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

朱威步出刑獄,本欲回到司徒府,耳朵裡卻又響起公孫衍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駕車馳向宮城。無論魏王愛聽不愛聽,身爲臣子,他一定要將行將來臨的危險稟報君上。

將近宮門時,朱威遠遠看到兩個褐衣人站在那兒,其中一人正與人爭執。

二人正是墨家鉅子隨巢子和弟子宋趼。他們晝夜兼程,踏破幾雙草鞋,方纔趕到安邑。這日不上朝,宮門較往日冷清,但宮門兩側釘子般扎着的八個持戟甲士,卻爲冷清的宮門平添了幾分威嚴。

隨巢子走前一步,遞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煩請軍士通報魏侯,就說齊人隨巢子覲見!”

衆甲士卻似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釘子般持戟紮在那兒。隨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問,望見一個軍尉模樣的從宮門內側走來,上下打量隨巢子和宋趼,見他們褐衣簡裝,腳穿磨破的草鞋,以爲是賤民,語氣甚是蠻橫:“喂,那個老頭,何事喧譁?”

隨巢子再揖一禮,緩緩說道:“齊人隨巢子求見魏侯,煩請軍尉通報!”

軍尉眼睛一橫,厲聲責道:“你個老東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訴你,這兒沒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發作,隨巢子擺手止住,轉對軍尉:“煩請通報魏王陛下,就說齊人隨巢子求見!”說完,再次遞上拜帖。

軍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橫:“什麼隨巢子不隨巢子的?你個鄉巴佬知道什麼叫做陛下嗎?陛下就是天子,豈是你個鄉野村夫想見就能見上的?”

隨巢子輕嘆一聲,正欲轉身走開,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隨巢子一眼,轉向軍尉:“怎麼回事兒?”

軍尉行個大禮,小聲稟道:“回稟司徒大人,這個賤民欲見陛下,下官馬上讓他滾蛋!”轉向隨巢子,“老傢伙,你再不走,大牢裡關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轉向隨巢子,態度甚是和藹:“請問老丈,您從何處來?又有何事欲見陛下?”

隨巢子深揖一禮:“回大司徒的話,齊人隨巢子特來求見魏侯!”

軍尉一聽“魏侯”二字,極是震怒:“你個鄉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轉對隨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鉅子?”

隨巢子應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輩駕到,失敬!失敬!”

軍尉見司徒大人如此禮讓,目瞪口呆。

朱威朝隨巢子再揖一禮:“鉅子請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輩朱威馬上進宮奏報陛下!”轉對軍尉,“他就是聞名天下的墨家鉅子隨巢子前輩,你等好生侍候!”

軍尉這也回過神來,不無尷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隨巢子大人,乞請原諒!”

隨巢子亦還一禮:“老朽有擾了!”

朱威此番面見陛下,心裡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氣,一旦癡迷進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且眼下陛下對秦公和公孫鞅信任有加,若是稟報河西有事,說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謂天遂人願。朱威正不知如何勸諫,偏巧遇到墨家鉅子。朱威推斷隨巢子此來,必爲此事。依隨巢子在列國的聲望,陛下不會不聽。

心中有了指望,腳底自也輕快起來。不一會兒,朱威就已走進正殿,問過當值太監,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園的涼亭裡與上卿陳軫對弈。

朱威知道那個涼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趕去,遠遠望見魏惠侯果在與陳軫對弈,趕忙趨前,跪在涼亭的臺階下面。

毗人瞧見,轉對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見!”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緩緩說道:“哦,是朱愛卿,讓他上來吧!”

毗人轉對朱威,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覲見!”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臺階,跪地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愛卿平身!來來來,快來觀局,寡人贏定了!”

陳軫亦叫道:“朱司徒,快來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盤)前面,細審那棋局,果見一大片白子慘遭圍困,眼見已成甕中之鱉,回天乏術。陳軫似已經放棄抵抗,束手待斃。

魏惠侯不無得意地抖動一條粗腿,呵呵笑道:“陳愛卿,莫說是朱司徒,縱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難嘍!”

陳軫兩手一攤,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輕嘆一聲:“唉,微臣本有一線生機,陛下方纔落下那子,硬將這線生機掐斷了。”

“不瞞愛卿,你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幾時,不想你卻放着生路不走,自尋絕路,如何怪得寡人?”

陳軫復嘆一聲,話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處境,簡直就跟姬速一般無二!”

魏惠侯撲哧一笑,點頭道:“嗯,這個比喻不錯!說起衛公,前方情勢如何?”

陳軫拱手應道:“回稟陛下,上將軍神勇,大魏武卒銳不可當,連克衛國十餘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讚賞道,“你可捎信予上將軍,要他不必着忙。姬速這條老狗,要細火烹着吃!寡人聽說,幾隻猴子動窩了,可有此事?”

“據微臣所知,衛公派使臣向趙、韓、齊求救,三國眼下是否發兵,微臣正在關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讓他們發吧,寡人候的正是這個!”轉向朱威,“朱愛卿,你是百忙之人,此來不是觀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聖明!微臣特來奏報陛下,墨家鉅子隨巢子宮外求見!”

“隨巢子?”魏惠侯眉頭一緊,轉對陳軫,“好一陣子沒聽說過這個老夫子了,怎麼今日又冒出來?”

“陛下,”陳軫接道,“墨家主張兼愛,見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隨巢子來,必是替衛公做說客的!”

魏惠侯點頭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愛管閒事,此來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願見他,微臣使人打發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爲不可!墨家已是當今顯學,與儒門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禮賢下士享譽四海,墨家鉅子親自登門,陛下若是避而不見,豈不有失禮賢之名?”

“嗯,朱愛卿說得也是!”魏惠侯連連點頭,“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的確不妥,只是這——見面又得忍耐他的嘮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陳軫眼珠子一轉:“陛下,微臣有一計,或可支應老夫子!”

“哦,是何妙計?”

陳軫湊近惠侯,附耳低語有頃,惠侯連連點頭:“嗯,就依愛卿所奏!”轉對朱威,“朱愛卿,傳墨家鉅子書房覲見!”

朱威不無狐疑,小聲應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陳軫出的必是孬點子,然而,轉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見隨巢子,依隨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對。想到這裡,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隨巢子徑至魏惠侯書房。

御書房坐落在後花園裡,是五進重院,環境雅緻,藏書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愛在此處理朝務。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餘,魏惠侯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引客人蔘觀他的豐富藏書。據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臨淄稷下之外,再數下去,就是他的這個書房。

遠遠聽到腳步聲,陳軫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魏國上卿陳軫恭迎鉅子大駕!”

隨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隨巢子見過上卿!”

“鉅子請!”

“上卿請!”

陳軫堅持讓隨巢子走在前面,讓進客席坐下。一名宮女走出,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軫端起一杯:“鉅子,請用茶!”

隨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香茗!”

陳軫拱手道:“陛下聽聞鉅子前來,特別安排在此召見,請鉅子稍候!朱司徒與晚生有俗務在身,不便久陪,也望鉅子見諒!”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聽明白,見話被他說死,遲疑一下,只好跟着站起,向隨巢子揖禮辭別。

隨巢子起身還禮:“上卿、司徒不必客氣!”

兩人離開後,廳中只有隨巢子和沏茶的宮女。茶過三泡,仍然不見魏惠侯露面。廳中靜寂異常,計時的滴漏聲清晰可聞。隨巢子心裡有事,眉頭略皺,擡頭問道:“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怯怯說道:“回稟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稟報一聲,就說隨巢子在此候駕多時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貴客,不敢僭越!”

隨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茶水又過兩泡,奴婢仍不換茶,喝起來已無半分滋味。

隨巢子正自着急,忽見毗人從屏風後面轉出,朝隨巢子深揖一禮:“鉅子久等了!”

隨巢子起身還禮:“隨巢子見過內宰!”

毗人不無抱歉地說:“陛下有旨,鉅子是天下宗師,不可待以常禮。爲示恭敬,陛下正在後宮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轉稟鉅子,務請鉅子稍候片刻!”

聽到沐浴薰香,隨巢子倒是怔了:“這——”

毗人趕忙解釋:“鉅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別敬重您老,聽聞您來,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見!沐浴很快,想必這陣兒已經完畢,只是薰香尚需少許時辰。鉅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這就請您欣賞一曲雅樂!”不及隨巢子應聲,當即擊掌。早已候在屏風之後的衆樂手立時轉出,樂聲響起。

不遠處的涼亭下面,魏惠侯仍舊坐在涼亭下面,與陳軫又開一局。棋枰上星星點點,已布有十餘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顯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張由精竹做成的搖椅上,閉目欣賞從書房裡隱約飄來的雅樂,身下的搖椅隨節拍前後晃動。一名宮娥手持羽扇站於身後,有節奏地扇風。陳軫盤腿坐在對面,也是兩眼緊閉,兩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節拍。

魏惠侯聽了一小會兒,緩緩睜開眼睛,斜睨陳軫一眼:“聽說老夫子甚有耐心,愛卿此計未必打發得走他!”

