周室之名戲弄天子於孟津;後又自立爲王,挑釁天下諸侯於逢澤;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衛室雖弱,志不可奪,衛室君臣決心以身殉義,與魏寇血戰到底!大周子民衛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衆臣聽畢,無不肅聲。齊威公沉吟有頃,擡頭望向孫機:“孫相國爲何身着麻衣?”

“回齊公的話,”孫機緩緩說道,“老朽長子孫操、次子孫安鎮守衛國邊城平陽,於四日前以身殉義!”

齊威公陡然一震:“平陽失守了?”

孫機聲音低沉:“回齊公的話,平陽臣民誓死禦敵,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久攻不克,惱羞成怒,在城破之後下令屠城,平陽兩萬臣民,包括婦孺,盡遭屠戧!”

齊威公震幾怒道:“這個屠夫!”略頓一頓,恢復常態,“老相國旅途勞頓,暫回館驛安歇幾日如何?”

“謝齊公美意!”孫機拱手稟道,“衛國一片火海,老朽豈能獨安?”再拜後起身,緩緩退出。

望着孫機顫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齊威公點了點頭,緩緩站起來,朝孫機的背影深揖一禮,大聲送出一句:“田因齊恭送孫老先生!”復坐下來,轉對身邊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孫武子之後啊!”

田闢疆大是詫異:“什麼?他——他是孫武子之後?”

齊威公點點頭:“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孫武子四世孫。唉,若說起來,他還是咱們齊國人哪!”掃一眼几案上衛成公的書信,藉機教導太子,“疆兒,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兒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點撥!”

“說吧!”

“衛公此前唯唯諾諾,溫如柔兔;今日卻誓死不降,猛如鬥雞。前後變化之大,實令兒臣瞠目!”

齊威公點了點頭:“方今亂世,大國爭霸,小國圖存。弱小的衛國正好夾在魏、趙、齊、楚四個大國之間,疆兒啊,如果你是衛公,應該如何?”

田闢疆沉思有頃:“不能逞強!”

“正是!”齊威公微微一笑,“別看姬速處處示弱,時時露怯,有一點你不得不服,二十年來,天下無時不起烽煙,弱衛卻是國泰民安,並無一絲兒戰禍!”

田闢疆急道:“可這次——”

“這正是寡人要對你說的,”齊威公擺手止住他,“衛公絕非等閒之輩,別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諾諾,大事上從來斷得分明。表層上看,魏罃稱王,旨在改朝換代,顛覆周室,而衛公身爲周室嫡親,自然不能赴會。從深處看,魏罃視弱衛爲盤中餐,早欲吞之。衛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親趙、韓,更與寡人過往甚密。魏罃此番興兵犯境,明爲懲罰衛公,實爲藉機滅衛。衛公生死存亡繫於一線,再不逞強,更待何時?”

田闢疆若有所悟:“兒臣明白了。只是衛公如此以卵擊石,亦爲不智!”

“不不不,”齊威公連連搖頭,“衛公沒有那麼笨!他早就斷定,寡人不會坐視不管,韓侯、趙侯亦不會袖手旁觀。”

田闢疆大瞪兩眼,無比驚訝:“此又爲何?”

“因爲利害!”齊威公緩緩說道,“自春秋以降,列國之間,無非是強者恃強爭霸,弱者示弱圖存。魏罃恃強稱霸,諸侯尚能忍受,因爲他無論如何鬧騰,無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義上平起平坐。魏罃稱王,情勢就不同了,因爲此時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駕於諸侯之上,隨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諸侯人人自危,必將羣起攻之!”

田闢疆恍然有悟:“難怪衛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義,連一句求救的軟話也沒有!”

“這也還是表皮上的,”齊威公進一步開導他,“天下大義不過是虛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義的人越來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於,泗上諸國,論富庶莫過於衛。換言之,衛國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獨吞,怎麼可能呢?”

田闢疆哪裡想得這麼多,聽到此處,禁不住對公父的老辣讚歎有加,連連點頭。

“疆兒啊,”齊威公嗟然嘆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這個姬速,當是一個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衛,真也難爲了他!”

田闢疆由衷嘆道:“兒臣長見識了!既然必須救衛,君父打算何時起兵?”

齊威公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依韓侯的脾氣,韓人必於三日內起兵,趙侯也拖不過五日!疆兒,你且說說,寡人何時起兵爲宜呢?”

