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盯着眼前這位名爲吳博輝的外科醫師,他的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但已經呈現中年人徵兆,矮胖身材,肚子微凸,臉型很圓,幾乎可以鼻頭爲支點,用圓規畫出他的臉來,鼻翼外張,不高的鼻樑上架着規規矩矩的銀色金屬框眼鏡。這個男人滿臉油光,似乎鼻子也分泌油脂,令眼鏡架不住,他不得不時時將下滑的眼鏡扶回去。
屋內開着冷氣,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冒汗傾向,神色也不鎮定,低着頭,眼鏡也不肯往上擡。
是緊張嗎?黎承睿淡淡地笑了,對一旁的阿Sam點了下頭,示意他開始問訊。
“吳博輝醫生,聽說你與死者陳子南是朋友?”
“不,不算朋友,”吳博輝立即搖頭,“我們只是在做公益活動時認識的,私底下沒有交情。”
阿Sam說:“可有人見過你曾在某次活動後跟他坐同一輛車離開。”
吳博輝擡頭瞥了一眼,飛快回答:“那是因爲那天陳子南的車壞了,我順路車他一程,舉手之勞也犯法嗎?阿Sir?”
黎承睿笑了,插嘴說:“ 當然不犯法。但卻很可能給我們誤導,而誤導我們的話,就很可能讓我們產生非常不利於你的判斷,吳醫生,你說呢?”
吳博輝臉色一變,偏頭默不作聲。黎承睿也不催促他,反而靠在椅背上,敲了敲桌子,漫不經心地問:“吳醫生,據你對死者陳子南的瞭解,你覺得他是個什麼人?”
“是,是個,是個好老師吧。”吳博輝支支吾吾地說。
“爲什麼這麼說?”
“他,他對學生挺盡心的吧……”
“你既然跟他不熟,又怎麼知道他對學生盡心?”黎承睿猛地提高嗓音,“你在耍我們嗎?還是在有意隱瞞?案發當晚,你到底去了哪裡?”
“我,我”吳博輝驚跳了一下,哆哆嗦嗦說,“我,我在家看,看電視?”
“看什麼臺什麼節目?”
吳博輝頭頂冒汗,搖頭說:“我我不記得了。”
“你看了一晚上電視卻記不住一個節目,吳醫生,你是記性太差還是當我們差人是傻子?”阿Sam冷笑說。
“我看,你不是不記得,”黎承睿一拍桌子喝道:“你是在撒謊!”
吳博輝揮着手哭喪着臉說:“我,我沒有撒謊,那天晚上我確實在家,但,但我沒看電視,我是,我是在跟我的情人約會。”
黎承睿挑起眉毛,問:“約會?你爲什麼一早不說?”
“因爲,她,她是有老公的人。”吳博輝垂下頭,羞愧地說,“我們,這件事沒人知道的,但你們可以去問她,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一起,從八點到凌晨三點……”
這倒是個意外的訊息,只是沒太大用處。黎承睿與阿Sam對視一眼,阿Sam說:“你可以做假供,你的情人也可能會爲了維護你而做假供,就算那位女士能應你所求替你作證,你還是洗脫不了你的嫌疑。吳醫生,案發前幾日,有人目睹你與死者陳子南發生劇烈爭執,險些大打出手,你可否對此作出解釋?”
吳博輝帶着哭腔說:“陳,陳子南介紹我買的幾隻港股跌破價,我整個老婆本都搭進去,當然要找他算賬,但是阿Sir,我真的沒殺他,我是個醫生啊,我這雙手是去救人的,怎麼可能拿去殺人,我不會那麼做……”
黎承睿皺起眉頭,他心裡浮上一絲疑慮,但仍然說:“要不要殺人跟你的職業沒關係,我見過有人因爲幾百塊捅刀子,你損失了全部老婆本,這個動機足夠了……”
“不是我,不是我,阿Sir,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吳博輝焦急地說,“我就算手術檯上救不回一個病人都會內疚好久的,我不是壞人,真的,我這個工作已時不時會看到死人,那個不好玩的,一點都不好玩的,我討厭有人死,我自己怎麼會去殺人啊?你們去醫院問問,我有醫德的,我不是壞人,我在家初一十五都有上香供佛的……”
黎承睿打斷他,淡淡地問:“你養過狗嗎?”
