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那裡的人身形健瘦利落, 整個人悄無聲息的隱匿着,似乎要跟地板合爲一體,此時聽到秦淵的聲音, 依舊沒有低着頭看着地面, 一動不動, 一張清秀有餘的臉, 卻帶着幾分狠厲。
“陛下, 臣很好。”
他開口,低沉喑啞的聲音好聽極了,慢吞吞的語調帶着這個人獨有的韻味, 有一種像是青苔爬上了下過雨的石頭一般那種感覺,溼潤中帶着毒素。
他在秦淵的呼吸有動靜那一刻就已經知道陛下醒來了。
說話間, 秦一沒有擡頭, 只是身子緊迫的跪在那裡, 其實已經是快要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對於習武之人來說, 他現在的呼吸有些亂,若是高手,定然是能夠從他的呼吸中找出破綻,然後一舉擊破。
可是在這裡無事,哪怕是有隔音牆的情況下, 秦一依舊是通過習武之後的耳朵, 聽到了隔壁人的聲音, 發現那聲音不是別人, 是九千歲秦樂文之後, 便放心了許多。
隨後……秦一仗着習武之人的敏銳,聽到了不少東西, 對於他們這種內力已經練到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聽到的人來說,九千歲跟安喜解釋的那些,秦一已經都知道了。
原來他死後隨葬帝陵,是因爲陛下的恩賜,纔來到了此地。
陛下果然是真龍天子,死後也帶着他們這些普通人重生,秦一心中盲目崇拜。
“擡起頭來吧,讓朕看看你。”
秦淵神色複雜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中帶着幾分懷念,若是真的說起來,他已經大約有快六十年沒見過秦一了。
那個時候……秦一的名字並不叫秦一,而叫做暗一。
眼前這人,便是秦淵培養出的第一個身負武功的心腹之人,也是最見不得光的一把刀。
若是說秦樂文做的那些事情不過是調查然後傳播那些骯髒事,那麼暗一就是負責殺人,每個人身上都沾了血,殺的不止是一個。
暗一的名字已經數年沒有人提起,他當初混跡進皇宮,便是爲了天下的黎民百姓要刺殺秦淵,可他剛好遇到了秦淵被羣臣刁難,後來更是看到了秦淵的難處,最終在對秦淵下手之際,被秦淵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
至此,暗一留在了秦淵身旁,算是死士計劃的雛形。
暗一是秦淵這個皇帝獨有的暗衛,比死士更加瘋狂的那種人,又稱紫金衛。
紫金衛,殺人時着紫色長袍,着黃金帝令,殺盡貪官污吏,最善滅門。
作爲一個江湖人士,暗一之前的家族已經無人可知,但是卻是武功非常厲害,也是遇到了暗一之後,秦淵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武功,武俠一詞,並非虛假,甚至就連內力也存在。
只是那會兒秦淵已經錯過了習武的年齡,之後所做也只能夠是強身健體,其他的不行了。
秦淵目光灼灼的落在了眼前人身上,隨後便看到了秦一擡起頭來,露出了那張在記憶中已經染血的臉,此時這張臉乾乾淨淨,依舊是清秀的模樣,狹長的雙眸給人一種帶着陰霾的感覺,好似有揮不開的愁容一般,細細的脣抿在一起,似乎看起來有些不高興。
故人再見,秦淵看着對方,秦一也仰着頭看着自己選定的帝王,他在選擇這個帝王時,就把自己變成了帝王手中的刀刃,哪怕是刀鈍了,壞了,也絕不後悔。
“秦一,當初朕答應過你三件事情,你可還記得?”