“陛下放心,”陳軫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陽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夠聽完,纔算真有耐心。不瞞陛下,微臣特別吩咐樂手,變換花樣,將那曲子連奏三遍。這且不說,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着大紅大紫,爲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繚亂。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縱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長出一氣,坐直身子,輕輕點頭:“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錯。老夫子是明白人,應該知道進退!”眼光落在棋局上,“愛卿,該你了吧?”

陳軫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該您了!”

“哦?”魏惠侯細審棋局,緩緩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書房裡,一曲奏畢,毗人見隨巢子依然微閉兩眼,緩緩說道:“聽聞鉅子精通音律,還請賜教!”

隨巢子輕嘆一聲:“唉,音韻甚美,只是所奏非時而已!”

毗人忙問:“哦,所奏爲何非時,在下願聞鉅子教誨?”

隨巢子一語雙關:“宮外赤日炎炎,宮內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時呢?”

毗人聽他點出曲名,言語慈悲,思忖有頃,點頭嘆道:“鉅子高論,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時節,就換一曲合時的!”說罷,再次擊掌,音樂換成《下里巴人》,節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鐘鼓聲。緊隨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髮,文身粉面,衣着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隨巢子發出一聲長嘆,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隨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隨巢子,輕聲問道:“請問鉅子,此曲可否應時?”

隨巢子微微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此曲雖然應時,卻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驚:“願聞教誨!”

隨巢子的聲音裡充滿悲涼:“宮外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宮內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隨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又能處處連通天下大愛,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怪。毗人深爲所動,肅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鉅子不愧是天下宗師,在下受教了!”

隨巢子抱拳還禮,緩緩問道:“請問內宰,君上之香也該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難色:“這——鉅子再請稍候片刻,我們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隨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嘆一聲:“唉,爲人君者當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行此小兒之戲。敬請內宰轉呈你家陛下,隨巢子告辭了!”

毗人擺手,衆巴女、樂手退下。

隨巢子緩緩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禮,轉身走向院門。毗人還過一禮,陪送幾步,不無同情地說:“鉅子實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門,隨巢子頓住步子,回頭凝視毗人,意味深長地說:“隨巢子煩請內宰轉呈君上,魏國大禍不日即至,隨巢子此來,實爲此事!”

毗人大是驚駭,疾走幾步,轉到隨巢子前面,笑臉攔住:“鉅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畢了!”

隨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邁步又走,毗人再次攔道:“鉅子不遠千里而來,無論如何,總該面見陛下才是!請鉅子稍待片刻,在下這就迎接陛下!”

隨巢子看到毗人語氣誠懇,頓住腳步。毗人一個轉身,疾步隱入屏風後面。不消一刻,一陣腳步聲急,魏惠侯從屏風後面匆匆轉出,只幾步就已跨入院中,長揖至地:“有勞大師久等,魏罃失禮了!”

隨巢子亦還一揖:“齊人隨巢子見過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聞鉅子光臨,備感榮幸。爲聆聽尊誨,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鉅子請!”

“君上請!”

二人回到廳中,分賓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蔭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學疏淺,力不勝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我!”

經過此番折騰,隨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迴,單刀直入道:“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面稱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長嘆一聲,“此非魏罃真心!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爲其難啊!”

“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隨巢子以爲,君上此舉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開訓了,當即斂色屏息,緩緩說道:“魏罃願聞其詳!”

“凡事皆有因果。隨巢子敢問君上,南面稱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頃,決定反制隨巢子,同時將話堵死,於是板起面孔,目視隨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爲何不能南面而尊?”

隨巢子沉聲問道:“隨巢子斗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聲說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高士卜子夏、段幹木、田子方爲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賢才,銳意改制,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兩員名將,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聽到隨巢子歷數魏室先君功績,魏惠侯心裡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隨巢子話鋒一轉:“文侯雖集德、威於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侯神色慍怒,但隨巢子話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隨巢子看在眼裡,略略停住,以退爲進:“隨巢子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侯有火發不出來,只好耐住性子:“魏罃願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面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隨巢子無知,願聽君上詳陳!”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脣連動幾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想是君上自謙,不願自誇德威。隨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願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如鶴立雞羣,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中原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爲當世明君,此四臣,皆爲當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國都可與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佔鰲頭。恕隨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爲強弩之末,何能與文侯相比?”

隨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見血,句句屬實,將魏王的眼前危勢一無遮掩地展露出來。惠侯大是尷尬,臉色漲紅,口喘粗氣,好半天,方纔壓住火氣,不僅未使自己失態,嘴角里竟還擠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談點別的?”

隨巢子似也覺出自己說得重了,輕嘆一聲,點頭說道:“不知君上想聽什麼?”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隨巢子的滿頭銀絲和額上的紋路,靈機一動:“寡人少時即聞先生大名,以爲古人。今觀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請問先生高壽幾何?”

隨巢子應道:“隨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該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驚,再視隨巢子一眼,由衷嘆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體竟還這麼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覺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謙!”

魏惠侯身子趨前:“先生修此高齡,必得長壽之法。魏罃不才,還望先生指教!”

隨巢子略一思忖,緩緩說道:“長壽之道,莫過於養德!”

魏惠侯眉頭再皺:“先生是說,寡人之德,竟還不足以長壽?”

“以德立於世者,必懷憐憫之心,必以慈悲爲念,必播仁愛於天下。君上無端而伐弱衛,縱容魏卒燒殺奸掠。平陽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戕……”

魏惠侯臉色紫漲,不待聽完,震幾喝道:“不必說了!”

隨巢子打住話頭,雙眼微微閉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風前面,轉身對毗人厲聲喝道:“送客!”又一轉身,揚長而去。

毗人心情複雜地望着隨巢子,深深一揖,小聲說道:“鉅子——”

隨巢子睜開眼睛,輕嘆一聲,對毗人道:“隨巢子還有一言,請內宰轉奏君上!”

毗人遲疑一下:“鉅子請講!”

隨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魏國大禍,不日即至!”說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禮,“隨巢子告辭!”

“鉅子慢走!”

隨巢子沉重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毗人目送隨巢子,直到望不見他,方纔喃喃自語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在後——黃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識到什麼,心頭一顫,疾步走入屏風,從側門裡追趕惠侯。

魏惠侯怒氣衝衝地大步走向後花園的涼亭,陳軫早迎上來,見惠侯面色難看,宛如一個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隨巢子的氣,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氣呼呼走上涼亭,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時,惠侯忽地擡腳踹去。几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嘩啦一聲四散開去,滾得滿地皆是。

待毗人趕過來時,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聲喘氣。毗人看一眼陳軫,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風。

魏惠侯終於發出火來:“這個老不死的夫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軫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臉色慍怒,恨恨地說:“哼,寡人敬他是墨家鉅子,望能聽到一言教誨,不想卻是聽來一堆腐辭!什麼秦、齊、趙、韓?什麼四君皆賢,四臣皆能?寡人觀四國,潑猴耳,視小衛,瘟雞耳,何由他在這裡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撲哧一笑。

陳軫大吃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毗人。魏惠侯發火,在場諸人最好一聲不吭。似毗人這樣深知惠侯之人,此時竟然笑出聲來,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無惱怒地責斥道:“你——是在恥笑寡人嗎?”

毗人叩拜於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爲何發笑?”

毗人從容應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時忍俊不禁,方纔笑出聲來!”

陳軫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邊的這個近臣,眼見這是巴結毗人的機會,趕忙圓場道:“內宰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氣漸也消退下來,但仍虎着臉道:“既是趣事,你就說來寡人聽聽!”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邊扇風,一邊侃侃說道:“是這樣,前幾日,老奴在後花園裡遇到太后,向老人家問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談先君文侯禮賢下士之事,老奴爭辯說,若論禮賢下士,陛下猶有過之,太后聽了,大是不以爲然。待會兒老奴若是得空,定將今日之事說予太后,看她有何話說。”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禮賢呀!前番白相爺當廷頂撞陛下,陛下非但沒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方纔隨巢子爲衛公說情,出言不遜,數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責難,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師之禮。老奴斗膽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禮賢之心也不過如此!”

經毗人這麼一說,魏惠侯心裡倒也大爲觸動,不無感嘆地說:“唉,你個狗奴才,話算叫你說絕了!其實寡人心裡明白,老夫子此來,無非是替衛公那條老狗說幾句軟話,化解眼前危難,心中並無歹意。這樣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賞他百金,嗯,還有,再賞他御鞋兩雙。寡人方纔看到,老夫子腳上穿的竟是一雙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雙破草鞋奔來走去,真也難爲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鉅子叩謝陛下隆恩!只是鉅子早已走遠,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點遺憾,輕聲嘆道:“哦——”

“陛下,”毗人趁機進言,“臨別之時,老奴送鉅子一程,鉅子贈予老奴一句閒話,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無所不曉,能否爲老奴解說一下?”

魏惠侯微閉雙目,口中吟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連吟幾遍,失聲叫道:“老夫子此話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驚訝:“哦,隨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無得意:“老夫子將衛公比作蟬,將寡人比作螳螂,將齊、韓、趙三國比作黃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爲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蟬,候的就是幾隻黃雀!”

