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山位於中原腹地,風景優美,氣勢雄渾,共有九山兩河二十八主峰,北與交通軍事要塞澤州相連,南望富饒的燕川平原,東與天然屏障丹河守衛,西是著名的城池軹邑(ZhiYi)。
軹邑曾是神農國的王都,在軒轅和神農的戰爭中受到重創,繁華煙消雲散,百姓生活困頓。一百多年前,神農族的小祝融受黃帝委任,成爲軹邑城主,掌管中原民生。他說服青丘塗山氏的太夫人,再次把軹邑作爲塗山氏生意的中心。再加上小祝融的夫人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族長的女兒,有了赤水氏和塗山氏兩大世家的支持,軹邑恢復得很快,不過一百年多年,天下商賈雲集軹邑,軹邑成爲大荒內最繁華熱鬧的城池。
小夭和顓頊已經到中原一個月。按理說顓頊有公務在身,應該住到神農山,可他沒有去神農山,而是一直呆在軹邑,日日宴飲。
第一天是小祝融舉行的接風宴,介紹顓頊和神農族,中原六大世家子弟們認識。大家族子弟衆多,顓頊簡直如魚得水,比在軒轅城還暢快,第二天是宴飲,第三天是宴飲……消息傳到蒼林和禹陽處,蒼林和禹陽更加放心了。
直到遠在軒轅山的黃帝派人來申斥了顓頊,顓頊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軹邑,去往神農山。
神農山紫金頂上的紫金宮是歷代炎帝起居的地方,也是整個中原的象徵,看守這裡的護衛十分小心,宮殿基本保存完好。顓頊和小夭住在紫金宮,爲了表示對炎帝的敬重,兩人都不願入住炎帝和炎後曾居住過的宮殿,挑了兩座毗鄰的小殿,據說是神農的王子和王姬住過的地方。
雖然皇帝派人來申斥了顓頊,可顓頊到了神農山後,依舊沒個正經樣子,身邊養了兩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美貌婢子,一個清麗,一個妖媚,都是世間絕色。
晚上顓頊和婢子通宵達旦地玩樂,白日裡總是沒精打采,有時候說着說着話就會閉上眼睛,昏睡過去。幸虧顓頊離開軒轅城時,黃帝給他派了一批懂得修築宮殿的幕僚下屬。凡事幕僚們商議好後,去請示顓頊,顓頊做做決定就好。
衆人都不敢隨便動紫金宮,所有幕僚商量後,決定先從不重要的宮殿開始修飭,積累了經驗後,再整修紫金宮。
決定了整修那座宮殿後,自然有精通工程建築的專人負責實務,顓頊要做的不過是偶爾去工地晃一圈,表示督促。
修正宮殿,除了工匠,材料是關鍵。塗山氏是大商家,不管需要什麼,塗山氏都能以最合理的價格提供最優質的貨物。幕僚們仔細商議後,建議顓頊能從塗山氏採購的原料都儘量從塗山氏採購,寧可價格稍微貴一點,但質量有保證,到貨時間也有保證,日後出了什麼事,還能找到青丘去算賬。
顓頊聽完後,沒什麼精神地說好,採納了幕僚們的建議。
外人以爲顓頊是因爲晚上縱慾,所以白日沒有精神,可實際上,是小夭幫助顓頊戒藥。
顓頊身邊的兩個美貌婢子,清麗出塵的是金萱,嫵媚妖嬈的是瀟瀟。小夭第一次見金萱,就發現她是難得的美女,可沒想到看似普通的瀟瀟,洗去易容的脂粉,竟然也是絕色佳人。
金萱爲顓頊蒐集信息,擅長整理資料;看似嬌媚的瀟瀟居然是顓頊親手訓練出的暗衛,還是暗衛中的第四高手。小夭只能感嘆,人不可貌相。瀟瀟對顓頊的忠誠毋庸置疑,只怕顓頊扔把刀給她,她就能立即自盡。至於金萱,小夭就不知道顓頊的想法了,她可不相信顓頊能那麼容易地相信一個人。不過,既然顓頊選擇了把金萱帶在身邊,那麼她是否可靠就是顓頊要操心的事,在顓頊沒有發話前,小夭選擇相信金萱。
每天夜裡,顓頊都在封閉的密室內,忍受着噬骨鑽心之痛。顓頊以爲憑藉自己的意志,能夠控制一切,可沒有想到,藥癮遠比他想象的強大,縱使以他的意志,也會控制不住。當藥癮發作時,他會狼狽地翻滾嘶喊,撕扯抓撓,甚至撞牆去傷害自己的身體。
顓頊不允許任何人看到他最狼狽脆弱的一面,只有小夭能陪着他。
想要戒掉藥癮的人通常都會選擇捆綁住自己,但小夭知道顓頊不想捆綁自己。如果顓頊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戒掉藥癮,那麼他就會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所以當金萱悄悄給小夭一條龍筋做的繩索時,小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對金萱說:“他不需要,這世間唯一能夠鎖住顓頊的繩索就是他的意志。”
每個夜晚,小夭和顓頊躲在密室中,小夭陪着顓頊說話,給顓頊講各種各樣的事情,或者讓顓頊給她講他經歷的事,轉移他的注意力。當顓頊控制不住時,她會用自己的身體去壓制他,總能讓顓頊更清醒一些。
在最痛苦的那幾夜,極度失控下,顓頊也會傷害到小夭,讓小夭受傷。只要小夭一流血,顓頊很快就能清醒。他倒在地上,雙臂抱着自己的雙膝,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所有的力量都被用來和藥癮對抗,他脆弱得像個嬰兒。
小夭抱着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會想哼小時候聽過的歌謠,有些是孃親唱給她聽的,有些是舅娘唱給顓頊聽的,很多歌謠她甚至記不全歌詞,只能半唱、半胡亂哼哼着過去。
聽着她的歌聲,顓頊會再次熬過去,慢慢平靜,漸漸地睡着。
夢中的他,眼角有淚漬,小夭也會有淚盈於睫。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顓頊變得脆弱,她也是。他們都曾是娘懷中最珍貴的寶貝,被小心呵護,如果他們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寶貝要經歷這麼多的痛苦,她們可會毅然地捨棄他們?