吳博輝很疑惑,但還是搖頭:“我是外科醫師,皮膚不能破損,養狗有這個風險,所以我從來不養。”
黎承睿盯着他,問:“那陳子南呢?他養過嗎?”
吳博輝詫異地說:“不可能的。陳子南怕狗,整個信義會都知道,聽說是小時候被狗咬過有心理陰影,他連狗公仔都不喜歡,每次給小朋友買聖誕禮物都不碰這些。”
黎承睿沉下臉,他站起身,一句話也不說就離開審訊室,隨即走進隔壁的監控室。
黃品錫和周敏筠一個在做筆錄,一個託着下巴若有所思,黎承睿一進去,倆人立即站了起來,齊齊喚了聲:“阿頭。”
黎承睿點點頭,說:“阿黃,你什麼看法?”
“挺有意思的。”
“我老覺得有個地方不妥當。”黎承睿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把腿駕到桌子上。
兩人對他這樣不拘小節早已經不以爲意,周敏筠甚至笑了笑,轉身出門,不一會,端了杯熱騰騰的咖啡進來放在他身邊。
“哇,謝謝。”黎承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讚道,“阿敏,以後誰娶了你,真是好福氣。”
黃品錫笑呵呵地說:“只要男人能先不被她男人婆的樣子嚇跑。”
周敏筠瞪了他一眼,罵:“品叔,你是不是想試試我男人婆的厲害?”
“哎,不敢不敢,”黃品錫立即舉手,嬉皮笑臉說,“周姑娘別當真,小生怕怕呀。”
“就你還小生,老生了吧你……”
黎承睿被他們一問一答弄得笑了,他轉頭看監視器中的吳博輝,單看外表,這其實是個令人產生安全感的男性長相。他皺眉問:“你們覺得他哪句在撒謊?”
“句句都可能在撒謊,”周敏筠搶先說,“可也句句都像真話。”
黎承睿笑了,搖頭說:“但我們要的不是這種含混的結論,我要的是精確到具體某個點,然後集中精力,這樣才能突破。”
“是的,”黃品錫點頭說,“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我覺得有幾個信息是確鑿無疑的。第一,他跟死者的關係匪淺,而並非如他所說的,只是點頭之交。”
黎承睿說:“沒錯,但問題在於,他爲什麼要竭力否認這一點呢?欲蓋彌彰,我認爲,很可能是他與死者之間的交往是放在臺面下,不能讓人知道的。比如金錢交易之類。”
周敏筠說:“我查過陳子南的經濟情況,他雖然職業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師,但他的家境不錯,父親曾經是專職的金融投資顧問,金融風暴來之前就收山嘆世界,他娶的老婆也很厲害,聽說是一家著名珠寶品牌的首席設計師。陳子南本人也做點投資,收益不菲,本港名下的房產有三處。”
“那就能解釋他爲什麼腳上套着Gucci鞋,算不算有錢人我不知道,可聽起來,”黃品錫說撇嘴說,“至少比我有錢多了。”
黎承睿笑了笑,問:“你說的第二個疑點呢?”
黃品錫正色說:“第二,吳博輝剛剛在爲自己辯白的時候,一直強調自己有醫德,是個好人,不會殺人,但我們都知道,香港是講法的地方,定罪是要講證據的,有沒有醫德,是不是好人根本沒辦法爲他開脫。”
“對,”黎承睿點點頭說,“可問題在於,吳博輝下意識總要強調這一點。我認爲他傳達出來的信息是剛好相反的,也就是說,這個人在心底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醫德。或者說,他可能做了什麼違揹他的道德原則的事,所以他下意識要掩飾。”
周敏筠恍然說:“哦,那麼這樣是不是叫欲蓋彌彰?”