眼見惠侯執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一眨,佯作歎服道:“經陛下這麼一說,老奴有點明白了。不瞞陛下,老奴方纔一直以爲,鉅子所說的那隻黃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呵呵一笑,擡頭望着毗人:“哦,你怎麼想到會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腦袋,憨笑幾聲:“呵呵呵,老奴這個腦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爲隨巢子指的是另一層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衛境大戰諸侯之時,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着對陳軫道:“陳愛卿,你看看,還甭說,他這顆腦袋,真就是個榆木疙瘩,要想開竅,得拿斧頭劈!”

陳軫亦大笑着附和:“陛下說的是,秦、魏今已親如一家,何來偷襲河西之說?隨巢子若是此意,無非是在危言聳聽!”

毗人心裡暗罵陳軫,面上卻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陛下也該有個防備纔是!”

魏惠侯又是一陣大笑,末了說道:“說你是個榆木疙瘩,你倒擰上勁兒了!好好好,寡人聽你的,這就防備他個萬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聖明!”

魏惠侯轉向陳軫,斂神說道:“陳愛卿,經他這一攪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聽陛下吩咐!”

“這隻小蟬眼看要被吃進螳螂腹中,那些黃雀也該出動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齊、趙、韓三家興許這陣兒已經出兵!”

“果真如此,我當早作準備纔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轉對毗人,把握十足地說,“密旨龍愛卿,令他三日之內親率河西五萬甲士移防大梁,無論哪隻黃雀膽敢振翅,就讓龍將軍先把他的翅膀扭下來再說!”

毗人目瞪口呆,語不成聲:“陛——陛下,您要調——調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啊!你不是說防備萬一嗎?這就是萬一!對付三個大國,若是沒有龍將軍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擬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遲遲不肯動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轉身,剛要去書房裡擬旨,在前殿守值的御史大夫領着公子卬的參軍急走過來,在亭子臺階下叩道:“啓奏陛下,上將軍火急戰報!”

毗人急走下去,接過戰報呈予惠侯。惠侯拆開,略略一看,不無得意地將戰報連抖幾抖,塞予陳軫:“愛卿你看,寡人所料一絲兒不差,三隻黃雀果真飛到衛境去了!”

陳軫接過戰報,詳細看過,拜道:“陛下料敵如神,微臣心服口服!”

魏惠侯轉對毗人,聲音斬釘截鐵:“對龍將軍的旨意修改一下,不是三日之內,而是即刻發兵;不是移防大梁,而是出征衛境!”

毗人答應一聲,疾奔書房。

魏惠侯略想一會兒,轉對陳軫:“陳愛卿,寡人南面稱尊,列國頗多微詞。此番三國救衛,無非是想投石問路,試探寡人虛實。寡人若是軟了,他們必定強硬!此番不但要戰,而且必須完勝!”

“陛下放心。依微臣之見,只要開戰,陛下必勝!”

“哦,愛卿何說此話?”

“三國之兵,以齊國人數最多。然而,齊兵向來怯弱,不足爲懼!趙兵、韓兵雖說強悍,卻也難敵我大魏武卒!三國出兵必是三條心,各有各的打算,是一羣烏合之衆。再說,對三國來說,除去與陛下作對之外,他們並無實際好處,因而未必真爲衛公賣命!”

魏惠侯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齊兵雖怯,齊將田忌卻善用兵!三國雖說不能從衛公那兒得到實際益處,但衛是肥肉,寡人若是一口吞吃,齊公、韓侯、趙侯如何能依?況且戰場又在衛境,離韓、齊、趙咫尺之近,援兵快則三日,慢則五日可至,萬一三國與寡人死戰,寡人並無十足勝算吶!”

魏惠侯的分析老辣精闢,陳軫大是歎服:“陛下聖明,微臣想得淺了!”

“陳愛卿,”魏惠侯思忖有頃,斷然說道,“若想完勝,還得辛苦愛卿一趟!”

“微臣但憑陛下差遣!”

“你帶上虎符,先至河西龍將軍府中宣讀寡人旨意,限令龍賈即刻發兵趕赴衛境,然後立即出使秦國,照會秦公,要他出兵三萬,候命伐逆!”

“微臣領旨!”

陳軫當即領了御旨,拿好調兵虎符,一行人馬星夜啓程,浩浩蕩蕩,趕赴河西少樑。

少樑城中,公孫衍等數騎馳至河西郡府前,翻身下馬,徑直走進府中。郡守龍賈看到是前往邊境巡查的公孫衍,起身迎至府中,急急問道:“邊境有何動靜?”

公孫衍走到一邊,脫去甲衣,喃聲說道:“真是怪了!”

“何事怪了?”

公孫衍走到一個軍用沙盤前,沉思有頃,指沙盤自語:“龍將軍,您看,從這兒到這兒,三百里邊境線,縱深二十里內,秦軍非但沒有守備,甚至連原有的軍營也全部撤走。還有,我派數百人易裝訪探,秦界百里之內,也未發現任何秦軍!”

龍賈思忖有頃:“難道秦人是真心結盟?”

“欲蓋彌彰!”公孫衍輕輕搖頭,“秦人越是這樣,越說明心中有鬼。龍將軍,除去各邑城防將士,河西尚有多少可戰之士?”

“五萬!另有新兵兩萬,是在下用白相捐贈的重金新近招募的,眼下正在訓練。”

公孫衍大喜,急道:“何時可以投入戰場?”

龍賈略想一下:“最快也要三個月!”

“三個月?”公孫衍沉思一會兒,擡頭問道,“可否讓他們一月之內學會廝殺?”

龍賈不無疑惑地望着公孫衍:“一月之內?”

公孫衍點了點頭:“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個月怕也遲了!”

龍賈思忖有頃,急使參將傳來一位將軍,吩咐他加緊訓練新軍,然後即與公孫衍密議佈防之事。

向晚時分,二人正在謀議,府前喧鬧聲起,報說陳軫奉王命駕到。公孫衍因無朝廷正式任命的職銜,只能暫避側室。龍賈大開中門,親率河西諸將迎接陳軫一行進府。

一進府中,陳軫不及寒暄,當即宣讀魏惠侯詔書。宣詔過後,陳軫出示虎符,命令龍賈即刻率領河西五萬甲士征伐衛國。

龍賈此驚非同小可,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軫等候有頃,見龍賈沒有任何反應,大聲問道:“請問龍將軍,大軍何時出征?”

龍賈恍過神來,仔細驗過虎符,見確實無疑,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回上卿的話,五萬大軍如此調動,最遲也需三日!”

“太遲了!臨行之時,陛下特別吩咐,要將軍接到虎符,即刻出徵!”

龍賈掃他一眼,冷冷說道:“陳上卿,三軍出征不是兒戲,說走就能走的!五萬將士分佈在河西各地,縱使通知他們,也需一日。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準備給養,至少又需一日。還有——”

陳軫極不耐煩地打斷他道:“在下不懂軍務,龍將軍莫要扯東扯西!是陛下要將軍連夜出征,在下不過傳旨而已!將軍若是遵旨,就請馬上通知部屬,至遲凌晨出發!將軍若要抗旨,在下也就無話可說了!”

龍賈氣結:“陳軫,你——”

陳軫兩手微拱:“龍將軍,在下王命在身,還要連夜出使秦國,這就告辭了!”說完,大步走出。

陳軫前腳出門,公孫衍隨即轉出,與龍賈一樣,呆呆地凝視几案上的虎符和蓋有王璽的詔書。

龍賈將拳頭狠狠砸在几上:“咦!”

公孫衍的眉頭漸漸擰成兩個疙瘩。

兩人悶坐有頃,龍賈擡頭說道:“你看這樣行不?河西守將中,善戰者莫過於張猛、呂甲二將。在下留下二人,同時帶走兩萬新兵,換下兩萬武卒,全部予你!”

以區區兩萬武卒抗擊強大的秦軍,連龍賈自己也底氣不足,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公孫衍沉默許久,點頭說道:“謝將軍了!”

龍賈轉對參軍道:“速傳呂、張兩位將軍!”

不一會兒,呂甲、張猛急進府中,龍賈指着公孫衍道:“陛下詔命本將東征衛境,河西防務,一切聽從公孫將軍安排!”

呂甲、張猛互望一眼,朗聲道:“末將遵命!”

翌日拂曉,全身披掛的河西武卒一隊接一隊地離開少樑。將軍府前,龍賈步履沉重地走出府門,凝視前往送行的公孫衍、張猛、呂甲和其他留守將官。

有頃,龍賈從腰間取下佩劍,連同河西帥印、令牌等物,一同交予公孫衍手中,環視衆將一眼,斬釘截鐵:“此劍在,就是本將在!公孫將軍,無論何人,只要不聽號令,殺無赦!”