顓頊晚上和藥癮痛苦艱難地搏鬥,白天還要處理各種事務。
金萱呈上的消息,他會全部看完,根據各種消息,對瀟瀟作出指示,瀟瀟再把他的命令通過他親自訓練的心腹傳到大荒各處。
金萱能感覺到,顓頊在給暗衛們佈置新的秘密任務。顓頊看似散漫,由着下屬和幕僚去決定如何整修宮殿,實際上,金萱親眼看到他把神農山上大大小小近一百座宮殿的圖稿全部仔細看過,用發顫的手仔細寫下批註。
金萱曾看過藥癮發作的人,不管再堅強,都會變成一灘爛泥,可顓頊竟然一邊和藥癮對抗,一邊還能處理如此多的事。金萱真正明白了小夭說的話:之間唯一能捆縛住顓頊的繩索是他的意志。
熬過了最難熬的那幾夜之後,顓頊已經能憑藉自己強大的意志控制住一切痛苦。他不會再失態,最痛苦時,他一邊聽小夭說話,一邊把自己的胳膊放進嘴裡,狠狠地咬着。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小夭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依舊輕快地說着話。知道痛苦過去,顓頊虛軟地倒在地上,小夭纔會走過去,幫他上藥。
一夜又一夜過去,顓頊的藥癮越來越淡,到後來他甚至已經完全不會有任何表露。他只是安靜地坐着,通過聆聽小夭說話或者唱歌,就能把藥癮的發作壓制過去。
兩個多月後,顓頊完全戒掉了藥。
等顓頊體內殘餘的毒素也清除乾淨,小夭纔算真正放心了。
顓頊依舊過着和以前一樣的生活,晚上和婢女玩樂,白日昏昏沉沉,除了小夭,只有金萱和瀟瀟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金萱以前對茱萸承諾過,把顓頊看作要效忠的主人,她對顓頊的感情只是因爲欣賞一個容貌出衆、才華過人的男人而生的尊重和戀慕,現在卻多了一重敬仰和畏懼。
————
侍從把幾個箱子放到小夭面前,顓頊笑道:“塗山璟瘋了!”
顓頊把箱蓋一一打開,總共裝了一百零五瓶酒。從顓頊和小夭到中原,已經一百零五日,
剛到中原的第一日,顓頊就和小夭說,璟想見她。但因爲小夭要爲顓頊解毒和戒藥,小夭讓顓頊轉告璟,她暫時不能見他,等她可以見他時,她會再給他消息。
璟很聽話,並未擅自跑來找小夭。只是每隔十五日,他就會送給顓頊一箱子青梅酒,酒的數目恰恰是天數。
如果是以前,這些酒小夭也喝得完,可是這段日子,小夭每日每夜都密切注意着顓頊的身體,生怕一步出錯,就會終生懊悔,所以她壓根不敢喝酒。每次璟送來的酒都放進了酒窖,現在酒窖內已經有幾百瓶酒。
顓頊拿出一瓶酒:“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和十五有關嗎?我看璟總喜歡繞着十五做文章,似乎一直在提醒你什麼。”
小夭打開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長長舒了口氣:“幾個月沒喝酒,還真是想念。”
顓頊低着頭,把玩着手中的酒瓶,淡淡地說:“想酒沒什麼,別想人就成。”
小夭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喝了口酒,說:“你幫我給他遞個消息吧,說我可以見他了。”
顓頊凝視着手中的酒瓶,脣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小夭叫:“顓頊?”
顓頊彷彿剛剛回神,拔開了瓶塞,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好。”
晚上,小夭在酣睡,突然感覺到有東西在她臉旁,睜開眼睛,看到一隻栩栩如生、實際虛化的白色九尾狐蹲在她的枕邊,專心致志地看着她。
小夭笑着披上衣服起來:“你的主人呢?”
九尾白狐從牆壁中穿了出去,小夭緊忙拉開門,追了上去。
紫金宮的殿宇很多,可已經好幾百年沒有人住過,很多殿宇十分荒涼,小白狐蹦蹦跳跳,領着小夭專走最僻靜的路,來到一處漆樹林,一隻白鶴優雅地走到小夭面前。
小夭認識它,是璟的坐騎,名字叫狸狸。
小夭笑着和狸狸打了聲招呼,騎到它背上。
神農山的上空有大型陣法的禁制,阻止人從空中隨意出入,但在神農山內,只要低空飛行,避開巡邏的侍衛,就十分安全。
狸狸載着小夭,飛到了一處山崖。
山崖半隱在雲霧中,一道不大的瀑布飛濺而落,匯聚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距離水潭不遠處,有一處茅屋,茅屋外不過三丈寬處,就是萬仞懸崖。
璟一襲天青的衣衫,站在茅屋和水潭之間,凝望着翻滾的雲霧,靜靜相候。皎皎月華下,他就如長於絕壁上的一杆修竹,姿清逸、骨清絕。
白鶴落下,九尾小白狐飛縱到璟身前,鑽進他的袖子,消失不見。
小夭從狸狸背上下來,笑道:“白日才讓顓頊送的消息,我還以爲要過幾日才能見到你。”
璟怔怔地看着小夭,說不出話。自從上次軒轅城分別,他已經十七個月沒有見到小夭,前面十幾個月有心理準備,知道顓頊來中原需要時間,還不算難熬,最近這三個多月,簡直度日如年。理智告訴他,小夭肯定因爲有事要處理,纔不能見他,可感情上無法剋制地恐慌,生怕小夭不想見他的原因就是因爲已經不想再見他。
小夭外頭看着璟:“咦,你怎麼不說話?”
璟說:“你上次說……要給我洗頭,槿樹的葉子已經長得很好了。”
小夭笑眯眯地說:“好啊,找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們去採葉子。”
璟的心終於安寧了,脣角溢出了笑意。
小夭問:“你來看我麻煩麼?”
“神農山的守衛外緊內鬆,現在塗山氏進山不難,進山後,山裡幾乎可以隨便逛,只要你和顓頊住的紫金頂看守很緊,我不想驚動侍衛,所以讓小狐去找你。”
小夭突然反應過來:“你一直在附近?”只有距離神農山很近,纔有可能在得到消息後趕在白天進山。
“嗯,我已經來過好幾次神農山了,藉着勘察宮殿,把附近都轉了一遍,無意中發現這個地方,覺得十分清靜,一見就喜歡上了。”
小夭打量了一圈四周,讚道:“這地方真不錯,三面都是懸崖,只有一條下山的路,又僻靜又隱秘,只是神農山上什麼人會住茅屋呢?”
