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月,高辛送親的隊伍從五神山出發,由水路駛向赤水。
在蓐收對行程的精確控制下,二十二日清晨,送親的船隊恰恰駛入了赤水。赤水氏迎親的船在前面護航,喜樂奏得震天響。
赤水兩岸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看熱鬧的百姓。
赤水的風俗是典型的中原風俗,尚紅,小夭在侍女的服侍下脫下了白色的王姬服,穿上了紅色的嫁衣。
船隊從赤水進入赤湖後,速度漸漸慢下來。
仲秋之月,恰是木樨花開的季節,赤湖邊有一大片木樨林,香飄十里,落花簌簌。小夭坐在船窗邊,默默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小黃花。
船還未到赤水氏的宅邸,已經聽到岸上的喧鬧聲。
因爲來的賓客太多,赤水氏的宅邸容納不下,赤水氏索性凝水爲冰,把一大片湖面變成冰場,鋪上玉磚,做了宴席場地。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既能吃酒,又能賞湖光山色。
賓客都暗自讚歎,不愧是四世家之首,要靈力高強的子弟有靈力高強的子弟,要錢有錢。
此際,衆人看到高辛送親的船隊到了,都站了起來。
一身紅袍的豐隆站在碼頭邊。
小夭在侍女的攙扶下,嫋嫋婷婷地走出了船艙,一身華麗的曳地大紅嫁衣,滿頭珠翠,面孔卻十分乾淨,只脣上點了絳紅的胭脂,再加上額間的一點緋紅,真正是豔如桃花含春露,嬌似海棠臥秋水。
豐隆對女色從不上心,可想到今夜這個可人兒會嬌臥在自己懷裡,任他輕憐蜜愛,也不禁心蕩神搖。
船靠了碼頭,豐隆依舊沒有動作,呆呆地看着小夭。
衆人高聲鬨笑,豐隆難得地紅了臉,急急握住喜娘捧上的一株大紅的纏枝並蒂赤蓮,對小夭行禮:“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小夭握住纏枝並蒂赤蓮,也對豐隆行禮,低聲道:“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鼓樂聲中,豐隆攙扶着小夭下了船,只覺掌中握着的手小巧玲瓏,卻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柔軟細膩,指節很硬,指肚有繭,帶着嶙峋冷意,讓他心生憐惜,不禁緊緊地抓住。
小夭和豐隆握着纏絲並蒂赤蓮,每踏一步,地上就有兩深並蒂赤蓮生成,圈着赤蓮還生成了其他各色的蓮花,粉的、白的、黃的……有的絢爛綻放,有的結成蓮蓬。
赤水氏世世代代在水邊,視水中蓮爲吉祥如意的花,赤蓮很罕見,並蒂赤蓮更是要用靈力精心培育。
步步並蒂,一生相守;花結蓮子,多子多孫,小孩子看得開心,雀躍歡呼着拍手掌,有被特意叮囑過的孩童摘下蓮蓬,輕輕扔到小夭身上,取一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怕小夭誤會,低聲給她解釋:“他們可不是不喜歡你,赤水風俗,用蓮蓬砸新娘是祝福我們……”
小夭紅着臉,低聲道:“我知道。在船上時,有老嫗給我講解過。”據說行完禮後,夫妻晚上還要入蓮帳,也是取蓮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看到小夭的樣子,只恨不得趕緊行禮,趕緊天黑,趕緊入蓮帳。他低聲道:“小夭,待會兒行完禮,你可就一輩子都屬於我了。”小夭低下了頭。豐隆咧着嘴笑。
小夭和豐隆將在古老的赤水氏祖宅內行婚禮,能在祖宅內觀禮的人都是赤水氏的親朋摯友。
祖宅外有人在唱名記錄禮單,一個個名滿大荒內的名字,一份份貴重珍惜的賀禮,凸顯着這場婚禮的尊貴顯赫。
“青丘塗山氏:東海明珠九十九斛,北極冰晶風鈴九十九串……”衆人都不禁看了塗山族長一眼,冰晶很稀罕,用處很多,可冰晶風鈴看着好看,實際卻是浪費了冰晶,華而不實,送禮時都是送冰晶,沒有人會送冰晶風鈴。
小夭走進租宅,看到璟坐在西陵族長身邊,一身青衣,瘦削清逸,臉上是含蓄得體的笑容,眉目間卻有一種倦怠的病色。
小夭心內咯噔一下,他生病了嗎?看上去病得不輕,那又何必親自來參加婚禮?是他自己想來,還是因爲怕豐隆認爲他心有芥蒂不得不來?可有人知道他生病……一時間,小夭思緒紛雜。
豐隆悄聲叫她:“小夭!”