黎承睿微笑說:“是不是欲蓋彌彰,還得等我們進一步調查,用證據來判斷。”
黃品錫接着說:“第三,他提到他跟有婦之夫有私情,這本來是他個人的事,但因爲時間恰好是案發當晚,因此這個女人成爲證明他無罪的最直接證人。讓我們假設一下,阿頭,如果你是他,你會找誰來替你做證?”
黎承睿微微一笑說:“你。”
黃品錫有些意外,但隨即瞭然一笑,點頭說:“沒錯,換我的話,也會找你。”
周敏筠在一旁說:“喂,你們不要一臉有□□的樣子好不好?明明都是有老婆的直男。”
黃品錫哈哈大笑,說:“我跟阿睿會選彼此,是因爲我們認識多年,出生入死無數次,是過命的兄弟,大家做事都有默契和信任。如果突然說他殺人,我第一時間肯定要幫他做僞證的。”
“爲什麼?”
“因爲他相信我絕對不會殺人,無論如何先做僞證保我出來,然後再跟我去查明真相,”黎承睿微笑着說,“換作我也一樣。”
“所以啦,這就是我們男人之間的感情,你個小丫頭除了□□還知道個屁啊。”黃品錫摸摸鼻子,對周敏筠說,“去,給阿叔沏杯茶,再來聽阿叔講古。”
周敏筠“切”了一聲,但還是乖乖轉身出去,過了一會,真端了一杯茶進來。
“真是乖,”黃品錫哈哈一笑,端起來深吸了一口,然後說:“不過我今日要說的都說完了,要接着聽,明日請早。”
周敏筠狠狠地踢了他坐的椅子一腳。
黎承睿笑着說:“行了,所以我們可以從他提到的這個女人身上找線索,如果吳博輝真的跟人偷情,那麼這個女人能幫我們把他從嫌疑名單裡排除;但如果這個女人是來做僞證的,那麼她跟吳醫生,一定不只是有一腿那麼簡單。阿敏,你跟女人打交道比較行,這件事就交給你。”
“是!”周敏筠高興地應了。
“這個吳博輝醫生滿嘴扯謊,也不看看對着誰,品叔,你跟阿Sam接着查查他。”
“是!”黃品錫收斂了笑容,想了想說,“也許吳博輝是滿嘴謊話,可我覺得也許有一點他說的是真的。”
“什麼?”
“陳子南怕狗。”黃品錫皺眉說,“因爲他怕狗,所以兇手要選擇讓他被狗咬死。”
黎承睿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說:“很有可能,這可比一刀殺了他更讓他痛苦萬分,”他突然眼睛一亮,擡頭說,“如果這是成立的,那就可以斷定,我們要找的兇手並不是隨機作案,他認識陳子南。”
黃品錫精神一振,正要說什麼,卻聽見周敏筠在一旁聲音有些發抖說:“我早說了,兇手是個變態,人死得越痛苦,他越開心……”
“阿敏。”黃品錫警告地打斷她。
就在此時,黎承睿的電話響了,他低頭一看號碼,突然心跳加速,也顧不上說什麼,他立即起身,幾步踏出審訊室,飛快朝自己的辦公室跑去。跑進去後,他謹慎關上門,這才接通電話,語調溫柔地說:“翊仔?”
“哦,黎sir,是我啦。”林翊的聲音呆呆地傳過來。
黎承睿忍不住微笑了,他閉上眼,將手機貼近耳邊,深呼吸了一下,才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問:“怎麼?”
“媽咪說,她突然有個工友要她陪去看醫生,明天不能請你喝茶了。”
黎承睿馬上問:“你媽咪沒空,你呢?”
“啊?”
這個小傻瓜,黎承睿笑容加大,柔聲說:“媽咪沒空而已,你也沒空嗎?功課做完了沒?”
“做完了。”林翊乖乖地說。
“那我們明天照舊,我開車去接你。”
“可是媽咪不去,”林翊認真地說,“我要在家煲湯。”
黎承睿極有耐心地說:“我們去吃飯的地方打包給她也一樣,我保證給你媽咪帶最好喝的靚湯,好不好?”
“哦。”林翊說。
“你別隻知道說哦,到底去不去?”黎承睿誘惑他,“黎sir帶你去吃好玩好,保證你開心,好嗎?”
林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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