“兒臣以爲,既然衛公是個厲害角色,我們可以再緩幾日出兵,讓他嘗一嘗逞強是何滋味!”

齊威公輕輕搖頭,轉對田忌:“田愛卿!”

田忌應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萬,戰車三百乘,明日出發,陳兵衛境!”

田忌多少有些詫異:“陳兵衛境?君上,我們此去,難道不解帝丘之圍?”

齊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圍。不過,我們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衛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圍,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誰?”

齊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時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國孫機走到宮門外面,老家宰急迎上來,扶他登上軺車。

“主公,”老家宰輕聲問道,“去哪兒?”

孫機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總得歇息一晚哪!”

“唉,”孫機輕嘆一聲,緩緩閉上眼睛,“車上歇吧!”

平陽城頭,殘陽如血,片片廢墟,無數煙柱。幾處明火仍在燃燒,滾滾濃煙從西門洞裡竄出。

一行十餘褐衣人腳踏草鞋,神情陰鬱,腳步匆匆地走進空無一人的城門。四周靜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慘狀不忍目睹。四處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紅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襯下越發紫紅,森然可怖。

衆褐衣人在屍體堆中穿行,沒有一人說話,像是一羣啞巴。打頭的白鬚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時,終於停下腳步,緩緩閉上眼睛,兩滴老淚徐徐盈出,滑落下來。

這是一羣聞訊趕來的墨者,白鬚老者正是墨家鉅子隨巢子。數日之前,他們在嵩山深處的墨家大院裡突然聽說魏人襲擊衛國,迅即啓程,及至趕到,卻是遲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陽成爲一座死城。衆墨者四散開去,搜尋生存者。不多一時,一箇中年墨者疾步趕來:“稟報鉅子,宗祠裡有活人!”

白鬚老者陡然睜開眼睛:“快!”

隨巢子與身邊幾人匆匆趕至宗祠,卻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整個宗祠全被焚燬,幾處煙柱仍在沖天捲揚。院裡陳列二百多具屍體,死狀各異,左邊角落裡蜷縮兩個抱成一團的焦屍,顯然是兩個孩子,場地偏右處,一溜兒躺着數十具年輕女屍,個個衣衫不整,全身,顯然在被屠殺前遭到集體姦污。

就在她們的身邊,一個手拿銅鑼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對着她們,像是一尊泥塑。沒有哭泣,沒有表情,也沒有淚水。如血的殘陽輝映在他那被刀刻過一般的額頭上。

面對令人髮指的獸行場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兒,一如眼前敲鑼的老人。此時,莫說是憤怒,即使悲傷,也是多餘的。白鬚老者長嘆一聲,再次閉上眼睛。有墨者撿起被強行扒掉並扔在一邊的衣物,蓋在她們的羞處。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聲喊道:“老丈!”

老人一動不動。中年墨者又喊一聲,老人依然不動。中年墨者心頭一驚,以爲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這才放下心來,從腰中拿出水囊,遞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對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動了一下,緩緩站起,拿起銅鑼,猛力敲了一下,張口喊話。然而,老人的嘴脣早已乾裂,嗓子完全沙啞,只見脣舌在動,卻無聲音發出,就如被人割去舌頭一般。

老人對眼前的褐衣人視而不見,敲着鑼,喊着話,邁着僵直的步子,緩步走向宗祠大門。衆墨者面面相覷,一個年輕一點的輕聲問中年墨者:“大師兄,聽出他喊什麼了嗎?”

中年墨者搖搖頭,目光轉向隨巢子。

隨巢子緩緩說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聽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衆墨者皆爲所動。眼見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隨巢子攔道:“讓他去吧!”

中年墨者頓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鬚老者:“鉅子,他——他——”

隨巢子不無沉重地說:“他已經瘋了!”

一陣更長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目送敲鑼老人漸去漸遠。

隨巢子長嘆一聲,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鄉人,從速掩埋屍體!眼下天氣炎熱,屍體處理不及,必將引發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幾人趕往楚丘和帝丘,輔助衛人守城!這羣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惡行,真是禽獸不如!”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搖了搖頭,“眼前這些,不過是個開始!”

衆墨者皆爲震驚:“是個開始?”

“是的,”隨巢子掃一眼滿院的屍體,“這是一根鏈條,一環套一環,魏侯稱王是第一環。告子,這兒的事,爲師交予你了。”轉向身邊的年輕墨者,“宋趼,你隨爲師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隨巢子:“鉅子,您去說服魏侯?”