小夭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現在是她和豐隆的婚禮。難言的苦澀瀰漫上心頭,從今往後,璟的事和她有什麼相關?
豐隆低聲說:“兩個月前璟抱病來見我,竟然求我取消婚禮,我氣得拂袖而去。希望我們成婚後,他能真正放下。”小夭默不作聲,豐隆低聲問:”小夭,你開心嗎?”
小夭笑問:“你覺得呢?”
豐隆看到小夭的笑臉,放心了幾分,說道:“璟說,他求我取消婚禮,並不是因爲他心中有你,而是他覺得你不開心,並不願意嫁給我。我當時心情還挺複雜,去和妹妹商量,妹妹說,又不是幾位陛下逼你嫁給我,是你親口答應的婚事,怎麼可能不願意?”
一位鬚髯皆白的長老笑着傳音:“小兩口別說悄悄話了,吉時就要到了!”
豐隆和小夭忙屏息靜氣站好,不再說話。
當悠揚悅耳的鐘磬聲響起時,禮官高聲唱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小夭和豐隆叩拜天地。
“二拜尊長一一”
豐隆的爺爺赤水海天、爹爹小祝融、孃親赤水夫人,都微笑地看着他們。
豐隆帶着小夭走到他們面前,小夭正要隨着豐隆跪下去,一聲清越的叫聲從外面傳來,打斷了婚禮。
“小夭!”
衆人都回頭,只看防風邶一襲白衣,從外面走了進來,朗聲說道:“小夭,不要嫁給他。”
小夭呆呆地看着防風邶。
所有人都傻了,沒有人想到防風家的一個庶子竟敢驚擾赤水族長的婚禮。赤水海天震怒,呵斥道:“來人!把這個混賬無禮的東西拘押起來!回頭我倒是要去問問防風小怪,他怎麼養的兒子?”
幾個赤水家的侍衛衝到防風邶身邊,想把防風邶趕出去,卻被一股大力推住,根本難以靠近防風邶。
防風邶旁若無人,向着小夭走去,隨着防風邶的走動,想攔阻他的侍衛竟然噼噼啪啪全摔到了地上。
豐隆強壓着怒氣,語含威脅地說:“防風邶,今日有貴客在,我不想驚擾了貴客,望你也不要鑄成大錯!”
防風邶沒理會豐隆,只是盯着小夭:“小夭,不要嫁。”
小夭又惱又怒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要嫁給赤水豐隆!”
“你現在告訴我不要嫁給他?”小夭簡直想仰天大笑,“你立即離開!”
小夭對豐隆說:“我們繼續行禮,我不想錯過吉時!”
赤水獻領着幾個赤水氏的高手擋在了防風邶身前,即使以相柳的修爲,一時間也不可能突破。
豐隆對禮官點了下頭,示意繼續婚禮,禮官叫道:“二拜尊長一一”
小夭和豐隆面朝三位尊長,準備叩拜。
防風邶一邊和赤水獻交手,一邊說:“小夭,還記得你發過的毒誓嗎?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夭的動作驟然僵住,她許過相柳一個諾言,要爲他做一件事。
豐隆看小夭遲遲不叩拜,心提了起來,帶着慌亂叫道:“小夭!”