“我也問了守山的侍衛,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這裡叫草凹嶺,曾是神農的禁地。”
小夭的面色變了一變,想着茅屋行去,璟忙走到靠近懸崖的一側,把小夭護在裡側。
小夭推開茅屋的門,裡面從不陳舊,木榻上鋪着獸皮,案頭的木盤子裡有新鮮的水果,窗戶兩側的牆上各掛着一直陶罐,插了兩束鮮花。茅屋佈置得簡單溫馨,就好似主人剛剛出去。
璟到:“我發現這個地方後,略微打掃佈置了一下,不過本來也不髒舊,這茅屋應該是木靈的絕頂高手搭建,千年之後,靈氣仍未完全散去,讓茅屋一點不顯陳舊。很難想象,居然有靈力這麼高強的人。”
小夭仔細地打量着屋子,一切都是最簡單的。很明顯曾住在這裡的主人並不注重享受,只需要最簡單的生活。
小夭坐在了榻上:“你知道茅屋的主人是誰嗎?”
璟已經看出小夭知道,問道:“是誰?”
“那個名震大荒、最暴虐、最兇殘的大魔頭。我翻看過紫金宮內收藏的典籍,炎帝就是爲他才把草凹嶺列爲禁地。”
這世上摸頭很多,可名震大荒,配得上“最”字的只有一個,璟十分意外:“蚩尤?”
小夭笑點點頭:“所有人把他想象成了窮奢極欲的人,沒想到他在神農山的住處竟然這麼簡單。”
璟知道小夭的母親死在了和蚩尤的決戰中,抱歉地說:“我沒想到這是蚩尤的住處,我們離開吧!”
小夭搖搖頭:“何必爲一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和自己過不去?你喜歡這裡,我也挺喜歡,咱們就把這裡當做我們的……屋子,以後可以在這裡見面。”
璟有些羞赧,他佈置茅屋時,的確是希望將來能常常在這裡見到小夭。
小夭走到窗旁,俯下身,修了一下陶罐裡的野花:“這是你採的?”
璟輕輕地應到:“嗯。”
小夭眯着眼笑起來:“你近來過得可好?那個內奸找到了嗎?”
“找到了,你的帕子很管用,是蘭香。”
這種貼身服侍的婢女都是自小相隨,感情很深。小夭說:“你肯定饒過她了吧?”
“她不肯說出爲了誰背叛我,我不想殺她,但我也不可能再留她,所以我讓靜夜悄悄送她離開。靜夜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對她又恨又憐,估計說了些什麼,她自盡了。”璟眼中有悲傷,“其實,我知道她是爲了誰背叛我,我讓靜夜安排她離開塗山家,只是希望她失去利用價值後,大哥就不會再對她感興趣,她或許就能忘掉大哥。”
小夭想起了那個驅策大魚,逆着朝陽,在碧海中馳騁的矯健男子,飛揚炫目,和璟的清逸安靜截然不同,的確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
小夭問:“你還是不想殺篌?”
“雖然母親一直偏心,可自小到大,大哥從來沒有對我不好過。我們從小就沒有父親,他又得不到母親的關懷,所以他把對親情的渴望都放在了我身上,明明和我一般大,可總說長兄如父,凡是都讓着我,處處都照顧我。別人誇獎我時,他也會覺得自豪。我曾不解地問他,他告訴我,他是爲自己難受,可因爲我是他弟弟,並不影響他爲我感到驕傲。我們兄友弟恭,是所有人都羨慕的好兄弟。他曾經是極好的哥哥,我們做了四百多年的好兄弟。小夭,我沒有辦法殺他!”璟的語氣中有濃濃的抱歉,因爲他的這個選擇,他不僅束縛了自己,還束縛了小夭。
小夭走到他身前,額頭抵在璟的肩上,說道:“雖然我常抱怨說你心太軟,可其實我……我很願意你心軟。”她的身邊已經有太多心狠手辣的人了,外祖父、父王、顓頊、兩個舅舅、幾個表弟,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璟的心軟,讓她感到安全,特讓她歡喜。
璟忍不住輕輕攬住了小夭,小夭依舊額頭抵着他的肩膀,半晌都未動。
璟問:“小夭,你怎麼了?”
“顓頊的一點私事需要我幫忙,這段日子很忙、很累,倒不是說身體有多累,就是心特別累,生怕出什麼差錯。明明忙得無暇分心,我卻常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我和顓頊沒爹沒孃,竟然也長大了。”
璟輕撫着小夭的背:“早知道你累,我就不該今晚來找你,要不你睡一會兒吧!”
小夭擡起頭,笑道:“心累可不是睡覺就能睡好的。”她看向窗外的水潭,笑拉住璟的手,“陪我去玩水。”
小夭走到潭水邊,撲通一聲,直接倒了下去。
已是夏天,潭水一點都不冷。小夭遊了一圈後,向着潭底潛下去,本以爲不會太深,沒想到潭水居然出乎意料地深,小夭一口氣沒有潛到底,不得不浮出水面換氣。
璟坐在潭邊的石頭上,笑看着她。
小夭派了自己腦門一下:“我好笨啊!”她從衣領內拉出璟送她的魚丹紫,“我居然忘記你送我的這個寶貝了。”
小夭趴在石頭上,一邊踢踏水,一邊對璟說:“我們下次去大海里玩吧,海底很美,玩上一夜都不會膩。”
“好。”
小夭想起了相柳,臉埋在胳膊間,默默不語,不知道他現在是相柳,還是防風邶。突然,她抓住璟的胳膊,用力把璟拽進了潭水裡:“陪我去潭底。”
沒有等璟回答,小夭把魚丹紫含在嘴裡,拉着璟向着潭底潛去。
含了魚丹,果然可以在水底自由呼吸。
她拉着璟不停地向着潭底潛下去,潭水卻好似深不見底,縱使璟靈力不弱,氣息綿長,也覺得難以支撐了。
璟捏了捏小夭的手,指指上面,示意他要上去了,讓小夭自己玩。
小夭搖頭,表示不準,她要他陪。
璟不再提要上去,臉色卻漸漸地變了,可他依舊隨着小夭往下潛。小夭展臂,摟住了璟的脖子,脣湊在璟的脣畔,給他渡了一口氣,璟整個人都呆住,怔怔地看着小夭,居然嗆了水。
小夭趕忙又貼着他的脣,給他渡了一口氣。
璟身軀僵硬,兩人一直往下潛,很快就到了潭底。黑黢黢地什麼都沒有,小夭帶着璟往上游。璟這纔好似清醒,用力往上游去。小夭指指自己的脣,示意璟如果覺得氣息不夠,就來親她。可璟一直沒有來碰她,上浮又比下潛速度快很多,璟憑着一口氣,硬是浮出了水面,可也很不好受,趴在石頭上,一邊喘氣一邊咳嗽。
小夭吐出了魚丹紫,游到璟身邊,又羞又惱地問:“爲什麼?”
