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結合部一條破舊的居民街,身材勁痩的男子跨在一輛老年摩托三輪上,踹了好幾下都沒打着火。
“不行吧?”陶筠握着蒲扇爲汗流浹背的男人扇風,“那算了,你快擦擦汗。”
冉靖跳下來,接過她遞來的毛巾。“只能送去修了。”
餘秀英倚着門框嘆氣:“又要花錢吶。”
“讓你買新的你不聽,非撿便宜買個二手的,這下好了,隔三差五給修理鋪送錢。” 奶奶摳門摳出一定境界,陶筠無語。
“買新的買新的,你掏錢?養你已經夠費錢了!看看鄭啓陽,你還沒畢業人都混上總經理了,進進出出都有保鏢跟着,再瞅瞅你,說得好聽,研究生,有屁用!”
陶筠頭大了好幾圈,對着冉靖慘兮兮一笑,小小聲嘀咕:“你別見怪,我奶奶是火命,肚子裡壓的火幾輩子都撒不完。”
冉靖抽抽嘴角,轉頭問餘秀英:“奶奶,家裡有繩子嗎?我把三輪拖去修。”
“有,有,等着,我去拿!”
三輪拖去修理鋪,怕老張偷換零件,餘秀英親自坐鎮監督,打發陶筠去送貨。
冉靖把要送的貨物搬到了自己車上,後座和後備箱全塞滿了。
要送貨的那家比陶家更偏遠,車子走了半個小時纔到,這一帶的建築更加雜亂無序,很多都是自建房。
陶筠掃了一眼門牌號,轉頭對冉靖說:“就是這家。”
冉靖凝眸審視,這是一棟自建的二層滔房,不洋不土,兩扇紅鐵門,漆面斑駁,露出幾塊醜陋的黑鐵。
陶筠輕輕摳門。不一會兒,裡面響起腳步聲。
“你好,我是餘秀英的孫女,來給魏老先生送貨的。”她對來開門的阿姨講道。
阿姨點點頭,打開了門。冉靖把車開進去。
魏老先生和魏老太太在走廊澆花,沒看見餘奶奶,便問了起來。
陶筠解釋了一遍。
“那個小夥子是誰?”魏老先生突然問。
陶筠看了眼在阿姨指揮下往屋子搬東西的冉靖,回答:“我朋友,被我叫來幫忙的。”
“幹活挺有勁,做什麼的?”
“在一家大公司上班,給老闆開車。”
陶筠同老兩口聊了幾句,看冉靖一人着實辛苦,便捋袖子,加入搬運隊伍。
最後一隻西瓜放進冰箱,陶筠擦擦汗,擡頭的瞬間看到了堂屋正中央的牆上掛着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十分英武,軍帽上的五星將他襯得愈發莊嚴。冉靖立在遺像前,挺直如鬆,渾身肌肉繃得緊緊。
陶筠上前,對着牆鞠了一躬。
“你奶奶經常給這家人送貨?”
回去的時候,冉靖問。
“嗯,他們家是優撫對象,民政每個月都打款給我們,請奶奶每個月給他們家送一次貨。魏老先生的兒子是執行任務時犧牲的。可憐老兩口白髮人送黑髮人。”陶筠不住嘆氣,“他們真可憐,兒子沒了,兒媳爲了爭搶撫卹金和他們反目成仇,還把孩子帶走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車身傾斜着朝一棵大樹撲去。陶筠嚇得閉緊了雙眼。
冉靖急剎車,車子險險停在距樹不足盈尺的地方。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他一臉緊張地看向陶筠,懊惱地想給自個一巴掌。
陶筠擺手:“我沒事。你是不是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他將車靠路邊停下,陶筠拿了瓶礦泉水給他。
“你平時喜歡幹什麼?”爲緩解他精神緊張,陶筠有的沒的聊着。
他蓋上瓶蓋,抿掉脣上水珠,想了半天,張口:“這問題有點難,容我想想。”
“……”
*
餘秀英把修好的三輪開回家,看見陶筠回來了,正陪着那個小夥子喝茶聊天,臉一陰,就想罵她回來了怎麼不去看店面,太不把錢當回事了。再瞧,二人聊得很開心,她微微一愣,笑了。
屋裡的人聊得投機,壓根沒關注院中動靜。
陶筠發現冉靖這個人非常博學,文學、科技、時政,沒有他不懂的,關鍵還不歧視她的專業。
“這麼熱的天怎麼不殺個西瓜,阿筠,沒你這麼待客的。”餘秀英進屋就埋怨上了。
陶筠一拍腦袋:“沒想起來!”慌忙拉開冰箱。
西瓜剛切好,就有人串門。
“餘嬸啊,小筠回來了?”是宋敏,鄭啓陽的媽。
餘秀英一聽她又是來顯擺的,臉拉得老長,拿了鑰匙就去前街看店。
宋敏繼續抱怨鄭啓陽,嫌他整天就知道工作,婚姻大事一點不傷心,讓陶筠多催他,快點把婚事辦了。
“阿姨,他的事我說了也不算啊。”陶筠苦笑。
“算了,跟你說這些幹嘛,我還是到前街找你奶奶嘮去。”
她擺弄了幾下頸間珍珠項鍊和手上的金鎦子,抿抿頭髮,起身往外出。
“宋姨!”