小夭緩緩回身,盯着防風邶:“你想要怎麼樣?”
防風邶說:“我要你現在跟我離開!”
小夭全身發冷,全大荒的氏族都匯聚在此,如果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悔婚,而且是跟着一個男人走掉,那不是在羞辱赤水氏和豐隆嗎?赤水氏會怎麼看她?全天下會怎麼看她?
小夭問:“爲什麼?”相柳,你兩個月前就知道我要成婚,爲什麼你要如此做?你是想讓全天下都唾棄我嗎?就算你要毀掉我,爲什麼要用這種最羞辱人的方式?
防風邶冷冷地說:“你不需要問爲什麼,你只需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要你跟我走,立即、馬上!”
當年的誓言猶在耳畔:“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可現如今的情形,守了諾言,難道就會沒有痛、沒有苦了?小夭慘笑,這個誓言做與不做,她這一生都將永無寧日。
豐隆緊緊地盯着小夭,他都沒有發覺自己的語聲在顫抖:“小夭,該叩拜了!”
防風邶也緊緊地盯着小夭,冷冷地逼迫:“小夭,這是你欠我的。”
她的確欠他的!不僅僅是一個誓言,還有她的命。
小夭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向防風邶,豐隆拉住了小夭的手,目中全是驚慌:“小夭,小夭,不要……”任何時候,他都是掌控一切的人,可現在,他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前一刻他的人生洋溢的都是喜悅,不過短短一瞬,那些喜悅就不翼而飛?
小夭的聲音顫抖着:“對不起,我、我……我今日不能嫁給你了!對、對不起!”
小夭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滿堂賓客都是靈力修爲不弱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猶如平地驚雷,即使這些人都已看慣風雲,也禁不住滿面驚駭。
從小到大,豐隆一直是天之驕子,活得驕傲隨性,天下間只有他不想要的東西,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但在滿堂賓客的目光下,豐隆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豐隆慢慢地鬆開手,站得筆挺,臉上掛着驕傲的笑,一字字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答應了防風邶什麼,但今日成婚是你答應我的!”
小夭的嘴脣哆嗦着,豐隆和她之間理遠遠大於情,即使拒絕和豐隆成婚,只要挑選合適的時間,心平氣和地和豐隆講道理,豐隆也不會介意,可今日這種情形下的悔婚,不是拒絕,而是羞辱,沒有男人會接受這樣的羞辱,更何況是天之驕子的豐隆?
小夭面色煞白,哀求地看着防風邶,防風邶冷冷地說:“立即跟我走!”
小夭對豐隆說:“我,我……是我對不起你!”小夭不僅聲音在顫,身體也在顫,“對不起!我不敢求你原諒,日後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承受!”小夭說完,再不敢看豐隆,向着防風邶走去。
小夭靈力低微,豐隆完全能拉住小夭,強迫小夭和他成婚;這裡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宅邸,他是赤水族長,不管防風邶靈力多麼高強,他都能讓防風邶止步。可是,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不允許他在滿堂賓客前哀求挽留。
兩個侍衛攔住了小夭,,小夭被他們的靈力逼得一步步退向豐隆的身邊。
豐隆驀然大喝道:“讓她離開!”