公孫衍雙手接過佩劍,點了點頭。

“公孫將軍,白相臨終之時,將河西七百里江山託附老夫,不想老夫——唉,啥都不說了,河西,老夫——託付你了!”龍賈說完,在公孫衍面前緩緩跪下。

公孫衍也跪下來,聲音哽咽:“龍將軍——”

望着龍賈的戰車漸漸遠去,公孫衍一下子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讓他幾乎承受不了。對他來說,肩上壓的不僅是白相國和龍賈的重託,而且還有史家記載。成者王侯敗者寇,河西是吳起打下來的,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讓秦人奪回,那麼,他的名字就會與吳起一道留在史冊上。唯一的不同是,吳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孫衍,只能是失敗者。

公孫衍一直在內心深處自比吳起,今日情勢將他推至這般境地,是他做夢也未想到的。若有龍將軍和他的五萬武卒在,與秦人尚可一戰。而眼下,公孫衍不寒而慄。

除敵我力量相差懸殊外,公孫衍的最大擔憂是,他既無君上任命,也無任何職銜,唯有龍賈留予他的一柄僅具象徵意義的寶劍。可以說,他初來乍到,一無所有,僅留下來的兩萬武卒願否聽從調遣,實難預知。大兵壓境,衆心不服,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縱使天塌下來,他也只能撐住。公孫衍回到府中,面對沙盤思索有頃,使人傳來衆將,佈置防務。

兩個時辰之後,衆將陸續抵達。公孫衍端坐於主位,將龍賈的佩劍擺在几案上。在他的下首,順溜兒坐着兩排將軍,打首二人,左是張猛,右是呂甲。

公孫衍重重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諸位將軍,龍將軍奉詔東征,臨行之際,將守備河西的重任託付在下。在下初來乍到,還望諸位將軍配合!”

衆將面面相覷,半晌無人應聲。面對冷場,公孫衍又是一聲咳嗽,正欲開口,坐在呂甲下首的將軍甲大聲說道:“末將請問,我們是該稱呼您先生呢還是將軍?”

這樣發問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公孫衍冷峻的目光直掃過來,盯在此人臉上,有頃,伸出一隻手,從几案下摸出帥印,啪地震在几案上,目光逐個掃過衆將,語氣雖緩,分量卻重:“諸位將軍,你們可以稱呼在下先生,也可以稱呼在下將軍,不過——”緩緩抽出龍賈的寶劍,手拭劍鋒,陡然加重語氣,“如果有誰不聽軍令,貽誤戰機,在下斷不輕饒!不瞞諸位,龍將軍臨行之時,授予在下先斬後奏之權!有誰不信,可問呂甲、張猛兩位將軍!”

張猛點頭道:“諸位將軍,龍將軍臨行之際,確將河西防務全權委託公孫將軍,望諸位唯命是從!”

衆將齊聲應道:“末將謹聽公孫將軍!”

公孫衍點點頭,朗聲又道:“諸位將軍駐守河西多年,如何守禦,本將毋須多說。諸位將軍!”

衆將一齊站起:“末將在!”

“衆所周知,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秦人。從即時起,本將宣佈,河西進入戰時警備狀態!無論何時,只要戰事爆發,大家務必嚴陣以待,以守爲攻,不得出陣迎敵,不得棄陣逃走,失職者斬!”

衆將齊道:“末將得令!”

公孫衍眼望呂甲:“呂甲將軍!”

“末將在!”

“本將予你一萬人馬,駐防長城、洛水一線。長城、洛水是我第一道防線,甚是緊要,萬望將軍晝夜戒備,兵不卸甲,馬不離鞍,發現敵情,即燃烽火!”

“末將得令!”

公孫衍轉望張猛:“張猛將軍!”

“末將在!”

“陰晉、臨晉關、少樑三處是河西根本,斷不可失!本將予你五千人馬進駐陰晉,五千人馬鎮守臨晉關,至於少樑,本將親率守城將士鎮守!”

“末將得令!”

聽完軍令,衆將邁步走出將軍府。剛出府門,最先出言挑釁的那個將軍朝地上猛啐一口:“我呸!拿雞毛當令箭,神氣個!”

另一將軍跟着牢騷:“呂將軍,眼下風平浪靜,鳥事也沒有,此人卻——這不是明擺着折騰人嗎?”

二人都是呂甲手下偏將。呂甲是河西驍將,甚受龍賈喜愛。此番龍賈奉旨東征,呂甲自以爲龍賈會將河西交付於他,不料憑空殺出一個公孫衍,讓他甚是憋氣。聽聞此話,他也搖頭嘆道:“唉,一個相府家奴也來指手畫腳,大魏真是無人了!”

張猛本欲責備兩位出言牢騷的將軍,見呂甲也這麼說,只好放緩語氣:“眼下龍將軍不在,河西空虛,是非常時期,我觀公孫將軍如此安排,絕非等閒之輩。諸位將軍當是以大局爲重,服從命令,小心防備爲上!”

呂甲諸人見張猛發話,也不好再說什麼,悶聲快步走至各自的馬前,跨馬疾馳而去。

衆將離去之後,公孫衍越想越不放心,喊上一個參將、兩個護衛,先將少樑防務巡視一圈,而後策馬至臨晉關等戰略重地逐個查過,再次來到洛水邊上。

這裡纔是重中之重。公孫衍心裡清楚,真正的對手就在對岸。

此時是夏曆六月,雨季已至,洛水暴漲。望着滾滾而下的河水,公孫衍心裡稍稍安慰一些。經過數十年經營,魏軍在洛水沿岸每三裡設一瞭望塔,每五里築一城堡。就眼下而言,只要保持足夠警惕,防護得當,雖然不能完全擋住秦人,卻可在第一時間發現敵情,爲第二道防線——長城,贏得寶貴的準備時間。

然而,當公孫衍從臨晉關出發,沿洛水策馬西行時,沿途所見,卻令他不寒而慄。大部分瞭望塔空無一人,城堡也幾乎看不到魏卒。

公孫衍強憋着一肚子火氣繼續巡查,行至大荔關時,肝火已經升至頂門。

大荔關是洛水的重要渡口,也是溝通秦魏的重要關卡,兩國貿易、百姓往來、使團出入等,皆由此通過。正因其位置重要,龍賈在此構築了一道牢固的防禦關卡,城高牆厚不說,關卡之內更是儲備了大量的戰略物資,即使被完全包圍,亦可支撐一月。

然而,展現在公孫衍面前的是,關門之外儼然已成爲了一個臨時集市,附近農人在此擺起各色貨物,許多老秦人絡繹不絕地從洛水對面擺渡過來,越過無人把守的關門,或賣或買,忙得不亦樂乎。而在數日之前,公孫衍清楚地記得,這裡仍是森嚴壁壘。

公孫衍翻身下馬,將馬繮交予隨身侍衛,陰喪着臉走進關門。

關門大開,關內空空蕩蕩,不見一人。再後面是營帳區,兵士們三五成羣,在樹蔭下或說笑、或喝酒、或玩遊戲。空曠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地支着許多竹竿,竿上掛着細繩,繩上晾着不少被褥,一名軍尉懷中又抱兩牀,懶洋洋地走出帳門,朝草地上走來。

公孫衍臉色黑沉,朗聲喝住軍尉:“你——過來!”

一看公孫衍的披掛,軍尉立即扔掉被褥,單膝着地:“大荔關守尉陸三見過將軍!”

公孫衍打量他一眼,語氣嚴厲:“你們的關令呢?”

“回將軍的話,關令原是李將軍,前幾日跟隨龍將軍東征去了。三日之前,呂將軍臨時抽調趙立將軍在此駐守!”

“趙立何在?”

陸三略一遲疑,手指營帳:“回稟將軍,趙將軍喝多了,正在帳裡休息呢!”

公孫衍面色冷酷:“喊他出來!”

陸三奔回營門,不一會兒,重又走出來,身後跟隨一人,渾身酒氣,兩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孫衍前面,頭也不擡,大聲喝道:“是誰欲見本將?”

公孫衍掃他一眼,見他竟是那日在會上首先發難的那個將軍,冷冷一笑:“你是大荔關關令趙立?”

趙立是呂甲手下五虎將之一,對呂甲唯命是從,見呂甲不服公孫衍,自也未將這位代守丞看在眼裡,這日又喝高了,態度更見倨傲,着睡服迎接長官不說,見面亦不叩拜,昂着腦袋:“末將見過代守丞!”

趙立故意將代守丞的“代”字拉得甚長。公孫衍冷冷又是一笑,不動聲色:“本將問你,關內有多少軍士?”

“回代守丞的話,關內原有將士三千,三日前李將軍帶走兩千隨龍將軍東征,眼下尚餘一千,呂將軍又差末將增兵一千,現有關卒兩千!”

公孫衍變過臉色,厲聲喝道:“既然還有兩千將士,爲何不設關防?”

趙立不甘示弱,沉聲應道:“回代守丞的話,對岸秦軍關卡早已撤防,秦兵並無一人,我們設防,防守何人?”

公孫衍忍住火氣:“我再問你,何人命令你撤掉關防?”

趙立脖子一橫:“無人命令!”

公孫衍冷笑一聲:“如此說來,你是擅自撤關了?”

“是本將擅自撤關的,代守丞想要怎的?”

“我再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守關將士擅離職守,該治何罪?”

趙立昂然不語。

公孫衍轉向陸三,厲聲問道:“軍尉陸三,你可知道?”

陸三看了趙立一眼,結巴道:“回——回稟將軍,按律當——當斬!”

“來人,將趙立拿下!”

隨身侍衛衝上去,不由分說拿住趙立,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趙立跺腳罵道:“你——你個相府家奴,敢拿老子怎樣?”