秦淵少有的有些自豪,他看着歸來的老朋友,是一種悵然,也是一種另類的見證。
猶記當年秦一的出現和兩人最後的一次見面,秦淵眼裡在笑。
秦一仰着頭,狹長的雙眸卻也終於多了幾分笑意,一時之間,他那張臉便是如同堆滿了霧靄的山峰終於放晴一般,不再那麼惆悵,多了幾分肆意。
他說:“第一件事,陛下答應臣,讓南晉所有百姓不再餓殍遍地,人人都吃得上飯,吃得飽飯。”
秦淵答:“朕做到了。”
他說:“第二件事,陛下答應臣,讓南晉百姓再無流離失所,人人有家園,人人有衣着。”
秦淵答:“朕做到了。”
他又說:“第三件事,陛下答應臣,讓南晉再無貪官惡吏,百姓求告有處,人人皆可上達天聽。”
秦淵也答:“朕做到了。”
三問三答之間,兩人的默契便是已經讓這許久未見的君臣二人笑起來,一向是沉默寡言的秦一少有的主動開口。
“臣知道,陛下一定會做到,也只有陛下能做到。”
秦一是真的這麼想,在他成爲了秦淵手中的一把刀,甚至帶着江湖人士都成爲了帝王的利刃時,他便知道,若是他所言所想有一個人能做到,那麼這個人必然是皇帝陛下無疑了。
“臣死前便是這般想,哪怕是臣死了,棄屍荒野,陛下也一定會完成跟臣的約定,到了奈何橋上,臣也可以在那裡守着,等候陛下一個答案。”
在敵人面前總是如同冷血魔頭一般的紫金衛頭領,如今說話間卻是溫軟的如同被馴服的鷹犬一般,只對主人忠心。
秦淵也想起那日自己聽到這個噩耗時的感覺,秦一是多麼想看到南晉的百姓能過上好日子,能希望百姓安居樂業,他甚至爲了百姓們選擇入宮刺殺皇帝,卻沒想到遇到了自己。
那是在秦淵四十多歲發生事情了。
秦一去出任務,結果一個人被三千刺客圍追堵截,他一人一夜便是殺了將近一千人,最後力氣耗盡被砍殺致死。
等秦淵的人過去的時候,秦一的身體甚至已經被砍成了一段一段的,最後由紫金衛那邊進行收攏,秦淵親自找了御醫縫合秦一的屍體,最終將秦一的屍首運往他早已建好的帝陵。
那是秦淵第一次見到類似於五馬分屍的人,甚至秦一似乎是被活着五馬分屍的。
“秦一,朕都做到了,朕答應你的一切,朕都做到了。”
“不必去奈何橋上等,朕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朕駕崩之前,南晉已經是百姓安居和樂,你想象的一切,朕都已經做到了。”
秦淵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跟人炫耀自己的功績,作爲皇帝,他聽過太多人的追捧,朝中那些大臣們的歌功頌德若是讓現在的人發現,恐怕都會一個個認爲是彩虹屁。
但是秦淵最想要將這一切告知的,是眼前這人。
是死在了這條路上的這個人。
“朕着人改良了田地,找到了南晉之外的種子,一年可收成三次,一畝地便可產五百斤的糧食,讓南晉的百姓們吃得起飯,填飽了肚子。”
“朕着人制作了紡織機,找到了遠在海外的棉花種子,製作出了棉布,讓普通百姓們冬日穿得起棉襖,不至於被凍死,人人都可以安全過冬。”
“朕着人開設科舉,不僅僅是高門士族,寒門子弟也可通過科舉當官,爲黎明百姓做事,讓天下多更多的好官,百姓人人可上達天聽。”
一一訴說着自己的功績,哪怕這些都是拾人牙慧,可在南晉,這些是他已經非常非常努力做到的了。
他只是一個皇帝,不是真正的神仙,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好壞。
可是他已經盡力了。
“陛下是真龍天子,臣之宏願於陛下來說只是尋常,臣感激陛下爲南晉百姓們所做的一切,臣……很高興再見到陛下。”
秦一已經紅了眼睛,狹長的雙眸此時猩紅中帶着笑意,卻是整個人如同一把刀一下子被浸泡在了水中一樣,好似隔着那倒影,看到了水中的刀在融化,他變得柔軟起來,不再傷害任何人。
秦一很感激陛下,也很榮幸能夠再次見到陛下,能夠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若是可以重新選擇一次,他知道,他還會進宮刺殺陛下,然後拜服在陛下的風姿中,最後成爲陛下的一把刀。
這兩個曾經應該敵對的人,爲了共同的信念成爲了同伴,然後成爲了不可分割的存在。
秦淵坐在牀上,看着跪在地上的秦一,笑起來,是真心的笑容。
“你不着紫袍的模樣也挺好看的,這一世,你便着黑衣吧,那身紫袍,你早該脫了。”
他口中這般言語,秦一先是一愣,隨後卻是搖搖頭道。
“陛下,臣一日是陛下的刀,便是永遠都是陛下的刀,紫金衛,永遠爲了保護陛下而存在。”
秦一這般說着,竟然是從自己黑色的夜行衣中拿出了一個金色的令牌,隨後雙手奉在了自己崇拜的帝王面前。
金色的令牌上是雕刻而成的三個花體字——紫金衛。
這金色的令牌在南晉還有一個用處,那就是——紫金衛身攜帝令,如朕親臨,任何官員不可抗旨,違者皆可殺。
秦一身上的夜行衣其實是他第一次見到秦淵時的模樣,也是他死前穿着夜行衣的模樣,秦淵伸出手,將那冰涼的紫金衛令牌拿到手中。
這冰涼又沉甸甸的紫金衛令牌,便是染了多少人的鮮血鑄造而成。
心中嘆息一聲,如今在現世,百姓們真的是安居樂業,他也只是這芸芸衆生中最普通的一個百姓,利刃封鞘縱然可惜,可那又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呢?
“罷了罷了,你這人固執的很,即日起便留在朕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