隨巢子點了點頭。

“魏侯他——肯聽先生嗎?”

隨巢子沒有說話,有頃,慢慢擡起頭來,似是自語,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陽屠城之後,公子卬總結教訓,決定不在一個地方纏繞,而是兵分兩路,由先鋒裴英領兵一萬五千圍攻楚丘,自己則親領餘衆直取衛都帝丘。

公子卬將帝丘圍定,遂以犀利言辭寫出勸降書一封,使人射上城頭。衛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書射回,同時射下戰書一封,直呼收書人爲“禽獸”。公子卬惱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兩地同時攻城。

楚丘原有兵馬四千,加上慄平的五千援軍,共有將士九千。兵力雖弱,但有平陽屠城的前案,楚丘軍民反而鐵成一團,寧可戰死,也不願在赤手空拳時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雖然驍勇,但在人數衆多、毫無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無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連攻八日,兩座城池依舊挺立。

堂堂大魏鐵軍,連不堪一擊的弱衛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實在掛不住面子,憤而責令部將立下軍令狀,限其三日,要麼克城,要麼提頭來見。

第九日凌晨,天剛破曉,魏軍再度發起猛攻,戰鬥異常慘烈,雙方兵士均似殺紅了眼。

楚丘城下,戰鼓咚咚,喊聲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瘋狂攻城。城上衛兵卻無任何聲響,甚至連鼓聲也沒有,所有軍士、百姓皆將力氣省下,默無聲息地將箭矢、磚石、滾木等所有能夠傷人的東西砸下城牆。前面的倒下,後面的立即補上。慄平渾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顧不上去拔,挺槍直搠登上城牆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親自擂鼓,衆魏兵奮勇爭先。城門樓上,衛成公全身披掛,手持長矛,冒着矢雨沿城牆巡視。四名力士擡着一隻黑漆棺材跟在後面。守城將士看到國君擡棺巡視,無不拭淚殺敵!

戰至黃昏,魏人無一處突破,只好鳴金收兵。天色黑定,在一段較爲隱蔽的城牆下面,幾個黑衣人輕聲向城上喊話。城上兵士急報孫賓,孫賓問過,知是墨家弟子,當即垂下繩索,墨家弟子順繩攀上。

墨家弟子以善於守禦聞名列國,見到他們,衛成公、孫機等就如吃下一個定心丸,當下使孫賓陪同他們視察各處城防,並按墨家弟子所畫圖紙,組織城內木工趕製守城器械,同時比照帝丘城門的尺寸,造出多輛專守城門的兵車。

兵車造好之後,衛成公帶朝臣觀看演示。兵車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裝有利刃和尖矛,後面接在一個旋轉的裝置上。墨家弟子在車後轉動輪盤,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動起來,或旋動,或刺擊,尋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門被人撞開,只需將此車塞上,便如銅牆鐵壁。

衛成公見狀大喜,立即傳令安於四門之內,命兵士晝夜守候。城上將士見無城門之憂,心中大定,只將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過,楚丘、帝丘兩城依然固若金湯。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鳴金收兵,衆將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個個哭喪着臉,耷拉着腦袋走至中軍帳,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齊聲說道:“末將無能,聽憑上將軍處置!”

法不責衆,何況是三軍的所有將官!公子卬鐵青着臉掃諸將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們這副熊樣兒,哪一個像是我大魏將軍?”

衆將互望一眼,果見人人灰頭土臉,身上甲衣沒有一個完整的。更有兩個掛上彩頭,一個傷在額頭上,另一個傷在胳膊上,好在傷勢不重,隨軍醫師草草包紮,立即趕至大帳覆命。若是戰勝,負傷是件榮譽之事,眼下戰敗,在這中軍帳裡,兩塊白紗就顯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掃了二人一眼,又要責罵,探馬飛至:“報——趙、韓、齊三國援兵,已經開進衛境,正向帝丘進發!”

衆將皆驚,不約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聞聽此話,非但不驚,反倒哈哈大笑起來。衆將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公子卬笑畢,朗聲說道:“我伐衛之舉,不過是殺雞儆猴,爲的就是迫使這羣猴子蹦出來。今日果不其然,羣猴耐不住性子,相跟着跳出來了!衆將聽令!”

衆將趕忙起身站定。

“明日暫停攻城,退兵十里下寨!待陛下援兵趕到,再與衆猴決戰!”

衆將無不長出一氣,朗聲應道:“末將遵命!”

