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主令一下,全門各山主接得令而行。
卯時下的令,辰時便通曉全門,辰時未過,整個塵稷山各峰,皆已點火,發放了紙錢,各山門徒按各自分配,有序排隊,統一燒紙。
帶到午時,陽光明媚,我躲在濯塵殿裡,趴在窗口陰影中,往外望去,但見塵稷處處皆飛煙,燒得那叫一個烏煙瘴氣,我心裡很是高興,感覺有一個算盤記錄這我賬上的錢,啪啪啪的往上打,這一陣麻溜的脆響打的我渾身筋骨都酥了。
通!體!舒!暢!
有錢了,有錢了啊!
我在窗口上開心得想打滾,芷嫣在我背後看着我:“有這麼高興嗎?”
“你是沒窮過。”我一轉頭反問她,“以後不用跑腿燒紙了,你不高興?”
“一開始覺得很討厭,可後來,想着是給你燒紙,也沒那麼煩了。”芷嫣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是我沒意料到的暖心,“你該有人對你好的。”
她正在桌邊喝茶,我轉頭盯了她一會兒,隨即飄到了她的身邊,雖然現在碰不到她,可我還是摸了摸她的頭:“小可愛,咱們緣分一場,你放心,等以後姐姐回魂了,但凡有一口肉吃,就絕對給你一根骨頭。”
芷嫣斜着眼睛看我:“我是你養的小狗了?”
這姑娘,一開始看着我就跟見了墨青一樣,都怕得渾身發抖的,現在居然敢用斜眼看我了。
嘖,都是我給慣的。
“你懂什麼,我路招搖手裡拿出來的骨頭,能是普通的骨頭?”我伸出手,做了個捏她下巴的模樣,對她歪着脣角一笑,“我給的,你要不要?”
芷嫣端着茶杯,愣愣的看了我好一會兒,隨即羞澀的一轉臉:“啊啊,大魔王你好討厭!你見誰都撩!”
我趴在桌上不停的笑:“心情好唄。”
“啪!”的一聲脆響,濯塵殿的門倏地被人推開。我與芷嫣同時往門口望去,但見一襲黑衣的墨青沉着臉站在門口。
外面陽光正好,他面向屋內,襯得一臉神情又沉又黑。
“琴芷嫣。”
這個名字喚得沒有溫度,芷嫣渾身一憷,立即站起了身來。然而就這麼巴巴的望了墨青一會兒,卻只聽墨青又說了三個字:“去燒紙。”
“啊……哦……好。”芷嫣忙不迭提了裙襬,垂頭搭腦,啥也不看的急急跑了。
竟然把我的小玩伴給嚇唬走了。我都還沒來得及關心關心她與柳滄嶺的事呢。我在桌上撐着腦袋,看面色不善的墨青:“好一個醋缸。”
墨青看不見我,踏入屋內,坐在芷嫣方纔坐的那個位置,另外拿了個茶杯,倒了水來,抿了一口:“路招搖。”他喚了我的名字,我也歪着腦袋在他面前望着他,可看他嘴脣動了,我便忍不住的湊上去,貼在他的脣瓣上,輕輕磨蹭,我感覺到了些許暖意,也聽到了他停頓之後,柔軟太多的聲音:
“你該打……”
我咧嘴笑了。
我該打,你若要打,我也願讓你打,可就是篤定你,下不了手。
在屋裡坐了一會兒,他便自回了寢殿,我也穿過牆去看他,文書在昨夜他已經批完了,今日萬戮門人接了門主令集體燒紙,也沒有誰來擾他。他便坐在牀榻之上,盤腿打坐,調息身體。
他身邊光華轉出,我才發現他身體裡的氣息全然不似之前那般雄渾。
甚至比先前取了*劍回來時,還要弱上許多……
想來也是,自打幫我取了*劍之後,他便一直有傷在身,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與那姜武一戰,撕裂靈停山,陪我與洛明軒相鬥,擊落那烈焰神鳳,而昨日,又散盡神識,布九天術,漫天的尋我。
這是個悶騷的孩子,他對於自己的身體,總是極少關心,有傷,也不說出口。
我看得心疼,便在他身旁坐下,守着他,一直等到晚上,芷嫣回來了,我上了她的身,急急跑去找了墨青。
他的寢殿外沒人攔我,我跑進去時,他正巧收了調息,睜眼看我,我根本懶得與他客氣,一頭撲上前去,將他徑直在牀上撲倒,然後便抱住了他,捏着他的下巴問:“小丑八怪,今天有沒有想我?”