“不怎麼樣?”公孫衍面色可怖,“不過,前幾日佈防之時,本將有言在先,龍將軍臨行之時,授予本將先斬後奏之權。你身爲關令,居關不守,擅自撤防,已犯死罪!”轉對陸三,“擊鼓,召集全體關卒,觀斬趙立!”

陸三答應一聲,即刻奔向軍營,不一會兒,只聞戰鼓齊響,一陣紛亂之後,大荔關副將和全體關卒各自披掛整齊,在關內操場上刷刷站滿一地。

趙立的酒勁早嚇沒了,臉色慘白,衝一名參將大聲喊道:“老穆,快,快叫呂將軍救我!”

參將拔腿欲走,公孫衍厲聲喝道:“站住!”

參將兩腿哆嗦,哪裡還敢動彈!

公孫衍不無鄙夷地掃一眼趙立:“趙將軍,本將告訴你,事已至此,莫說是呂將軍,縱使陛下親臨,也救不下你!刀斧手何在?”

兩名刀斧手齊走出來,一左一右站在趙立身邊。直到此時,趙立方覺無助,陡然跪在地上,顫聲稟道:“公孫將軍,末——末將冤——冤枉吶!”

公孫衍冷冷地望着他:“說吧,你有何冤枉?”

趙立跪前一步,急急稟道:“公孫將軍,末將原本設防來着。前日後晌,陳上卿出使秦國,路過此地,見我等守關辛苦,特意囑託末將,說是秦魏已成一家,大可不必設防。秦、魏月前已經結盟,對岸秦人也早撤去關防,因而末將認爲,上卿之言也還在理,適才下令撤防,讓弟兄們輕鬆幾日。”

“你可當真執迷不悟啊!”聞聽此言,公孫衍越加震怒,“幾日前,本將在少樑宣佈,河西進入戰時警備,關卡之地,更要人不離槍,馬不離鞍。你身爲關令,不聽軍令,卻聽過路朝官閒言碎語,已是死罪!這且不說,依照魏律,關卒不得飲酒,你不僅飲酒,且是大醉酩酊,又罪加一等。你身爲守關主將,知法犯法,又目無長官,咆哮犯上,死有餘辜,還要在此喊冤!”

趙立無言以對,叩頭道:“末將知錯!”

公孫衍冷笑一聲:“現在知錯,已是遲了!”轉對刀斧手,“行刑!”

就在公孫衍處斬大荔關關令趙立之時,秦宮怡情殿裡卻是另外一番情景。

怡情殿是秦孝公坐朝理事之處,整個裝飾完全符合孝公心意。殿內左側原本是個兵器架,上面擺着孝公喜愛的各色兵器。孝公自幼習武,雖說武藝一般,十八般兵器卻是樣樣俱通,而他的愛好之一也是收藏天下兵器。然而,不知何時,這個兵器架被悄悄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國河西情勢沙盤。

此時,秦孝公正與幾位重臣站在沙盤前,表情靜穆地緊盯在國尉車英身上。

車英手拿細杖,在沙盤上邊指點邊解說:“龍賈接到魏王詔令,於五日前親率河西五萬甲士東征衛境,河西現有守軍不足兩萬!一萬守於洛水、長城,守將呂甲;另外一萬駐守河西各處城邑、關塞。我邊關將士已奉大良造之命退移百里,河西守軍見我邊關無人設防,戒備也自鬆懈。方纔探馬來報,大荔關的魏卒已經撤防!”

聞聽此言,衆臣無不振奮,個個面呈喜色。秦孝公點點頭,中氣十足地說:“好,寡人等的就是這個!”

衆臣見孝公發話,當下站定,目光齊射在孝公身上。孝公掃視衆臣一眼,朗聲說道:“諸位愛卿,十八年前,先君與魏人大戰河西,血染洛水。十八年來,寡人忍辱負重,變法圖強,爲的就是今日一戰!”

衆臣齊道:“河西之仇,不共戴天,請君上下令吧!”

秦孝公再掃衆臣一眼,聲若洪鐘:“諸位愛卿,報仇雪恥,就在今日!衆卿聽命!”

衆臣目不轉睛地望着秦孝公。

“封大良造公孫鞅爲伐魏主將,國尉車英爲伐魏副將,太子嬴駟爲監軍,上大夫景監司邦交,太傅嬴虔司糧草,傾秦之力,與魏決戰河西!”

公孫鞅、車英、嬴駟、景監、嬴虔五人應聲道:“微臣受命!”

就在此時,內臣匆匆走進,說是五大夫樗裡疾求見。秦孝公看一眼公孫鞅,輕聲說道:“宣他進來!”

不一會兒,樗裡疾趨進,叩道:“啓奏君上,魏使陳軫來朝,已距咸陽不足百里!”

“陳軫?”秦孝公多少有些驚愕,“他來何事?”

公孫鞅一聽,滿臉喜色,跨前奏道:“啓奏君上,陳軫此來,欲將河西拱手送予君上!”

秦孝公不解地望着公孫鞅:“拱手送予寡人?”

公孫鞅連連點頭:“齊、趙、韓三國聯手救衛,魏罃雖遣龍賈東征,底氣卻是不足,此番使陳軫前來,必是希望君上出兵助他!”

秦孝公思忖有頃,恍然悟道:“愛卿是說,寡人可用假道滅虢①之計,假道河西,一舉取之!”

公孫鞅微微一笑:“陳軫是上國欽差,君上當屈駕郊迎,待以上國之禮!”

秦孝公呵呵笑道:“愛卿之言甚是,上國欽差光臨,寡人自當郊迎!”

彩旗飄飄,管絃齊奏。秦孝公當下率領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畢恭畢敬地迎住陳軫,親執其手登上公輦。陳軫的隨行人員也都備受禮遇,分乘公孫鞅、太子駟、景監等的車駕,在鼓樂聲中緩緩馳進咸陽。

是日傍黑抵達咸陽。秦孝公親自設宴招待陳軫,席間陳軫說明魏王之意,秦孝公二話不說,滿口應承。陳軫心情高興,當晚喝得大醉。

次日清晨,陳軫酒醒,立即辭別秦公,取道徑回安邑,不及回府,直接進宮求見惠侯,叩道:“微臣奉旨使秦,今日返回,不及回府,即向陛下覆命!”

魏惠侯見陳軫面呈喜色,已知事成,呵呵笑道:“愛卿請起!”

陳軫謝過,起身坐下。魏惠侯順口問道:“秦公病情好些了嗎?”

陳軫一怔,方纔記起逢澤之會時秦公稱病之事,笑道:“回稟陛下,秦公早已康復!秦公聽聞微臣奉詔來使,躬身郊迎三十里,待臣以上國之禮,甚是隆重!”

魏惠侯多少有些驚訝:“哦,嬴渠樑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親攜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輦而行。途中秦公屢次提及逢澤之會,只說天不作美,使他未能親赴逢澤一睹陛下威儀,引爲此生憾事!”

魏惠侯聽畢,不無感慨地輕嘆一聲:“唉,不瞞愛卿,在逢澤那會兒,寡人不見秦公前來,心中真還犯過嘀咕。現在看來,是寡人誤會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託?”

陳軫一臉興奮:“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說,秦是大魏屬國,自當舉國唯陛下馬首是瞻。秦公又說,秦國現有兵馬八萬,除去三萬守備西戎之外,餘衆五萬盡皆聽從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孫鞅爲主將,車英爲副將,要微臣稟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連聲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識大體,實在難得!陳愛卿,依你之見,秦人何日出兵爲宜?”

“微臣以爲,可讓秦人暫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觀山東戰局。若是龍將軍一戰而勝,秦兵就可不動。若是龍將軍陷入僵局,可使秦人東征,一鼓而定山東局勢!”

魏惠侯沉思有頃,點頭說道:“就依愛卿所奏,詔令秦人北渡洛水!你再詔令河西守軍,讓他們好生款待秦兵!”

“微臣領旨!”

當魏惠侯的詔命送至河西將軍府時,公孫衍兩眼發直,面無血色。此時此刻,他真想大哭一通。

公孫衍實在弄不明白這個糊塗的陛下,好像大魏天下壓根兒不是他的。近幾日來,公孫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大荔關卡及洛水防線整頓一新,也就斬殺大荔關令趙立一事向呂甲作了說明。因趙立觸犯軍律,呂甲心中有刺,面上卻也不便說出什麼。這條防線算是稍稍有了起色,豈料陛下一道詔令,就使他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候立一側的參軍不無焦慮地望着公孫衍。

許久,公孫衍擡起頭來,長嘆一聲,拔出白圭交付他的寶劍,手指輕拭劍鋒。

參軍輕聲問道:“將軍,我們怎麼辦?”

公孫衍輕輕搖頭,苦笑道:“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孫衍,你叫我怎麼辦?召諸將進帳聽令,宣詔開放關門,迎接秦人佔領河西!”

參軍驚道:“將軍?”

公孫衍再嘆一聲:“去吧,河西已是秦人的了,我們戰與不戰,結局都是如此!”

參軍答應一聲,步履沉重地轉身走出。

諸將進帳,公孫衍宣過詔書,命令新任大荔關守將開關迎接秦兵,許秦兵駐紮在大荔關與臨晉關之間的長城外側待命,候旨由臨晉關東渡黃河。

宣過詔書,公孫衍單獨留下呂甲和張猛,輕嘆一聲,緩緩說道:“兩位將軍久駐河西,自也深知秦人。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必行假道滅虢之計,其意不在東征,只在吞我河西!”