璟看着遠處,低聲道:“剛纔你眼睛裡沒有我。”
小夭一聲不吭地上了岸,徑直走進茅屋。
小夭靈力低,不像璟他們能用靈力讓溼衣變幹,她脫了衣服,擦乾身子,鑽進被子裡,“你可以進來了。”
璟走進茅屋,自然而然地坐在榻頭,拿了毛巾,幫小夭擦頭髮,待頭髮乾透,他用大齒的木梳,幫小夭順頭髮。當年,小六曾這麼照顧過十七,十七也曾這麼照顧過小六,不知不覺中,氣氛緩和,兩人的脣角都帶上了笑意。
小夭嘆道:“以前天天都能見到,不像現在一兩年才能見一次,有時候想找個人說話,也找不到。”
璟說:“以後塗山氏的商隊會常常出入神農山,我來看你很方便。青丘距離神農山很近,你來青丘也很方便。”
“老天好像很幫我們,顓頊想要來中原,神農山居然就有宮殿坍塌,神農族鬧着要維修宮殿。顓頊和我住進了神農山,看似守衛森嚴,可偏偏修建宮殿離不開你們這些大商賈,塗山氏自然成了首選,你進出神農山很容易。太多水到渠成了!”小夭側頭看向璟,“是不是豐隆和顓頊騙着你弄出這些事情啊?”
璟說:“不是他們,是我自己想這麼做。”
小夭笑道:“我可沒有責怪你,反正宮殿總是要修的,那些錢與其給別人,不如給塗山氏。你與哥哥的關係,如果只是你幫他,並不是好事,如今他能惠及你,反倒能讓哥哥更放心。”
其實,這正是璟所想的,豐隆有雄志,他和顓頊要的是宏圖霸業,而他想要,不過是和小夭更近一些,但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與其讓顓頊懷疑他所圖,不如讓他們都認爲他所求是錢財,現在顓頊給了他錢財,他給予顓頊一點幫助,顓頊心安理得了,纔是長久相處之策。但這話從小夭嘴裡說出來,意義卻截然不同。證明了在璟和顓頊的關係中,小夭站在璟的角度,爲他考慮過。
璟看着小夭,忍不住微笑起來。
小夭氣惱,在璟的手上中重咬了一口:“我眼裡有你嗎!”
璟痛在手上,卻甜在心裡,含笑道:“有。”
————
第二日,顓頊已經起身,小夭纔回來。
顓頊正在用早飯,小夭也做到食案前,靜靜地用飯。
顓頊淡淡問道:“去見璟了!”
小夭笑眯眯地說:“嗯。”
顓頊說:“我知道他在你心中與衆不同,但他畢竟不是葉十七,而是塗山璟。我收到消息,塗山氏的太夫人身體不太好,想讓璟儘快接人塗山氏的族長。他揹負着一族命運,並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璟和防風意映還有婚約,防風氏絕不會捨得放棄和塗山氏的聯姻,璟想退婚並不容易!你別一股腦兒地扎進去!”
小夭眉眼中的笑意散去,低聲說:“我知道了。”
顓頊看到她的樣子,不再多言。
吃完飯,要離開時,小夭突然說:“哦,對了!這是給你的。”她拿出一個青玉盒,拋給顓頊。
顓頊打開,是一個毛茸茸的小小傀儡,眉眼精緻。顓頊明白是用九尾狐妖的尾巴鍛造的靈器,扔回給小夭:“我不要!”
“哥哥,你必須要!這是我讓璟特地爲你鍛造的,爲了凝聚靈力,這個傀儡唯一能幻化的人就是你,還能施展幾招木靈的法術,你用它做替身,保證連瀟瀟和金萱一時半會兒都看不出是個假的。”小夭走到顓頊身邊,跪坐下,“我知道你介意九尾狐傷害過我,正因爲如此,你才更應該好好利用它,保護好自己,讓我略微放心!”
其實,顓頊不想要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爲九尾狐妖,還因爲這是另一個男人做的,但看着神色難得嚴肅的小夭,顓頊心裡發酸,不管傀儡是用什麼做的,是誰做的,所凝聚的只是世間最關心他的人的心意,他只要好好地活着,才能更好地照顧她,顓頊終於釋然,伸出了手掌。
小夭把小傀儡放在顓頊的掌心,顓頊緩緩握緊了傀儡,說道:“我也有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
顓頊把一枚玉簡遞給她:“這是你讓我幫你查的防風邶的所有經歷。”
小夭愣了一愣,才接過。
一整日,小夭一直在閱讀琢磨玉簡裡記錄的資料。
這份資料按照時間羅列,記錄了從防風邶出生到現在的經歷。
防風邶幼時的生活就是一個大家族普通庶子的普通生活,認真學習修煉,表現的不錯,奈何哥哥和妹妹也都天賦很高,又是嫡系血親,不管他怎麼努力,哥哥和妹妹都比他更受矚目。因爲內心苦悶,他沾染上賭博的惡習。
大概四百七十八年前,還未成年的防風邶爲了籌錢還賭債,離家出走,偷跑去極北之地找冰晶,一去四十五年。對神族而言,四十五年不回家不算什麼,只不過因爲防風邶去的地方太過兇險,防風家的人都以爲他凍死在了極北之地,沒想到他又突然冒了出來,帶了不少冰晶,堪稱衣錦歸家、揚眉吐氣。
小夭覺得這四十五年很值得懷疑,四十五年,縱使歷經磨難歸來的防風邶變得異樣,衆人也能接受。可那些人畢竟是看着防風邶出生長大後,在家裡住了四年,悉心照顧病重的母親,端湯奉茶,餵飯喂水,可謂盡心盡力,以至於搜索資料的人寫到,幾百年後提起舊事,仍有老僕感概“邶至孝”。
之後四百多年,防風邶就是個很典型的大家族出來的浪蕩子,有些本事,卻得不到重用,手頭的錢財比較緊,爲人又隨性,在錢財上很疏朗,所以常做一些撈偏門的事,時不時會失蹤一段日子,短時三五月,長時兩三年,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習以爲常。
因爲防風邶性子散漫,什麼都不爭,可以說不堪重用,這三四百年來,他和哥哥防風崢、妹妹防風意映的關係都不錯。