侍衛們遲疑地看向赤水海天和小祝融。
豐隆大喝:“我說了,讓她走!誰都不許攔她!”他臉色青白,太陽穴突突直跳,眼中竟有一層隱隱淚光,讓他的雙眸看起來明亮得瘮人,可他依舊在驕傲地笑。
所有侍衛讓開了。
小夭低下頭,默默對豐隆行了一禮。禮剛行完,防風邶抓住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一襲白雪,帶着一襲大紅的嫁衣,從衆人面前走過。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賓客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一動不敢動地站着。
堂外,還有歡樂的喜樂傳來。
璟凝視着小夭和防風邶的背影,臉上乏起異樣的潮紅。
防風邶帶着小夭躍上天馬,騰空而起,消失不見,璟猛地低頭咳嗽起來,這纔好似驚醒了堂內的人,小祝融站起來,平靜地說道:“酒菜都已準備好,諸位遠道而來,還請入席用過酒菜後,再離去。”
衆人忙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紛紛點頭說好,在“請、請”的聲音中,走出了禮堂。
小祝融看了一眼仍站得筆挺的兒子,對蒼老疲憊盡顯的赤水海天說:“爹,您和豐隆都去休息吧!不要擔心,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小葉!”
赤水夫人輕嘆了口氣,和小祝融並肩站在一起。又一次需要她和表兄並肩抗起責任,其渡難關。
天馬飛出赤水城,相柳確定無人跟蹤,更換了坐騎,攬着小夭飛躍到白羽金冠雕的背上。
小夭不言不動,如同變做了一個木偶,任憑相柳擺佈。
白雕一直向着大荒的東邊飛去,半夜裡,居然飛到了清水鎮。
相柳帶着小夭走進一個普通的民居,對小夭說:“我們在這裡住幾日。”
小夭一言不發地縮坐到榻角。
相柳問:“你很恨我阻止你嫁給赤水族長嗎?”
小夭蜷着身子,抱着腿,頭埋在膝蓋上,不說話。不管恨不恨,這是她欠他的,他來索取,她就要還。
相柳看小夭不理他,說道:“廚房裡有熱水,洗澡嗎?”
小夭不吭聲。
“你隨便,我去歇息了。”相柳轉身離去。
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小夭突然問:“你什麼時候知道我要成婚?”也許因爲頭埋在膝蓋上,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相柳沒有回身,聲音清冷:“兩個月前。”
小夭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相柳的聲音越發冷了:“你有資格問我爲什麼嗎?交易的條件早已談妥,我提要求,你照做!”
小夭不再吭聲,相柳頭未回地離去,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輕輕的一聲響。小夭想起,她在海底昏睡時,每次兩扇貝殼合攏,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音。小夭的淚悄無聲息滑落。
一夜未閤眼,天矇矇亮時,小夭覺得頭疼得厲害,輕輕走出屋子,去廚房裡打熱水,打算洗個熱水澡。
脫衣服時,看到大紅的嫁衣,,小夭苦笑,不知道父王、哥哥、外爺知道她逃婚後,會如何反應。小夭看塌頭有一個衣箱,去裡面翻了翻,竟然有幾套女子的衣衫,小夭挑了一套素淨的。
小夭洗完澡,穿戴整齊,竟然覺得有些餓。仔細一想,成婚的前一天她就沒怎麼吃東西,她已經將近三天沒吃過飯。
小夭走出屋子,看到相柳站在院內。
他的頭髮恢復了白色,隨意披垂着,如流雲瀉地。他身後是一株槭樹,霜葉火紅欲燃,越發襯得他皎若雪、潔如雲,都無纖翳。
小夭預感到什麼,卻不死心地問:“防風邶呢?”
相柳淡淡說:“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着相柳,眼睛被那如雲如雪的白色刺得痠痛,眼中浮起了一層淚花,防風邶帶走了她,但防風邶死了,永不會再出現,從今往後只有相柳。那個浪蕩不羈、隨心所欲、教她射箭、帶她在浮世中尋一點瑣碎快樂的男子死了。
他曾說,他和她只是無常人生中的短暫相伴,尋歡作樂,他沒有騙她!
相柳靜靜地看着小夭,表情是萬年雪山,冰冷無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擡頭時,滿臉水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將要墜下的淚是被逼了回去,還是已經墜落。
小夭去府房裡隨便找了塊餅子,躺在竹蓆上,一邊啃餅子,一邊曬太陽。
相柳問:“你夜裡睡不好的毛病還沒好?”