呂甲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將軍何出此言?”

公孫衍知他不服,只好點明:“呂將軍,秦軍真要東征,根本毋須北渡洛水,完全可由洛水南側,經由陰晉東出函谷,走崤函故道,因爲那條通路距大梁最近。可秦人定要北渡洛水,經由臨晉關東渡黃河,其意如何解釋?”

呂甲、張猛均是深懂軍事之人,一點即破,因而互望一眼,誰也不再說話。

公孫衍再掃二人一眼:“呂將軍,陛下頒下這道詔書,洛水防線就算不說了。下面一道,就是長城,望將軍加強防範,時刻留心秦人的一舉一動!”

呂甲漫不經心地“嗯”出一聲:“公孫將軍若是沒有其他吩咐,末將告退了!”不待公孫衍發話,已是自行起身,大步走出府門。

張猛驚異,正欲張口喊住呂甲,公孫衍擺了擺手,輕嘆一聲:“讓他去吧,戰也好,不戰也好,這道長城也指望不上了!”

張猛的目光不無猶疑地落在公孫衍臉上,許久方道:“公孫將軍,在下只問一句,將軍真的認爲秦人此來,一定是謀我河西的?”

公孫衍苦笑一聲:“張將軍,信與不信,你看着好了!不過,在下只想告訴你一句,即使河西盡失,臨晉關、陰晉兩地,斷不可失!陰晉若失,秦人即可斷我函谷通道;臨晉關若失,秦人即可斷我黃河渡口,切斷河西、河東。在下深知將軍,之所以撥出一萬武卒予你,就是看重將軍,希望將軍能夠堅守兩城,爲龍將軍收復河西留下立足之地,萬望將軍切切在意,不然,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張猛沉思有頃:“可——如此下來,少樑只有五千守軍,將軍您——”

公孫衍輕嘆一聲:“唉,白相國將河西託予龍將軍,龍將軍又轉託在下,河西若失,在下縱使活着,有何顏面復見將軍?有何顏面再祭白相國在天之靈?”

張猛聽聞此話,心裡發酸,叩拜於地,聲音哽咽:“將軍放心,只要末將一口氣在,就有陰晉、臨晉關在!至於將軍,輕生念頭斷不可有!我觀將軍是社稷大才,大魏朝廷,缺的不是末將,而是將軍,萬望將軍以社稷爲重,保全自身!”

“將軍請起!”公孫衍甚是感動,扶起張猛,緩緩說道,“有將軍此話,公孫衍心中略有安慰!將軍也請放心,少樑城高池深,糧多民衆,況且還有五千守卒,公孫鞅欲殺在下,也沒那麼容易!”

張猛緊握公孫衍之手:“將軍保重,末將告退!”

張猛拜別公孫衍,與兩個護衛策馬出城,徑往臨晉關馳去。馳有一程,張猛想起一事,勒轉馬頭,轉馳東北方向。三人快馬加鞭,走沒多時,來到一個小鎮。

此鎮名喚張邑,位於少樑東北,距少樑約三十里,有近百人家。魏文侯時,吳起屬下參將張歡因軍功受封於此。張歡之後,其子張耀不諳武藝,卻善經營,先後二十年間,置下百餘井田產,成爲少樑大戶之一。張耀辭世,家業傳予兒子張豹。張豹偏又承繼先祖的稟賦,天生喜愛舞槍弄棒,十八歲時,與結義兄弟張猛一起應徵入伍,成爲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獻公征伐河西,張猛是百夫長,張豹是左軍參軍。秦魏大戰,張豹殉國,張夫人悲慟欲絕,結好繩套,正欲隨張豹而去,偏巧年僅五歲的愛子張儀口中喊娘,衝進門來。看到兒子,張夫人這纔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張儀成人。張家本爲富戶,又得張猛照顧,日子過得也還愜意,可謂是豐衣足食。眼見大戰將至,張猛陡然想起張家,趕去提個醒兒。

張猛三騎馳至張邑,在張家院門外停下。張猛讓兩個護衛守在門外,自己急走進去。聽到馬蹄聲響,老家宰張伯匆匆迎出,見是張猛,跪地叩道:“老奴叩見張將軍!”

張猛上前一步,輕輕扶起:“張伯,快快請起!”

張猛拉起張伯,眼珠兒四下一掄:“夫人呢?”

“晨起就到少樑去了,說是爲儀兒請個先生!”

張猛驚道:“怎麼又請先生?上次那個呢?”

張伯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唉,這個儀兒,哪有先生教得了他?不瞞將軍,這三年來,夫人少說也爲他換過七八個先生,竟然沒有一個呆過足月的!儀兒無人管教,簡直是無法無天,莫說是打架鬥毆,縱使上房子揭瓦之事,他也幹得出來。夫人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這不,聽說安邑有位先生新來少樑,學問甚是了得,夫人爲示恭敬,天剛放亮躬身去請了!張將軍在客堂稍坐片刻,夫人想必快要回來了!”

張猛心中有事,哪裡肯坐,當下抱拳說道:“在下還有緊事,馬上就走。有個口信,特託張伯捎予夫人!”

“將軍請講!”

“秦人就要攻打河西了!”

張伯大驚:“這——陛下不是剛與秦人結盟嗎?”

“那是秦人玩的障眼之計。張伯,難道您還不知秦人嗎?”

張伯點了點頭:“不瞞將軍,聽說與秦人結盟,河西無人不高興。可老朽心裡卻不踏實,一直在犯嘀咕,聽將軍此說,算是亮堂了。請問將軍,秦人何時打過來?”

“哪一日吃不準,近則三日五日,遠也不過十天半月。您可轉告夫人,要夫人務必有個防備!”張猛說完,轉身告退。

張伯目送一程,返身回到院裡,靠着一棵老樹坐下,悶頭思索這一重大變故。苦思有頃,張伯尚未尋出理路,聽到外面車馬聲漸近,知是張夫人回來了。張伯趕忙喊出幾個僕役,在門口列隊迎候。

張伯他們剛剛站穩,張夫人的車馬已到門口。早有僕人放好踏腳板,張夫人首先下車,而後轉身,畢恭畢敬地朝車中揖出一個大禮,微笑道:“先生,寒舍已到,請!”

車上隨後跳下一個中年先生。先生站穩步子,朝張夫人回揖一禮:“夫人,請!”

張夫人與先生共同步入院門,徑至堂中坐下。張夫人指着張伯對先生道:“這是張伯,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張伯料理。先生有何要求,儘管吩咐張伯!”

先生看一眼張伯,深揖一禮:“在下見過家老,今後諸事,還望家老多多關照!”

張伯回揖道:“老奴隨時侍候先生!”

張夫人掃視一圈,轉對張伯:“儀兒呢?”

“吃過早飯,儀兒與兩個小廝出門去了,這陣兒想是也該回來的。”

張夫人眉頭微皺,搖頭道:“指望他回來,日頭得從西方出來。張伯,你馬上去尋,就說我有急事,要他即刻回來!”

張伯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見張伯急出院子,張夫人長出一氣,轉對先生,苦笑道:“先生莫要見笑,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本指望這孩子有點出息,誰想總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總是惹事,讓人擔驚受怕。不瞞先生,前面民婦不知請過多少先生了,沒有一個降得住他。先生您要多下些力氣,只要能讓孩子有個進取,民婦願付雙份薪酬!”

先生忙道:“令公子的事,在下早聽說了。夫人放心,在安邑之時,無論誰家孩子多麼調皮,在下只要出面,他們必是服服帖帖。要是降不住他,在下斷不敢來!”

張夫人趕忙揖禮:“真能這樣,先生於儀兒就有再生之恩,民婦另有厚報!”

張伯出門,未走幾步,就見一個小廝氣喘呼呼地急奔回來。張伯喝住他:“小順兒,少爺呢?”

小順兒頓下步子,喘着粗氣道:“回——回家老的話,麻——麻煩來了!”

“是何麻煩,快說!”

“少爺與我等在西邊的林子里正在玩兒,有人領着十幾人尋來,點名要找少爺。小人瞧見勢頭不對,悄悄脫身,回來搬救兵了!”

張伯眼珠兒一轉:“你們在林裡玩什麼來着?”

小順兒遲疑一下:“沒——沒玩什麼。一棵樹上有個大馬蜂窩,少爺琢磨幾天,今兒本想摘它下來。還沒摘呢,那些人就——”

張伯籲出一口氣:“少爺現在何處?”

小順兒朝遠處一指:“他——他們前往打穀場裡去了!”

張伯二話不說,頭前朝打穀場裡走去。小順兒緊追幾步,央求道:“家老,他們人多,小人這想再喊幾人,萬不能讓少爺吃虧!”

張伯瞪他一眼:“你們還嫌鬧得不夠,要給夫人添堵,是嗎?”

小順兒嚇得一縮脖子:“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還不快隨我去!”