小夭輕嘆口氣,如果真如她所推測,四百七十八年前,真正的防風邶就已經死了。那麼,所有人都辨認不出防風邶是假的,就解釋得通了。因爲相柳已經假扮了防風邶四百多年,即使本來是假的也已經變作了真的——所有人認識的防風邶本就是相柳。
可是爲什麼呢?相柳究竟圖什麼呢?防風氏在大荒雖然算得上是有名望的家族,可比他更有名望的家族多了去了,防風邶又是妾侍所出,根本影響不了防風家。相柳就算想利用什麼,也該找個更有影響力的家族的嫡系子弟。
小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相柳的目的,畢竟這場假扮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在她出生前,人家就已經是防風邶了,小夭只能放棄思考。
仲夏之月的第十日,顓頊收到豐隆和馨悅的帖子。過幾日是兩人的小生辰,邀請他和小夭去小祝融府玩耍。
神族的壽命很長,衆人對生辰看得很淡,一般只會慶祝整百歲或者整千歲的生辰。其實,活得時間長了,大部分人都會忘記自己的歲數,壓根兒不慶祝生辰。只有很講究的家族中得寵的子弟,纔會常慶祝生辰。
大概因爲豐隆和馨悅是雙生子,只要過生辰時,兄妹兩在一起,就會邀一些朋友,小聚熱鬧一下。
小夭到時,才發覺所謂的小聚並不算小,看來豐隆和馨悅在大荒內很受歡迎。不過也是,男未娶,女未嫁,家世、相貌、才幹都是大荒內最拔尖的,但凡還未成婚的男女都不免會動動念頭。
守門的小奴進去通傳後,豐隆和馨悅一起迎了出來。馨悅親熱地挽住小夭的胳膊“你一直什麼宴席都不參加,我和哥哥還擔心這次你也不來。”
小夭笑答:“我性子比較疏懶,能推的宴席就都推了,不過,這次是你和豐隆的邀請,自然非來不可。”
雖然說的是場面話,馨悅聽了也十分高興。
馨悅和豐隆帶着他們走進一個大園子,園內假山高低起伏,種着各種奇花異草,一道清淺的小溪從園外流入,時而攀援上假山,成小瀑布,時而匯入院內一角,成一灘小池,九曲十八彎,幾乎遍佈整個園子,消散了炎夏的暑意。
馨悅指着高低起伏的假山對小夭說:“從外面看只是錯落有致的假山,其實那是一個陣法設置的迷宮。我和哥哥小時候都性子野,聚到一起時更是無法無天,父親特意佈置了這個迷宮,我和哥哥在裡面能一玩一天,今兒人多,你若喜歡清靜,待會兒我們可以去裡面走走。”
因爲天熱,衆人皆穿着木屐,花影掩映下,兩個少女脫了木屐,赤腳踩在溼漉漉的鵝卵石小徑上玩耍。
馨悅笑對小夭說:“那是姜家和曋(shen)家的小姐,她們是表姊妹,我外婆是曋家的姑奶奶,所以我也算是他們的表姊妹。關係遠一點的客人都在東邊的園子,這個園子中的人仔細一說,大家全是親戚。”
小夭道:“我不是。”
馨悅笑道:“你那裡不是呢,你外婆嫘(Lei)祖娘娘可是西陵家的大小姐,你外婆的孃親是我爺爺的小堂姑奶奶,你外婆就是我爺爺的表姨,說起來我應該叫你一聲表姨。可現如今西陵氏的族長,你的堂舅娶了姜家小姐的表弟,姜家小姐就是曋家小姐的表姐,我是曋家小姐的表妹,我應該也可以叫你表姐……”
她們說着話已經走進一個花廳,小夭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已經被你一堆表啊堂啊繞暈了。”
意映挑起簾子,搖着團扇走了過來,笑道:“這是從赤水氏那一邊順的親戚關係,我挺奶奶說西陵家和塗山家也是有親的,好像哪個太祖奶奶是西陵家的小姐,只是不知道順下來,我們是表姐、表姨,還是表奶奶。”
屋子裡的幾個人全都笑了出來,小夭心裡暗自驚歎,難怪連黃帝都頭疼中原,所有家族血脈交融、同氣連枝,同時也許會各自相鬥,可真到存亡關頭,必然會聯合起來。更讓小夭意外的是原來西陵氏和外婆曾那麼厲害,每個人都樂意和西陵氏、嫘祖娘娘攀上親戚,反倒軒轅黃帝的血脈顯得無足輕重。
馨悅拽拽小夭的面紗:“小夭,在這個花廳裡休息的都是最相熟的朋友,快快把你的幃帽摘了。”她們所在的這個花廳十分寬大敞亮,中間是正廳,左右兩側各有一間用斑竹簾子隔開的側廳。右邊的廳房,意映剛纔從裡面走出來,想來是專供女子休息的屋子,左側的廳房應該是男子的。
意映也道:“是啊,上次沒看成,這次你可不能再藏着了。”
馨悅把遠近親疏分得清清楚楚,衆人沒有忌諱,都沒戴帷帽。小夭原本就沒打算與衆不同,遂大大方方地摘下帽子。
馨悅仔細打量一番,拉着小夭的手,嘆着氣道:“真不知道將來誰能有福氣得了你去。”她把豐隆拉到小夭面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是我替自己哥哥吹噓,這大荒內,還真挑不出一個什麼都趕得上我哥哥的。”
意映笑嘲:“真是不害臊!”
馨悅在軒轅城長大,頗有軒轅女子的風範,笑道:“男婚女嫁乃是最光明正大的事,有什麼需要害臊的?”
豐隆在中原長大,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對顓頊說:“我們去看看璟他們在做什麼。”和顓頊走進了左側的屋子。
馨悅對婢女吩咐:“若裡面沒有人休息,就把竹簾子打起來吧,看着通透敞亮。”
“是。”
婢女進去問了一句,看沒有人反對,就把竹簾子捲了起來。
屋子內有三個人,塗山篌和防風邶倚在榻上,在喝酒說話。璟端坐在窗前,在欣賞風景,剛走進來的豐隆和顓頊站在了他身旁。
小夭愣住,璟在,是意料之內,可是,防風邶居然也在!