小夭當沒聽見,經過昨天的事情,夜裡睡不踏實算什麼?換個貞烈點的女子現在都該自盡了。
相柳問:“你不想出去逛逛嗎?”
有什麼好逛的?七十多年了,縱然街道依舊是那條街道,人卻已經全非,既然人已經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尋?不去見,還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記憶,若探究清楚了,顯露的也許是生活的千瘡百孔。
相柳不說話了,靜靜地翻看着手中的羊皮書卷。
小夭啃着啃着餅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彷彿,她躺在回春堂的後院裡,十七在一旁安靜地幹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對十七嘮叨,秋日的午後是一天的精華,讓十七躺到竹蓆上來,一塊曬太陽。
一連串孩童的尖叫笑鬧聲驚醒了小夭,小夭翻了個身,下意識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卻是一襲纖塵不雜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麼。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鎮的小院裡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間,小夭還在睡覺時,相柳會出去一趟,小夭卻從不出去。她睡着時,翻來覆去,像仿醒着;醒着時,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說她恨相柳,她並不反抗,也沒有企圖逃跑;說她不恨相柳,她卻從不和相柳說話,視相柳不存在。
已經是初冬,天氣冷了下來,相柳依舊一襲簡單的白衣,常在院子裡處理函件文書,小夭靈力低微,在院子裡再坐不住,常常裹着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會長久地凝視着小夭。小夭有時察覺不到,有時察覺到,卻不在意,她由着他看。
幾片雪花飄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輕薄,剛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進屋子,幫她把窗戶關上。
小夭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卻已經用了靈力,小夭根本打不開。
自離開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靜,此時,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戶上,怒瞪着相柳。
相柳淡淡說:“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惡魔做交易,就該有勇氣承擔後果。”
小夭頹然,相柳沒有說錯,她和他之間是公平交易,即使再來一次,明知道現如今要承受惡果,她爲了保顓頊,依舊會選擇把蠱移種到相柳身上。只不過因爲相柳太長時間沒有向她索取報償,只不過因爲她把防風邶當了真,兩人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小夭忘記了他與她之間本就是一場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對她,她都無權憤慨。
相柳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看着小夭,眼神複雜,不知道又在思謀什麼。
小夭終於開日說話:“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你的計劃是什麼?”
相柳沒有回答小夭的問題,把一罈酒拋到小夭手邊:“這酒是特殊制過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裡沒攏炭爐,小夭的身子恰有些發冷,說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讓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罈,大喝了幾日。烈酒入喉,如燒刀子一般滾入腹間,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漸漸鬆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着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問:“你願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的表情出現了變化,她好像掙扎着要醒來,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聲音越發柔和地問:“你願意嫁給葉十七嗎?”
小夭喃喃說:“願意。”
一個問題就在嘴邊,可相柳竟然猶豫不決,一瞬後,他問道:“你最想和誰相伴一生?”
小夭張口,像是要回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志在拒絕回答。
幾次掙扎後,她越來越痛告,身子發顫,猛然抱住了頭:“痛,痛……”相柳用妖術窺探小夭的內心,可小夭的意志異常堅韌,碰到她自己平時都拒絕思考的問題,她會異常抗拒,頭痛就是她反抗的爆發。
相柳怕傷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對小夭說:“如果頭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憊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着眉。
相柳給她蓋上被子,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爲什麼?”
相柳看着小夭,不知道她問的是哪個爲什麼,是爲什麼逼她悔婚,還是爲什麼用妖術窺探她的內心。
小夭卻己放棄追問,閉上了眼睛,喃喃說:“我好難受……相柳,我難受……”
相柳的手掌貼在小夭的額頭,低聲說:“你會忘記剛纔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小夭睡着了,脣畔卻是一縷譏諷的笑,似乎在說:“睡一覺,不會好!”