見衆將散去,公子卬親筆擬寫奏報,使人飛報安邑。

齊將田忌、太子田闢疆統領五萬大軍緩緩進入衛境,漸漸行至離帝丘五十里處。

正在行進,探馬飛至,在田忌車前翻身下馬,朗聲稟報:“報,魏軍聞我援兵到來,已經停止攻城,退兵十里下寨!”

田忌將頭轉向太子。田闢疆掃一眼探馬,大聲問道:“韓兵、趙兵現至何處?”

“回稟殿下,趙軍三萬,距帝丘四十里下寨!韓軍兩萬,距帝丘三十里下寨!”

“再探!”

探馬應聲喏,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田闢疆不無歎服地對田忌道:“眼下情勢,與公父神算一絲兒無差!”

田忌朗聲奏道:“殿下,魏兵連日苦戰,餘衆不足四萬,且已疲憊不堪。我有精銳五萬,完全可以擊敗公子卬!”

田闢疆搖頭道:“公父只讓我等陳兵衛境,並未要我等出戰!”

“這——”田忌急道,“君上不知前方情勢,有此判斷也未可知。殿下,我們打吧,微臣保證擊敗魏人,活擒那個畜生!”

田闢疆再次搖頭:“將軍不可!縱使將軍一戰而勝,魏罃勢必視齊爲敵,依魏眼下戰力,若是伐我,齊國必是血流成河!你看趙侯、韓侯,雖然早已出兵,個個卻像猴精一樣,遠遠觀望,按兵不動!”

田忌不無憂慮:“殿下,公子卬見我援衛,必搬援兵。待魏人援兵趕到,我們是戰呢,還是不戰?”

田闢疆笑道:“將軍放心,若是魏人援兵到來,公父必有旨意。臨行前公父再三吩咐,我們此來,既不是解圍,也不是與魏人決戰,只是照全一下衛成公的面子!田將軍,我們可否就此下寨?”

田忌環視四周,忖度一番,點了點頭:“就依殿下所言!”轉對副將,“殿下有旨,依山傍河,安營紮寨!”

白相國仙去之後,公孫衍也搬出相府,回家居住。公孫衍住在安邑東街,是他祖父在世時購置的一幢兩進院子。由於父母早已謝世,公孫衍也未婚娶,家中並無他人,甚是冷清。

這日清晨,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下,大司徒朱威走下車來,直走進去,看到公孫衍正在院中收拾車馬,準備遠行。

朱威頗爲驚異,不及見禮,脫口問道:“公孫兄,你是——”

見是朱威,公孫衍轉身揖道:“是朱兄,走,屋裡說去!”

二人回到廳中坐下,公孫衍再次拱手:“真是巧了,在下正要尋你,你就來了!”

朱威亦拱手道:“在下剛剛得報,齊、韓、趙三國均已發兵。韓侯親自出馬,趙國主將是奉陽君,齊國是上將軍田忌和太子闢疆!”

公孫衍點頭道:“在下也是聽到這個音訊,方在這兒收拾行李!”

“公孫兄欲去何處?”

“河西!”

朱威頗是驚訝:“公孫兄,眼下戰火在衛國,你卻到河西去?”

“衛國無事,事在河西!”

朱威大驚:“此話何解?”

“公子卬屠城之事已傳遍列國!不但是衛人之心,縱使天下人之心,也盡寒了。聽說衛公詔令全國,人在城在。衛國百姓害怕城破,必死守待援。就公子卬那點才具,莫說是列國出兵,縱使列國不出兵,單是衛人之力,他也要啃上半年!”

朱威仍是不明所以:“這——這與河西有何關聯?”

“列國出兵,在下早斷定了。不僅是在下,君上等的也是這個!不僅是君上,秦人等的也是這個!”公孫衍話至此處,停住不說了。

縱使在這五月天裡,朱威也是渾身發冷,禁不住打個寒噤,顫聲說道:“公孫兄,你是說——秦人——”

公孫衍點了點頭:“白相國憂心的也是這個。朱兄,你隨便想想,公孫鞅是何等樣人?秦孝公又是何等樣人?依秦國眼下之力,即使一戰,鹿死誰手亦難預料,可他們仍要屈尊議和,嫁女進貢,低三下四地討好公子卬這等草包,下了多大的注啊!唉,可惜的是,君上的眼睛整個讓人蒙上了!”

朱威面無血色:“這——在下立即上奏君上,陳明利害!”

“朱兄,”公孫衍苦笑一下,輕輕搖頭,“君上若是肯聽,怎能是今日這個局面?”