意映把小夭拉了進去,笑道:“二哥,看看這是誰。”剛纔在簾子外說話,簾子內的人自然聽得一清二楚,意映這舉動頓時讓人覺得防風邶和小夭關係不一般。
防風邶看着小夭,漫不經心地笑道:“你也來了。”
他身旁的塗山篌站起,和小夭見禮,小夭微笑着給塗山篌回禮,心裡卻鬱悶,什麼叫我也來了?
塗山篌和小夭寒暄了幾句,就走開了,去院子裡看人戲水。
意映笑朝防風邶眨眨眼睛,說道:“二哥,你照顧好小夭,我去外面玩一會兒。”
園子很大,假山林立,花木繁盛,意映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後。
小夭低聲對防風邶說:“你跟我來!”
她在前,防風邶隨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庭院,身影消失在山石花木間。
窗前的璟、顓頊、豐隆和馨悅都看了個正着,馨悅推了豐隆以下:“哥哥,你可真笨!再不加把勁,小夭可就要被人搶走了。”有心想數落意映幾句,竟然自不量力、敢和豐隆搶人,可礙着璟,終把那幾分不滿吞了回去。
馨悅對顓頊說:“我哥平時也挺聰明,可一見到小夭就有些犯傻,你和我哥最好,可要幫幫我哥。”
豐隆不好意思說什麼,只對顓頊作揖行禮,意思顯然一清二楚。
顓頊笑道:“我只能幫你製造機會,至於小夭的心意,我可做不了主。”
馨悅笑道:“已經足夠了。”
馨悅想了想,對顓頊和豐隆說:“我們也去外面玩,順便找找他們。”她想着他們一走,只剩了璟,又笑道:“璟哥哥,屋子裡坐着悶,你也來吧!”
四人遂一起出了屋子,在假山花木中穿行。這本就是個迷宮,路徑和景緻隨時在變換,又時不時碰到朋友,停下聊幾句,走着走着,四人走散了,只剩下馨悅和顓頊。
馨悅和衆人在一起時,活潑俏皮,可和顓頊單獨在一起時,反倒變得安靜。她想起顓頊身邊的兩個美貌婢子,只覺心亂。哥哥說:如果你想要癡情的男人,就不要想着顓頊;如果你想嫁顓頊,就不要指望他只有你一個女人,不但不要指望,還要心胸大度,有容人之量,對那些女人都客氣有禮。道理馨悅十分明白,可還是覺得難受。
因爲恍惚走神,馨悅沒有看到路徑又變換了,居然一頭撞到假山上,她疼得哎喲一聲,捂住了額頭,顓頊忙低頭看她:“怎麼了?有沒有傷着?”
馨悅覺得額角也不是那麼疼,卻不知爲何,眼淚都下來了。
顓頊如哄小女孩一般,柔聲安慰着馨悅:“只是有點紅,沒有破皮,用冰敷一下就會好。”
馨悅猛地撲進顓頊懷裡,臉埋在顓頊的胸前,嗚嗚咽咽地低泣起來。
顓頊愣住,雙臂僵垂在身側。
馨悅卻沒有察覺,緊緊摟住了顓頊的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住他,讓他把自己放在心裡比其他女人都重要的位置。
半晌後,顓頊虛摟住了馨悅,輕聲安慰着她。馨悅嗅到顓頊身上的男子氣息,聽着他醇厚的聲音,越發意亂情迷,雙手纏住了顓頊的脖子,踮起腳,去吻顓頊。
————
小夭帶着防風邶走進迷宮,不知道往哪裡走,亂走了一通,直到看四周林木幽幽,蝴蝶蹁躚,是個能說話的地方,小夭停住腳步。
小夭回身,再也憋不住地嚷出來:“你瘋了嗎?這是小祝融府,萬一被人發現,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防風邶笑笑地說:“這裡不是軒轅城,是中原。”
小夭呆住了,是啊!這裡是中原,曾經屬於神農國土地!雖然中原的氏族都歸順了黃帝,可他們也依舊尊敬神農王族的共工,對不肯投降的神農義軍心懷同情,尤其小祝融,他也是神農望族的後裔,只怕對神農義軍還很愧疚和敬重。中原的氏族雖然不會支持義軍對抗黃帝,可也絕不會幫黃帝去抓捕義軍。
“算我多管閒事了!”小夭要離開。
防風邶伸手搭在樹幹上,擋住了小夭的路:“你的箭術練得如何了?”
“一直在堅持練習。外祖父給我找了個擅長射箭的師傅,據說能千軍萬馬中取人性命。可是他的方法不適合我,他的箭術對靈力的要求很高,認爲我好逸惡勞、想走捷徑,非要逼我去練什麼基本功提高靈力,我跟着他學習了幾次,就把他打發了。”
防風邶說:“那我繼續教你吧!”
小夭瞪着他,相柳教她箭術?似乎很荒謬。
防風邶笑起來:“不敢嗎?逗弄蛇妖的勇氣哪裡去了?”
小夭也笑:“好啊,我跟你學。”她需要學會箭術,誰教都不重要,相柳就相柳吧!
小夭上下打量着防風邶,用手指戳戳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已經死在極北之地了?”
這話別人都聽不懂,防風邶卻淡淡地說:“是。”
“爲什麼選擇他?
“不是我選擇了他,而是他選擇了我。他快死了,卻放不下苦等他回去的母親,所以他願意把一身的靈血和靈力都給我,求我代他寬慰母親,讓他母親過得好一點。難得碰到一個心甘情願讓妖怪吃的神族,所提條件不難做到,我沒拒絕。“是否甘願區別很大,如果不願意,妖怪即使吸食了神族的靈血,也就是相當於吃了一些補藥,強身壯體而已;可如果是願意,妖怪能獲取神族辛苦修煉的靈力,妖力大進。
小夭曾經苦苦等候母親回去接她,明白等待的可怕,竟有些羨慕防風邶的母親,小夭柔聲問:“你回去後,見到母親了嗎?”
防風邶垂下了眼眸:“見到了,他身體很虛弱,孤苦淒涼、無人照顧。因爲我帶回去了很多冰晶,防風家給她換了住處,派了婢女。我陪伴了她四年,四年後她含笑而逝。”
小夭輕嘆了口氣,防風邶和相柳的交易有一個了無遺憾的結局。只是難以想象,相柳竟然能悉心陪伴照顧一個老婦四年。這大概是防風家對他的身份再無疑慮的一個重要原因吧!也是連顓頊那麼精明的人看完資料,都沒有起疑的原因。
小夭問道:“你已踐諾,爲什麼還要繼續假扮防風邶?”