小夭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她覺得昨夜的事有點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棄了。
也許因爲近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過飯,穿着絲襖,在陽光下發呆,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嬉鬧聲。
她打開門,看到七八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的遊戲,此時正在準備婚禮,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門上,笑看着。她忽然想起麻子和串子,她把他們撿回去時,他們大概就這麼大,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可沒這麼吵,十分沉默畏縮,警惕小心,儘量多幹活,少吃飯,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後,兩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會因爲他們多吃一口飯,就把他們趕走。
這應該就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墳頭的青草都應該長過無數茬了,可在她的記比中,一切依舊鮮明。
不遠處的牆根下,坐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舊好,頭髮衣服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們玩鬧。
老婆婆對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陽下來坐着。”
小夭走了過去,坐在向陽的牆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種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說:“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寶柱的……”
小夭不知道寶柱是誰,也許是相柳幻化的某個人,也許是相柳的下屬幻化的某個人,反正應該是這位老婆婆的鄰居,小夭隨口道:“親戚,我最近剛來。”
老婆婆說:“是不是被孩子給吵到了?你還沒生孩子吧?”
小夭嘆了口氣,說道:“誰知道這輩子有沒有福氣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長的婚,跟着個野男人跑掉了,這輩子只怕再沒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沒有福氣,是你自己說了算。”
聽這話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嫗,,小夭不禁細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只覺有點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扒掉,讓路直通向河邊,如果老婆婆的屋子變得小一些、舊一些,小夭遲疑地問:“這是回春堂嗎?”
老婆婆說:“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着老婆婆:“甜兒?”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閃過黯然,說道:“自從我家串子過世後,很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怎麼知道我叫桑甜兒?”
小夭說:“我……我聽鎮上的老人偶然提過一次。”
桑甜兒笑起來:“肯定又是在背後唸叨我本是個娼妓,不配過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過了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現在我有十個孫子、八個孫女,三個重孫子。”
“老木、麻子、春桃她們……”
“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問道:“老木……他走時可好?”
“老木雖沒親生兒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當親爹,爲他養老送終,不比親生兒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兒媳婦,伺候着老木含笑離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着不去過問,開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知道了他們安安穩穩一輩子,終於釋然,小夭問桑甜兒:“串子有沒有嫌棄過你?你有沒有委屈過?這一輩子,你可有過後悔?”
桑甜兒覺得小姑娘問話很奇怪,可從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兒就生了好感,莫名齊妙,難以解釋,就是想和她親近,桑甜兒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只見蜜糖、不見油鹽,過日子怎麼可能沒個磕磕絆絆?我生了兩個兒子後,都差點和串子鬧得真分開,但禁不住串子求饒認錯,終是湊合着繼續過,待回過頭,卻慶幸當時沒賭那口氣。”
能把一個女人逼得生了兩個兒子後,還想分開,可見串子犯了不小的錯,但對與錯、是與非,可一時而論,也可一世而論。顯然過了一世,到要蓋棺論定時,桑甜兒覺得當時沒有做錯。小夭問道:“人只能看到一時,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時的決定,縱使一時難受,卻一世不後悔?”
桑甜兒道:“你這問題別說我回答不了,只怕連那些活了幾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這一輩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樣嗎?誰都沒走過,只能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風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風景差一點,但不管什麼樣的風景,路途上都會有懸崖、有歧路、有野獸,說不定踏錯一步,會跌大跟頭,說不定一時沒看清,會走上岔路……正因爲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機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個伴,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雙手,彼此照看着,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懸崖,扶持着繞過,碰到野獸,一起打跑……兩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
小夭默默不語。
桑甜兒好似想起了過往之事,眯着眼睛,也默默發呆。一陣孩童的笑叫聲驚醒了桑甜兒,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孫子,笑道:“我這輩子哭過笑過,值了!”