小順兒得得得地跟在張伯身後,徑投打穀場而去。

二人趕到時,打穀場上早已圍起一堆看熱鬧的觀衆。場地中心,兩個衣飾華貴的年輕人互不相讓地盯視對方。身着白衣的是張儀,另外一人衣紫,不知是何來路,但從衣飾上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富家公子,且來頭不小。在他的身後,十幾個小廝個個五大三粗,模樣甚是兇悍,一看即知是特能打架的角兒。

兩人對視有頃,開始互繞對方兜起圈子來。兜有三圈,兩人同時停步,不約而同地各自後退一步,目光始終不離對方半寸。

張儀面呈冷蔑,兩手卻是一拱,緩緩說道:“仁兄遠道而來,在下張儀有禮了!”

紫衣人亦是一拱:“在下少樑人吳青,聽聞張公子文武雙全,才壓四海,吳某不才,特來討教!”

“吳公子言過了!吳公子是大地方來的,此處是鄉僻之地,在下若有招待不週之處,還望吳公子海涵!”

“張公子,咱們長話短說。本公子既來討教,就請張公子賜招吧!”

“吳公子遠道而來,在下自是主隨客便,如何過招,還請吳公子出題。琴棋詩畫、騎射御獵、槍刀劍戟,仁兄欲比什麼,在下皆願奉陪!”

吳青冷笑一聲:“好,張公子藝高膽壯,在下也就不客氣了!”

張儀微微一笑:“吳公子,請出題吧!”

吳青轉對僕從:“拿弓箭來!”

早有人拿出一副弓箭,吳公子接過,搭上一箭,望見場邊百步開外的秸稈垛上有兩隻麻雀,小聲說道:“張公子,看左邊那隻!”話音未落,弓弦響過,左邊的麻雀應聲而倒,右邊那隻受驚飛走。

衆人看得真切,無不喝彩。

吳公子將弓箭遞予張儀,微微笑道:“張公子,請!”

張儀微微一笑,拒辭弓箭,自從袖中掏出一隻彈弓,裝上石子,略等片刻,見一羣麻雀從遠處飛來,欲從頭頂掠過,立即說道:“吳公子,請看最後一隻!”話音未完,彈弓響處,果見最後一隻麻雀翻滾着掉落下來,且正落在吳公子跟前。

衆人看得愣了,一時鴉雀無聲,待那麻雀在地上掙扎幾下,停住不動之時,方纔歡聲雷動。

吳公子心頭一怔,斜睨死麻雀一眼,拱手道:“張公子技高一籌,在下敬服!”

張儀亦拱手道:“吳公子箭法也是了得,你我當算平分秋色!”

吳公子眼珠子一轉,當即抱拳:“張公子客氣,在下就不推託了。聽聞張公子棋藝高超,在下實想領教,不知張公子肯賜教否?”

張儀應道:“這個自然。在下方纔說了,琴棋詩畫、騎射御獵,在下隨客人之便!”

吳公子轉對僕從:“擺棋!”

身後立即轉出兩名小廝,當場擺出棋枰,吳公子執黑先行,張儀執白應對。二人皆是落子如飛,不消一刻,已戰數十手,在中盤展開絞殺。張儀捨棄左側五子,專意圍剿中盤黑子的一條大龍。吳公子不知是計,待反應過來,已是回天乏術。眼見大龍存活無望,吳公子只好推枰認輸。

張儀起身,微微揖禮:“吳公子承讓,在下僥倖得勝,不勝慚愧!”

吳公子原本善弈,在少樑少有對手,今日落敗,又被張儀這般說話,臉色漲紅,眼珠子四下一掄,瞧見旁邊放着一個農人打麥用的長條石磙,桶來粗細,心中立時有數了,起身抱拳又道:“琴棋詩畫、騎射御獵雖爲時尚,卻是雕蟲小技,不見真功!”

張儀冷笑一聲:“既有此說,就請仁兄來一個見真功的!”

吳公子微微一笑:“方今天下,唯以實力說話。我們且比實力如何?”

張儀斜睨吳公子一眼,見他身形與自己相差無幾,朗聲說道:“好!只是這實力如何比試,還請吳公子點明!”

吳公子二話不說,徑直走到石磙前面,挽起袖子,兩手扣住石磙兩頭的石臼,大喝一聲:“起!”將之猛力提起,再一撐,扛在右邊肩頭,轉對張儀,“張公子,請看!”

吳公子肩扛石磙,在場地中心緩緩轉起圈子,跟他而來的衆僕從及周圍看客無不喝彩,有人大聲報圈數,場上氣氛整個被他們哄托起來。

看到此處,張伯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射向張儀,見張儀大瞪兩眼,呆在那兒。小順兒臉色早變,悄聲對張伯道:“家老,該讓少爺回去了!”

張伯搖了搖頭:“現在喊他,他哪裡肯走?”

在衆人數至三十圈時,吳公子扛着石磙走至張儀跟前,“嘿”出一聲,將石磙置於地上,面色微變,氣息微喘,似乎遠未用盡全力。顯而易見,吳公子身材不壯,氣力卻大得驚人。見張儀面色有變,吳公子將兩手拍打幾下,笑道:“張公子,請!”

當衆裝孬伏低顯然不合張儀的秉性。眼見吳公子佔盡上風,張儀也是豁出去了,當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動幾下手足,弓身彎腰,一手扣住一隻石臼,略略一掂,心絃頓時一緊。然而,事已止此,張儀顧不得許多,大喝一聲:“起!”咬緊牙關,使盡力氣一挺,石磙竟也讓他舉過頭頂。

在觀衆的喝彩聲中,張儀將石磙扛在肩上,像吳公子一樣繞場轉圈。衆人歡聲雷動,齊聲報數:“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張伯心頭一沉,擠至前面,兩眼緊緊盯住張儀。衆人數至第十圈時,張儀額頭已是汗出如雨,滿臉潮紅,牙關緊咬,強撐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

眼見情勢危急,張伯一個箭步衝至張儀身後,兩手托住石磙,朗聲叫道:“儀兒,撒手!”

張儀再也不敢逞強,急急撒手,兩腿一軟,一屁股跌在地上。張伯咬牙托住石磙,小順兒與另一個小廝急跑過來,三人合力,將石磙放到地上。

吳公子趨前一步,哂笑道:“張公子,要不要在下扶一下?”

吳公子的話音未落,張儀已是鯉魚打挺,忽身站起。吳公子學着方纔張儀得勝後的語氣,抱拳說道:“張公子承讓,在下僥倖得勝,不勝慚愧!”

張儀亦抱拳道:“吳公子神力,在下佩服!下面還欲比試什麼,請吳公子出題!”

吳公子已知張儀本領,若是再比下去,不會佔上風,當即抱拳道:“蒙張兄承讓,今日比試,你我可算平局。在下有事欲回少樑,張公子若是定要見個輸贏,可到少樑東街吳府賜教,在下隨時恭候!”

張儀亦抱拳道:“好!一月之後,在下定去少樑回訪吳公子!不過,若到少樑,該是本公子出題了!”

吳公子一愣,略一思忖,笑道:“這個自然。敢問公子有何打算?”

張儀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有問,在下提前告訴你,量也無妨!”上前一腳踏在石磙上,“就是此磙,依舊如此比試!”

吳公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張公子是條漢子,在下佩服!”說罷,引衆僕揚長而去。

見吳公子等走遠,張伯急趨過來:“少爺,閃着腰否?”

“還好!”張儀略愣一下,“張伯,你怎麼來了?”

“夫人有事,請少爺馬上回去!”

張儀點點頭,衝兩個小廝喝道:“你們——過來!”

小順兒與另一個小廝急走過來:“少爺有何吩咐?”

張儀指着石磙:“將此物擡回家去!”

二人挽起袖子,一人扣牢一臼,擡起來頭前走去。

張家正堂裡,張夫人仍在陪着先生說話。先生現出焦急之狀,張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說話,耳朵卻是聽着門外。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張儀的“哎喲”聲。張夫人大吃一驚,起身走到院中,正欲出門看個究竟,張伯已經攙扶張儀走進院門。

張夫人不無驚異地望着張儀,半晌方道:“儀兒,你怎麼了?”

話音尚未落地,小順兒兩個也“吭哧”、“吭哧”地叫着號子,將一隻石磙擡進院裡,“咚”地扔在地上。

張伯已將張儀扶到一張躺椅上坐下,兩手不停地在他的肩上和腰上拿捏按摩。張儀的“哎喲”聲甚是誇張,長一聲短一聲,抑揚頓挫,不絕於耳。

先生聽到院中熱鬧,知是學生回來了,忙走出來,站在門口打量張儀。張儀眼角瞥見,心中早知端底,“哎喲”聲叫得更是歡勢。

張夫人聽得心疼,不無關切地撫摸張儀的頭道:“儀兒,你——你這是咋的了?”

張儀的眼睛微微眯起,叫得越發誇張:“娘,哎喲,疼死我了!張伯,輕一點,對對對,就這兒,再輕一點,哎喲——”

張夫人轉向小順兒,厲聲責問:“咋回事兒?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小順兒趕忙跪下:“回稟夫人,少爺與人在打穀場中比試才藝,舉——”

“舉”字還沒落地,張儀顧不上哎喲,朝小順兒破口罵道:“滾一邊去!”