墨青被我撲得錯愕,哭笑不得的背後,是幾分寵溺:“想了。”
我趴在他身上,繼續問他:“你今天看我調戲芷嫣是不是吃醋了?”
他微微一怔,轉過頭去,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的承認:“嗯……”
“芷嫣的醋也吃,大醋缸。”我笑他,將他笑得耳根有幾分紅了,我才捏了他的耳朵,在手裡□□把玩着,“不過正好,我喜歡吃酸。”
墨青眸光微微一動,我拿食指壓了壓他的嘴脣:“什麼時候我才能找回我的身體啊。”這每天光能撲倒,不能辦事,也是挺讓人着急的。
“暗羅衛尚未傳回來消息。”提到這事,墨青面色凝肅了起來,他將我抱着坐起來道,“素山前的陣法並不好對付。隔兩天,必要時,我恐怕得自己走一趟。”
聽聞這話,我有些憂心的摸了摸他的後背。
他抓住了我亂動的手:“我沒事,不用擔心。”
“你也是太不將自己身體當回事兒了,九天術能胡亂用嗎?”提到這事,我有點生氣,“我沒找回來,你自己神識散了,你打算怎麼搞?”
“你若找不回來,神識散了便也罷。”
我一默:“那麼怕?”
墨青將我抱緊了一些:“嗯,那麼怕。”
我便不忍心再怪他了,與他坐了一會兒,墨青倏爾斟酌着開口:“而且,我以爲……我消失,有一部分,是因爲自己不再想見我。”
這話從何談起?我有點愣神:“爲什麼?”
“洛明軒可與你提過,你出生之地?”
“啊……”我想起來了,“他是說了我一族是被你爹魔王給圈禁在那山溝中的,爲了保護被封印起來的你,所以我們都生而爲魔,算是魔王給的詛咒。你以爲我會因爲這個怪你?”
墨青脣角一緊:“是因爲我,你纔會被洛明軒如此迫害,還導致你親人……”
“啊,對,還有這一層關係呢。”我說了這話,猛地站起身來,嚴肅的盯着墨青,“好你個厲塵瀾,我卻是因爲你,才被害得如此慘!”
墨青一愣,或許是因爲我這話說得太過嚴肅,也許是因爲他心裡,一直都害怕我這樣怪他,所以一時間,竟就這樣仰頭望着我,眸中流落出了幾許歉疚與心疼:“招搖……抱……”
沒讓他說出後面的“歉”字,我便抱住了他。
“好。”
我順着他的背拍了拍:“你是不是也傻了,居然還會問我這種話。”我摸摸他的頭,安撫着他,“我祖上那麼多代,被你爹佈置了保護你的任務,可我祖上沒一個人見過你,甚至我姥爺也沒見過。而我達成了這個他們那麼多人都沒有達成的任務,我姥爺要知道了,羨慕我都來不及呢。我都知道他會怎麼說……”
我在放開了他,提起了他的手當做酒壺,我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咳了兩聲,啞着嗓子演起了我姥爺:“哼,你這小丫頭片子,本事沒有一個,運氣倒比誰都好。”
墨青失笑。
我看着他難得的笑容,便也微微笑開了。
他的身份讓他自幼便揹負了不一樣的沉重。詛咒我族人的是他素未謀面的爹,害我與我姥爺的是也想害他的金仙。我沒理由,再爲他添上另外的沉重。
“墨青,我是命中註定要保護你的那個人,而我也正好想要保護你,這便是我與你的緣,不是你的罪過。”
他坐在牀榻上,伸出手,幫我將耳邊的散落的發勾到了耳後:“招搖,你是我的全部。”
我一默,垂頭笑了:“你嘴這麼甜,我也要愛上吃甜了。”
子時過,我離了魂,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芷嫣再次回魂,從墨青腿上摔了下去,只點了兩下頭,便急急忙忙的跑回了房間。
墨青便也自己重新開始打坐調息。
我閒來無聊,也飄回了房裡,與芷嫣閒閒聊了幾句她與柳滄嶺的事。
我問她打算怎麼辦,現在柳巍死了,柳蘇若也不見了,鑑心門在之前與墨青那一戰中,也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
江湖人不知芷嫣的身體中是我,他們只知道這個昔日琴瑜之女,投靠了萬戮門,成了萬戮門主的得力弟子,然後與厲塵瀾一同毀了鑑心門,還殺了柳巍。
芷嫣微微垂了眼眸,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浮躁:“順其自然吧,你不見的這幾天,滄嶺哥哥也醒了,他知道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也知道了自己被柳蘇若操控,他打算回鑑心門。”
“你呢?”我問她,“跟他回去,還是留在萬戮門?”