小夭從沒有想到站在生命盡頭的桑甜兒是這般從容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已經觸摸到死亡,她顯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兒對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一定要記住,想要得到什麼,一定要相信那東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絕相信,怎麼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種子,就不會辛勤培育,最後也不要指望大豐收。”
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已經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麼都懷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倆一起去看醫師,“醫師”用樹葉子包了土,讓他們回家煎服,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們房事最好每隔兩三日一次,千萬不要因爲心急懷孕而過於頻繁。
小夭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桑甜兒尷尬地說:“他們時常在醫館裡玩耍,把大人的對話偷聽了去。”
小夭對桑甜兒笑道:“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開心過了,今日,卻是真的開心。”
相柳已經回來了,站在灌木叢邊,看着小夭和桑甜兒。
小夭站了起來,摸了桑甜兒的頭一下:“甜兒,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覺得自己娶了個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興。”
小夭朝着相柳走去,桑甜兒聲音嘶啞,叫道:“你、你是誰?”
小夭回身,對桑甜兒笑了笑,沒有回答桑甜兒的問題,她和相柳穿過樹叢,消失在樹影中。
桑甜兒眼中有淚滾落,她掙扎着站起來,對着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頭。
小夭對相柳說:“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些天天吵我好夢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孫子、重孫們?生命真的很齊妙,當年被她撿回去的兩個沉默安靜的孩子,竟然會留下了一堆吵得讓她頭痛的子孫們。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讓你出去轉轉了,是你自己沒興趣。”
小夭說:“我失蹤了這麼長時間,外面該鬧翻天了吧?”
相柳沒有吭聲。
小夭道:“你做的事,卻要防風氏背黑鍋,防風意映勢必要爲防風氏擋這飛來橫禍,她是塗山族長的夫人,等於把塗山氏拖了進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爲我阻你成婚,只是爲了讓顓頊和四世家結怨嗎?坦白和你說了吧!那不過只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塗山璟僱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諾,只要我能阻你成婚,給我三十七年的糧草錢。”
“什麼?”小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璟竟然僱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問塗山璟。”
小夭說:“你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相柳無所謂地說:“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隨時!”
小夭轉身就走,相柳說:“提醒你一聲,蠱扔在,你若敢泄露防風邶就是我,休怪我讓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着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嗎?”
小夭的心口猶如被利劍穿透,傳來劇痛,她痛得四肢痙攣,軟倒在地,狼狽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猶如掌握着她生死的創世神祗,居高臨下,冷漠地看着她:“不想死,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
小夭痛得面容煞白,額頭全是冷汗,卻仰起臉,笑着說:“這就是你沒空去九黎解除蠱的原因嗎?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來要挾我?好個厲害的相柳將軍!”
相柳冷冷一笑,轉身而去,一聲長嘯,踩在白雕背上,扶搖而上,消失在雲霄間。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剛纔痛得太厲害,身子依舊沒有力氣,半晌後,她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慢慢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着鎮子內走去。
清水鎮肯定有爲顓頊收集消息的據點,可小夭不知道是哪個。爲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據點,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塗山氏的商鋪很容易找,小夭走近西河街上塗山氏的珠寶鋪,對夥計說:“我要見俞信。”
夥什看小夭說話口氣很是自信,一時拿不準來頭,忙去把老闆俞信叫了出來。
小夭對俞信說:“送我去青丘,我要見塗山璟。”
俞信對小夭直呼族長的名諱,很是不悅,卻未發作,矜持地笑着,正要說什麼,小夭不耐煩地說:“塗山璟一定會見我!如果我說大話,你不過白跑一趟,反正我會在你手裡,你可以隨意懲戒,但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你拒絕了我的要求,卻會得罪塗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寶中,見過不少貴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斷,吩咐下屬準備雲輦,他親自送小夭去青丘。
雲輦上,俞信試探地問小夭:“不知道姑娘爲什麼想見族長?”
小夭眉頭緊蹙,沉默不語。爲什麼?她纔有很多爲什麼想問璟!爲什麼要阻她婚事?爲什麼要僱用相柳?爲什麼?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