防風邶嗤笑,冷眼看着小夭:“我是爲了踐諾做了四年的戲,可這四百多年,我只是做自己,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繼續假扮防風邶?不管是防風邶,還是相柳,或者九命,都不過一個稱呼而已。”
少時的防風邶和後來的防風邶其實截然不同,但衆人早忘記了少時的防風邶是什麼樣子了。小夭默默回想,防風邶看似和冷酷的相柳截然不同,可那種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想要的隨行何嘗不是另一種冷酷?只不過,相柳像是披上了鎧甲的他,在血腥的戰場上廝殺,防風邶像是脫下了鎧甲的他,在熙攘的紅塵中游戲。
防風邶嘲諷地問:“你換過的身份只怕比我多得多,難道都是在假扮?”
小夭搖頭:“不管怎麼換,我都是我。不過,我畢竟沒有你通透,對於外相的東西看得比你重。”
小夭看着防風邶,期期艾艾地問:“你……這是你的真容嗎?”
“誰耐煩披着一張假臉或四百年?每次化身還要仔細別變錯了。”
“你和防風邶長得一樣?”
“不一樣,但防風邶離家出走時,還未成年,相貌有些出入很正常,他還在極北之地凍傷了臉,請醫師修補過臉。”
小夭終於釋然,笑了出來:“他們都說你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是真的嗎?”
防風邶掃了一眼林間,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對小夭勾勾手指。
小夭又驚又怕,捂住自己的脖子:“我又沒有說你壞話!我只是好奇地問問。”
防風邶眯着眼睛,冷冷地問:“你自己過來,還是我過去?”
小夭不敢廢話了,慢慢靠近防風邶,防風邶漸漸俯下頭,小夭縮着下下頜,雙手捂着脖子,嘟囔着哀求:“要咬就咬胳膊。”
防風邶只是在她耳畔低聲說:“有個人躲在那邊偷窺我們。”
小夭一下怒了,壓着聲音質問:“你居然不管?“
防風邶笑笑地說:“提醒一下你,我是庶子,凡是不好強出頭。”防風邶把一個冰霜凝結成的箭頭放在小夭手裡,“王姬,讓我看看你箭術的準頭練習得如何了。”
小夭低聲問:“人在哪裡?”
防風邶握着小夭的手,對準林中的一個方向:“那裡。”
小夭靜氣凝神,把箭頭投擲出去,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從樹林內走出。
竟然是璟!
小夭忙問:“打到你了嗎?我不知道是你。”
“沒有。”
璟把箭頭遞給防風邶,防風邶接過,似笑非笑地說:“怎麼只你一人,沒有陪我妹妹去玩嗎?”
小夭已經明白自己被防風邶戲弄了,氣惱地叫:“防風邶!”
防風邶看着她,笑眯眯地問:“叫我做什麼?”
小夭無語,只覺得他現在是又無賴又狡詐又惡毒,簡直把防風邶和相柳的缺點會聚一身,她能做什麼?只能指望下次他受傷時,再收拾他了!
小夭轉身就走,連縱帶躍,恨不得趕緊遠離這個死妖怪。
璟下意識地想跟過去,剛走了幾步,防風邶笑眯眯地追上來,拍拍璟的肩膀,回頭指着另一個方向,對璟說:“我剛纔好像看到妹妹在那邊,正四處找你。”
璟不得不停住了步子,看着防風邶和小夭一起消失在草木間。
小夭瞪着防風邶,譏嘲道:“欺負老實人好玩吧?”
塗山璟老實?防風邶挑挑眉頭:“沒欺負你好玩。”
小夭苦笑,又不甘認輸,說道:“來日方長,咱兩誰欺負誰,誰逗誰,還得走着瞧。”
防風邶嘲諷:“不錯,當上王姬果然膽氣壯了。”
小夭停住腳步,四處打量,這個迷宮果然不簡單,難怪能困住豐隆和馨悅一整天。
小夭看防風邶:“怎麼出去?”
防風邶笑道:“這個迷宮現在可是有很多熱鬧可以看,你不去看看嗎?”
“不看!”
防風邶領着小夭往外走:“將來不要後悔。”
小夭冷哼。
————
迷宮外,衆人正在飲酒歡樂。
順着九曲十八彎的溪流,有人坐在花木下,有人坐在青石上,有人倚着欄杆,有一人獨坐,有兩人對弈,有三人清談……婢女在溪流上游放下裝滿酒的螺杯,擊鼓而奏。螺杯順流而漂,鼓聲停下時,螺杯漂到哪裡,誰就取了酒喝,或撫琴、或吟詩、或者變個小法術都成,只要能博衆人一笑。
既散漫隨意,各自成樂,又彼此比試,衆人同樂,小夭看了一會兒,笑道:“馨悅真是個會玩的。”
此時,鼓聲恰停了,衆人看向螺杯,螺杯緩緩地漂到了防風邶和小夭面前。
小夭趕緊往後縮,小聲說:“我除了會做毒藥,什麼都不會。”
防風邶嗤笑,拿起螺杯,飲完酒,懶洋洋地站起,對衆人翩然行了一禮:“變個小法術吧!”
防風邶對小夭指指溪水邊:“站那裡。”
衆目睽睽下,小夭僵硬地站過去。
防風邶摘下一朵白色的玉簪花,將花灑到小夭身上,小夭冷着臉,低聲說:“你要敢耍我,我和你沒完!”
話剛說完,那些白色的玉簪花化作了水漬,在小夭衣服上暈染開,將一件梔黃的衣衫染成了白色,小夭臨水而立,嫋嫋婷婷。
有少女笑問:“還能換顏色嗎?”
防風邶問:“你想要什麼顏色?”