芷嫣嘴角的笑染了幾分苦澀:“即便滄嶺哥哥再讓我與他回去,我也不會與他回去了,更何況,他現在……沒再說那樣的話。”她頓了頓,“大魔王,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命運,不管是讓我,還是讓他,都回不去。我們應該在之後的人生當中,形同陌路。不再互相傷害,就是我們對彼此最後的一點仁慈吧。”
話止於此,芷嫣那麼愛哭,可這個時候也沒有哭。她很平靜的說完了這些事,顯得那麼平淡。
“小丫頭長大了。”我落了這六個字,也不知道該說點別的啥。
那是她的人生,她做出了決定,那我就只有說:“我不管別的地方,可只要有萬戮門在的一天,這便是你的容身之處。”
聽了我這話,芷嫣卻神奇的紅了眼眶,她離魂出來,抱住了我:“大魔王,好感謝我遇見了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沒有說話。
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濯塵殿外便有人找來。
我見了門外的人,微微一挑眉,竟是柳滄嶺揹着包袱來了,他身上還帶着傷,可神智已經清明,站立走路,也都不是問題。
他這是……要離開了?
他在殿外等着芷嫣,外面有人來通傳,芷嫣便起了牀來。
其實,早在柳滄嶺出現的那一刻她就醒了。她在屋裡梳了梳頭,整理了一下衣裳,又在鏡子前坐了好久,像是不想去出去一樣。可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外面的人沒有催,芷嫣還是站起了身來。她在鏡子前練習了一個微笑,走出了門去。
“滄嶺哥哥。”應該是她以前和柳滄嶺打招呼的模樣。
柳滄嶺愣了一瞬:“芷嫣。”
叫了她的名字,他便默了下來,隔了許久,黎明的風颳過山頭,吹涼了天上的薄雲,柳滄嶺終於重新開了口:“我要回錦州城了,鑑心門……不能無人……”
芷嫣點了點頭:“滄嶺哥哥保重。他日……”她頓了一下,擡起頭,望着柳滄嶺暖暖一笑,“他日,願得見鑒心門,重振旗鼓,仙風不改,得鑑世人清心。”
柳滄嶺望着芷嫣被晨風吹亂的髮絲,脣角微微一顫,拳心握緊,倏地扭頭轉身:“好好照顧自己。”
一場告別兩相離,這麼平靜,平靜得就如同兩個交情極爲普通的朋友在告別一樣。大概誰都想不到他們背後曾有過那麼複雜的深仇怨恨,糾葛過往。
看着柳滄嶺御劍而去,身影逐漸在長空之中化爲一點遠去模糊的小點,直至最終再也看不見。
他們兩人心裡其實都清楚,在經歷過那麼多事情之後,他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芷嫣說得對,以後再不相見,就是對他們彼此最後的仁慈。
我飄到芷嫣身邊,她望着遠方,脣角還有着微笑,可到底還是哭了,眼淚啪嗒啪嗒額落在地上:“君欲行遠方,不問君歸期,但問君來生……”
“大魔王,我問來生,我還可以再見到他嗎?”
我回答不了她。誰都答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