小順兒擡眼望着張夫人,見她不依不饒,又欲開口,張儀猛地起身,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腳:“叫你滾一邊去,還不快去!”

小順兒打個跟斗,一翻身爬起,跑到門口,卻也不敢遠離,捂着屁股倚在門框上。

見張儀並不打緊,張夫人眉頭緊皺,轉對張伯道:“張伯,莫管他了!不讓他逞能,他偏不聽,讓他疼一會兒,也好記個教訓!”轉對張儀,“儀兒,過來,娘爲你新請一位先生,快去堂上磕頭拜師!”

張儀止住哎喲,甩開張伯,陰陽怪氣地眯起眼睛走到先生跟前,一句話不說,繞着先生連轉三圈,眼珠兒左右滾動,上下打量,盯得先生心裡發毛。

三圈轉完,張儀仰天長笑道:“這位先生,想讓本少爺磕頭不難,先生只須做好一事!”

先生知是下馬威,微微一笑:“少爺請講!”

張儀朝門框處的小順兒招了招手:“小子,過來,爲先生表演一下!”

小順兒急跑過來:“少爺,表演什麼?”

張儀指着石磙,破口罵道:“裝什麼蒜?就表演本少爺方纔乾的那事兒!”

小順兒看一眼石磙,知無退路,只好走到石磙前面,也學張儀那樣朝兩手猛吐一口,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聲奮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一點跌倒。另一小廝眼快手疾,急忙上前扶住。

小順兒穩住身子,將石磙扛到肩上,僅走幾步,不敢再走,猛一用力朝前一擲,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衆人腳下皆是一顫。小順兒用力過猛,朝後跌倒。

張儀呵呵一笑,點頭讚道:“好小子,看不出來,你還有點蠻力。爬起來吧,晚上本少爺賞你兩隻雞屁股吃吃!”

小順兒吐吐舌頭,趕忙爬起。

張儀扭過頭來,望着先生,陰陽怪氣地指着石磙:“這位先生,您可看清楚了?就照他所做的,自己搬起來,扛在肩上,繞這棵樹連走三十圈!只要先生走夠此數,本少爺立即磕頭。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

那先生縱使見多識廣,也不免尷尬,愣怔有頃,不無慍怒地轉向張夫人:“此爲莽夫所爲,在下好歹也是斯文人,這——”

不待張夫人發話,張儀迅即冷笑一聲:“好,先生既是斯文人,想必學識淵博。先生有何學識,可否說來聽聽?”

先生見他考量學問,底氣十足,搖頭晃腦道:“這個嘛,少爺聽着,在下百家學問,無所不知;琴棋詩畫,無所不會!”

“先生可知《詩》否?”

先生更現得意,微微笑道:“在下八歲即能讀之,十歲悉數背誦!”

“既如此說,先生且背一篇!”

先生思忖有頃,擡頭問道:“詩有三百,不知少爺欲聽何篇?”

“先生記熟何篇,即背何篇!”

先生忖思,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被他瞧低了,且背一篇偏一點的。閉目有頃,先生清了清嗓子,出口吟詠:“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爲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張儀聽過,冷冷一笑:“先生背得雖說一字兒不差,卻也不算本事。本少爺也背一遍,先生聽好:‘道周彼行,車之棧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徵我哀。野曠彼率,虎匪兕匪。民匪爲獨,夫徵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營經,將不人何。行不日何,黃不草何?’”

先生大驚失色:“少——少爺,你能倒——倒背如流?!”

張儀哈哈大笑一陣,學起先生的口吻:“在下三歲讀詩,六歲倒背如流,十五歲貫通百家學問。至於琴棋書畫嘛,先生還要一一討教嗎?”

先生震服:“在——在下不——不敢!”

張儀不無譏諷:“既然不敢,還不磕頭拜師,隨本少爺修習幾年?”

先生羞得滿面紫漲:“你——你——你這個狂——狂——”

“生”字未及落地,先生猛地一跺腳,奪門而走!

張夫人急急追出門外,大聲喊道:“先生!先——生——”

張儀衝着先生的背影,解氣地哈哈狂笑起來。

張夫人追有一程,見先生走遠,長嘆一聲,返回院子。進門看到張儀兀自站在那兒得意,氣不打一處來,朝他狠瞪一眼,甩袖走回屋子。張伯心裡有事,怔了一下,也跟進屋去。

張夫人回到房間,盤腿坐下,怔怔地凝視掛在牆上的夫君遺像,越看越傷心,兩眼一酸,由不得落下淚來。

張夫人正自傷悲,聽到門外腳步聲響,忙拿袖子抹把淚水,轉身望向窗外。張伯進來,見張夫人眼圈發紅,走前一步,跪於地上,哽咽道:“夫人,是老奴無能,未能侍候好少爺!”

張夫人轉過臉來,慘然一笑:“張伯,你說的這是啥話?快快起來!”

張伯起身,哈腰候立一邊。張夫人指着對面的席位:“張伯,請坐!”

張伯依舊哈腰站在那兒:“老奴不敢!夫人您別傷心,保重玉體啊!”

張夫人長嘆一聲:“唉,張伯,您也看見了!儀兒這樣子,你說——”

“回稟夫人,依老奴之見,儀兒翅膀已經長成,張邑偏僻狹小,恐怕有礙儀兒前程。再說——”張伯欲言又止。

“張伯,有話不妨直說!”

“近些日子,龍將軍親領大軍東渡黃河,奉詔東征。龍將軍一走,河西就跟沒有設防一樣。雖說眼下秦、魏睦鄰,老奴心裡卻不踏實。不瞞夫人,在老奴心裡,秦人指靠不住,河西也許就要打仗了!”

張夫人一怔:“你是說,秦人會攻打河西?”

張伯點了點頭。

張夫人沉思一陣,輕輕搖頭:“斷不可能。妾身今去少樑,聽聞秦人慾爲陛下出兵,說是東征山東,要我們準備糧餉呢。”

張伯見她如此說話,只好說道:“不瞞夫人,張猛將軍今日來過了!”

張夫人驚道:“哦?是他說的?”

張伯再次點頭。

張夫人心頭一緊:“張將軍怎麼說?”

“張將軍說,陛下上當了。秦魏結盟是假,攻打河西是真。張將軍還說,秦人不但要打過來,且這戰事就在眼前,快則三五天,遲再十天半月。張將軍要老奴務必稟報夫人,早作準備。老奴原本不想把話說白,免得夫人擔驚受怕——”

張夫人勾下頭去,陷入沉思,許久,擡頭說道:“張伯,依你之見,我們又該做何準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奴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到做何準備。房產、田產,皆搬不走,老奴——”

見張伯打住不說,張夫人接過話頭:“張伯,妾身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房子、田產皆搬不走,人卻可走!”

“老奴正是此意。老奴在想,夫人和儀兒可暫躲一陣子,明日即走。家中諸事,自有老奴料理!”

又一陣沉默過後,張夫人擡頭說道:“你方纔說得在理,儀兒翅膀已成,是該出去學點真本領了!張伯,依你之見,儀兒去何處就學爲好?”

張伯略略一想:“老奴以爲,可讓儀兒前往周室。周天子雖然落勢,畢竟還是天子。常言道,天子腳下,必有奇人。儀兒若到那兒,或有奇人可以教他!”

張夫人點了點頭:“好!儀兒從小不知規矩,到天子太學裡學點禮儀,或能有所長進!你安排一下,晚上祭祖,明早送他啓程!”

張伯一怔:“夫人不走?”

張夫人又看一眼張豹的遺像,緩緩說道:“準備去吧!打仗一事,不可告訴儀兒!”

張伯知道夫人舍不下老爺,不好再勸什麼,點頭拜辭。

是夜人定,張家宗祠裡燈火通明,中堂上擺滿列祖列宗的牌位,張儀逐個牌位一一叩首。

非年非節祭祖,張儀甚是不解。難道是白天之事做得過分了?張儀細細一想,自己所爲無可厚非,那個先生是否有貨,一眼可知。不管怎麼說,既然將事兒鬧大了,先認錯再說。張儀想定,在挨個拜了祖宗後,張儀擡起頭來,凝視母親:“娘,今日之事,就算儀兒錯了!”

望着面前這個倔強的兒子,張夫人的淚水緩緩流出,跟着也跪下來,朝列祖列宗逐個拜過,更在夫君張豹的牌位前嗚嗚咽咽地傷心一通,這才抹去淚水,轉對張儀:“娘不怪你,是你長大了!娘教不了你,張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來想去,決定送你去周室太學。聽說那兒人才濟濟,或能使你有所長進!”

一聽讓他離開張邑,前往洛陽,張儀大感意外,跪地泣道:“娘,儀兒哪兒也不去,儀兒只在這兒陪娘!”

張夫人正色斥道:“儀兒,你早行過冠禮,不要如此沒有出息。張氏一脈,只剩你一根獨苗。你若是再無長進,就這樣混東混西,叫娘百年之後,如何去見你的阿大?去吧,此事沒有商量。車馬、行李、錢財等一應物什,張伯全都安排好了,那兩個小廝,你選一個帶上,明日雞鳴時分,即刻動身!”

張儀叩首於地,泣道:“娘——”

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
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蘇秦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第四章 魏侯稱王進攻衛國,孫賓初出茅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