少女把身旁的紫羅蘭花摘了兩朵,用靈力送到防風邶面前,防風邶私下花瓣,撒到小夭的衣衫上,紫藍色的花瓣化作了水滴,漸漸地暈染,將白色的衣衫變作了一套紫羅蘭色的衣裙。
衆人看着好玩,尤其是愛美的少女都笑着鼓掌。不知何時,馨悅、顓頊、豐隆、璟、篌、意映都站在了溪水邊,也笑着鼓掌。
防風邶又用綠色的綠萼花瓣變了一套綠色的衣裙,他看小夭手握成了拳頭,強忍着不耐,笑對衆人道:“到此爲止、”
豐隆將一枚紅色的蜀葵花送到防風邶面前:“再變一套紅色吧!”雖然剛纔小夭穿的各色衣衫都好看,可也許因爲小夭第一面給他的影響太深刻,他總覺得,紅色衣衫的小夭妖嬈得讓人心驚,可小夭好似不喜紅色,自拜祭大典後,再未穿過。
防風邶笑:“壽星的要求,那就再變最後一套。”他把紅色的蜀葵花瓣拋灑到小夭身上,綠色的衣衫漸漸地變作了紅色。
小夭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絲笑意都沒有,可又不好缺了禮數,她張開雙臂,轉了一圈,對豐隆遙遙行了一禮,示意遊戲已經結束,轉身離開。
一聲短促的尖叫突然想起,一個少女緊緊地捂住嘴巴,臉色煞白地看着小夭。一個坐在樹下的少年緩緩站起,陰沉地盯着小夭。
雖然當年,他們還年紀幼小,可是那噩夢般的一幕幕,他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滅了他們全族的惡魔也是穿着一襲紅衣,也是有一雙好似什麼都不會放在眼裡的雙眸,面對着父兄們的哭泣乞求,他只是冷漠不耐地眺望着遠處。
小夭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驚叫的少女,那少女立即低下頭,迴避開了小夭的視線,身子無法抑制地在顫抖,只是隔着花影,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和防風邶回到了屋子,豐隆和顓頊他們也跟了進來。
馨悅和意映圍到防風邶身邊,馨悅軟語相求:“好二哥,把你的法術教給我吧!”
防風邶笑指指小夭:“只是一時,學去也沒用。”
果然小夭衣衫的紅色在褪去,露出了本來的梔黃色。馨悅和意映嘆氣,居然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了,真的是學會了也沒用。
婢女端了糕點進來,小夭正好覺得餓了,取了些糕點。
豐隆和顓頊坐到榻上下棋,馨悅坐在豐隆的旁邊觀戰,小夭端着一碟糕點,坐到顓頊身旁,一邊吃糕點,一邊看。
意映過來湊熱鬧,靠近馨悅而坐,璟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坐到意映旁邊,恰挨着小夭。
意映看了一眼璟,滿是鄙夷嫌棄,一閃而過,衆人都沒發現,卻恰恰落在了小夭眼內。一剎那,小夭比自己被鄙夷嫌棄了都難受。
意映好似連和璟坐在一起都難以忍受,盈盈笑着站起身,去哪了杯酒,依靠在榻上,和歪在榻上喝酒的防風邶、篌小聲說着話。
小夭挑了幾塊糕點,連着碟子遞給璟,笑眯眯地說:“很好吃的。”
璟不明白爲什麼小夭突然對他格外溫柔,但從心裡透出歡喜來,接過糕點,抿着嘴角笑。
小夭忽然覺得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一條毒蛇在盯着她。她擡起頭,發現窗外有個少年看着她。少年看到小夭覺察了,笑着點了下頭,走開了。
小夭說:“那個人剛纔看着我,他是誰?”
年輕的男子看美麗的女子再正常不過,幾人都沒在意,馨悅笑嘻嘻地說:“那是沐氏的一位表兄。沐氏很可憐,當年也是中原有名望的氏族之一,可是因爲和蚩尤不和,被蚩尤抄家滅族,只逃了他一人出來。”
豐隆落下一子,接口道:“被蚩尤抄家滅族的可不止沐氏一族,中原恨蚩尤的人一大堆,所有,蚩尤雖是神農國的大將軍,可他戰死後,中原的氏族幾乎都拍手稱慶。”
馨悅道:“怨不得別人恨他,誰叫蚩尤那魔頭造了太多殺孽!”
防風邶突然插嘴道:“這天下誰都能罵蚩尤,唯獨神農氏的人不該罵蚩尤。”
馨悅不高興,盯着防風邶,防風邶依舊是懶洋洋無所謂的樣子,搖着酒杯,淡淡地說:“你若不服氣,不妨去問問你爹。”
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因爲顓頊在,馨悅覺得防風邶在情郎面前掃了她面子,不禁真動了怒,再加上之前的怨氣,馨悅對意映說:“防風小姐,管好你哥哥,說話做事前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意映心中惱怒馨悅瞧不起防風氏,面上笑容不減,給了馨悅一個軟釘子:“我這十來年一直住在青丘,幫奶奶打理生意,哪裡管得動防風家的事?你若想管,自個兒去管!”
馨悅氣得笑起來,反脣相譏:“人還沒真進塗山氏的門呢!別話裡話外處處以塗山氏族長夫人自居!就算你……”
“馨悅!”璟溫和卻不失強硬地打斷了馨悅的話。
小夭忙揀了塊糕點給馨悅:“這個可甜了,你嚐嚐。”
馨悅正在氣頭上,冷着臉,沒有接。
顓頊道:“你嚐嚐可好吃,若好吃,麻煩你給我和豐隆也拿些,如果有瓜果,也拿一些。”
馨悅這才臉色緩和,接過小夭的糕點,帶着婢女出了門,去拿瓜果。
豐隆站起身,對意映行禮道歉:“你千萬別往心裡去,馨悅被我娘慣壞了。”
意映滿心怨恨,她哪裡都不比馨悅差,可因爲馨悅是神農氏,她就要處處讓着馨悅,豐隆的道歉也不是真在意她的反應,完全是爲了塗山璟。塗山璟又哪裡好了?一個軟弱的廢物,只因爲他是塗山氏未來的族長,人人都得讓着他!一切都是因爲身份!
意映細聲細語地說:“怨不得馨悅,是我自己輕狂了!”
豐隆看意映的氣還沒消,再次作揖行禮。
畢竟是未來的赤水族長,已經給足面子,意映站起,回禮道:“自家姐妹,偶爾拌幾句嘴,實屬正常,我再小氣,也不至於往心裡去!”
待馨悅拿着瓜果回來時,馨悅和意映都已經冷靜下來,說說笑笑的,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顓頊和豐隆一盤棋還沒有下完,到了晚飯時間。
顓頊趁衆人不注意,悄悄對小夭說:“我和豐隆有事商量。待會兒你和馨悅待在一起,不要亂跑。我談完了事,會派人去接你。”
小夭點點頭,乖乖跟在馨悅旁邊。
等她們用晚飯,顓頊那邊也談完了事情。
馨悅親自送小夭到門口,看着她和顓頊乘上雲輦,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