朱威默然不語。

“朱兄,公孫衍此來尋你,是有一事相托!”

朱威擡頭望向他。

“主公臨終時,最放不下的唯有兩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少爺。河西爲國事,白少爺爲家事。主公將國事託付龍將軍,家事託付在下。在下憂心的是,龍將軍固然善戰,但與公孫鞅這樣的對手過招,恐怕不佔上風。在下欲去河西,或可助龍將軍一把。至於白少爺,”公孫衍衝朱威拱了拱手,“在下只有轉託於朱兄了!”

朱威亦抱拳道:“公孫兄放心,白公子之事,自有在下照管!”

“白少爺浪蕩慣了,最好讓他做點事兒!”

朱威略一思索:“讓他看守刑獄如何?”

公孫衍點頭道:“如此甚好!”

兩人又說一會兒話,公孫衍急着要走。朱威送至西門,驅車返回司徒府,獨自愣會兒神,使人請來白公子,問他願不願意出來做事。

白相國過世之後,老家宰按照相國遺囑,將庫中金庫盤過,留下三百金予白虎,將七千金全部交付龍賈,運往河西了。老相國的突然過世亦使白虎深受觸動,再加上老家宰等苦口婆心的勸說,少夫人哭哭啼啼的嘮叨,白虎真還發誓戒去賭癮,已有十多日不去元亨樓了。今見朱威這樣問他,白虎心裡不免一動,當即應道:“謝司徒大人關照!只是——在下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能做什麼呢?”

朱威笑道:“只要公子願意去做,沒有學不會的東西!這樣吧,刑獄那兒暫缺人手,公子若不嫌棄,可從那兒幹起!”

白虎料定朱威定是讓他做個什麼官兒,當即應允。朱威引他徑至刑獄,早有司刑迎到門口,叩拜道:“下官叩見司徒大人!”

朱威擺了擺手,走向大堂正位坐下,指着白虎道:“這是白少爺,自今日起,就在此處守值,你酌量一下,爲他派個差事!”

司刑忙朝白虎深揖一禮:“下官見過白少爺!”

白虎回揖一禮,語氣十分倨傲:“白虎見過司刑!請問司刑大人,你爲本少爺派何差事?”

朱威看在眼裡,眉頭略略一皺,見司刑向他投來徵詢的目光,大聲吩咐:“爲白少爺拿套獄卒服來!”

司刑不無驚詫地望着朱威:“司徒大人,您是說——讓白少爺先做獄卒?”

朱威瞪他一眼,厲聲責道:“難道你是聾子?”

司刑趕忙出去,不一會兒,將一套粗布獄卒服擺在白虎面前,小聲稟道:“白少爺,您先穿上!”

自小到大,白虎從未穿過粗布衣服,此時自不肯穿,頓時臉色一沉,拿腳挑起卒服,順手接上,抖了幾抖,啪地朝地上一摜:“就這身破玩意兒,也配本少爺穿?”

朱威看在眼裡,並不說話,刷刷幾下脫下司徒官服,彎腰揀過白虎扔在地上的獄卒服,仔細穿上,語氣嚴厲地轉對司刑:“爲白公子再拿一套!”

司刑見朱威震怒,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再次擺在白虎面前。朱威亦望過來,緩緩說道:“白少爺,請您穿上吧!”

白虎臉色羞紅,見無退路,只好一件接一件地脫去身上的華貴衣飾,換上粗布卒服。待白虎穿戴停當,朱威點了點頭,轉對司刑:“司刑大人,派差事吧!”

司刑的聲音有點發顫:“下——下官——”

朱威喝道:“什麼下官?眼下你是長官!”

司刑打個愣怔,急忙點頭:“是是是!請兩位隨下官——不不不,請兩位隨本官巡視囚室!”

司刑引領朱威、白虎巡過幾個牢房,回至大堂。

朱威吩咐司刑:“打今兒起,白少爺就在此處當差。若是白少爺幹得好,你一併受賞。若是白少爺出了什麼差錯,你一併領罰!”

司刑打了個寒顫:“下——下官遵命!”

朱威換過自己服飾,步出刑獄。聽到朱威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司刑轉對白虎哈腰賠笑道:“白少爺,您今日第一次當值,隨便轉轉,沒什麼急做的事。少爺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在下盡力去辦!”

白虎白他一眼,忽地將卒服脫下,重重摔在地上,換回華服,“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刑獄。

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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