“有事?”
陶筠眨眨眼,指指她脖子:“最近又有飛車黨出沒,你可要小心哦。”
宋敏色變,動作滑稽地摘了項鍊和金鎦子:“我先放回家!”
陶筠臉上浮起報仇雪恥的笑。
她跟鄭啓陽是傳說中的青梅竹馬,落孃胎起就一塊混。上學後,每次領回成績單,兩家大人比他們還上心。兩張紙一比對,分低的那個一準被揪着耳朵拖回家,一頓好打。陶筠記得非常清楚,有一年,只因比鄭啓陽低了0.5分,屁股疼了好幾天。當然,她第二天就從鄭啓陽身上討回來了。好不容易,陶筠考上了研,奶奶捧着紅紅的通知書還沒高興夠,聞訊而來的宋姨就潑了冷水:“餘嬸,我聽說現在的研究生可難找工作了,尤其是女研究生。我們家啓陽考了第一名都不去讀,簽了非常有名的文升集團,年薪30萬,馬上就要去上班了……”
回到市區天也不早了,陶筠請冉靖吃飯,冉靖說他請,鄭啓陽給的有加班費。“唉,鄭啓陽功成名就,他是上帝的寵兒,我就是個棄兒。”
又戳到了痛處,陶筠自暴自棄。
“你很優秀。”冉靖一板一眼糾正她。
陶筠挑眉:“看出來了?眼光不錯。我就是謙虛一下。”
冉靖顫着肩,大度表示版權可以共享。
快餐店在放一檔娛樂節目,陶筠對這種節目一律不感興趣,專心吃飯。忽然聽到一個柔美的聲音,忙擡頭:“哎,看清楚,這纔是鄭啓陽女朋友。以後絕不能污衊我名譽,我才瞧不上他!”
冉靖擡頭望向電視,一個打扮很時髦的女人,屏幕下方寫着:著名主持人莊倩倩。
“漂亮吧,當年的校花。”
好久沒見,莊倩倩越來越漂亮了。陶筠專注聽着電視,耳邊忽然飄來一句:沒你漂亮。
她倏地收回視線,捕捉到他清雋的容顏上一絲澄澈笑容。
*
週一,拖着半條命頂着黑眼圈剛到公司喝杯茶,鄭啓陽就來電質問。
“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陶筠一頭霧水。
“那套衣服!你把我送你的東西給了一個外人?!”
陶筠“噢”了聲:“冉靖是你的司機,也不是外人。鄭總啊,您是太閒了還是太忙了,都過了一個多月了,你現在想起來了?行了不跟你說了,我要幹活了,約個時間請你們兩口子吃飯。拜!”
鄭啓陽盯着手機默然良久。他摸着下巴尋思:什麼叫“都過了一個多月了”?
中午有個飯局,冉靖負責送他。
“那套衣服,陶筠是不是一個月前就給你了,你們一個月前見過面?”鄭啓陽一上車就問。
冉靖倒沒有隱瞞:“是,我忘了,今天才想起來。”
“忘了?”鄭啓陽眯眯眼,“是忘了,還是不敢讓我知道?”
“真的是忘了。”
鄭啓陽鬆了鬆領帶,話鋒突然一轉:“你覺得陶筠這個人怎麼樣?”
冉靖不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便如實回答:“很好啊。”
“怎麼個好法?”
冉靖認真思索起來,並沒意識到話裡的陷阱。“她很聰明,對朋友很真誠。不虛僞,也不造作……”
冉靖覺得還可以羅列更多,提問者卻認爲足夠了,遂貿然截斷他:“眼睛挺好使的嘛,怎麼沒瞧清楚你自己?她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東西?!”
冉靖咬緊了下頜。
鄭啓陽盯着他後腦勺,一字一句:“我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也不管你來我這兒什麼目的,記住了,別惦記我身上任何東西,包、括、陶、筠!”
*
陶筠不知道奶奶中了哪門子邪,打電話來,旁敲側擊問起冉靖,她權當沒聽懂。迂迴戰術沒湊效,她老人家直接撞門了。
“以後不許跟那小子來往!”
陶筠翻翻白眼:“……我跟他認識才幾天,充其量就一普通朋友,你考慮得太長遠了!”
“我是給你打預防針。就一破司機,高中都沒畢業,你再不濟也是個研究生!”
陶筠憤憤:“鄭啓陽又給你灌迷魂湯了?說了讓你別聽他瞎叨叨,他整天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也不瞧瞧他自己,資本家的走卒幫兇,淨幹些蠅營狗苟的!這在過去可是你批~斗的對象……”
“少打岔!正說那個冉靖呢,扯什麼鄭啓陽?”
陶筠錘腦袋:“奶奶,冉靖好歹給咱家出過力,這麼說人家你好意思嗎?虧你還勞模呢,這麼瞧不起勞動人民?”
餘秀英火了:“你少給我上綱上線!他幫咱家忙我當然感激,但他不能打我孫女主意!我當了一輩子勞動人民,你絕不能再嫁個勞動人民!”
陶筠扶額:“人家那張臉,怎麼可能看上我?你太看得起我了。”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給我長點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