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梨縣小雨
景和九年三月春,梨縣剛下了一場小雨。
梨縣織造院的廳堂裡,柳笙坐在下首聽着自家上司正在跟他的上司絮絮叨叨地彙報,悄悄打了個呵欠。
沒法子,昨晚爲了幫着上司寫這彙報稿子熬到了凌晨,幾乎沒睡。
又到三年一度考評期。
然而此次朝廷派下來的這個按察使大人不按常理出牌,愛搞微服私訪、突然襲擊,自家上司也是傍晚纔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第二日一早按察使就要巡到梨縣了,於是梨縣織造院上下最擅寫文的柳笙便被抓住趕稿,免得堂堂織造院院正彙報起來磕磕絆絆出了洋相。
於是今日,原本只應院正單獨接待彙報按察使大人的場合,她這小小的庫房司庫還得陪在一旁。
無他,得此殊榮只是以防院正突然忘詞。
只聽看着已年逾六十、一頭稀疏白髮的梨縣織造院院正正一臉恭敬地向一位身着深紅官袍、端坐最上首的中年儒雅文士訴苦道:“……梨縣雖不如京城、江南等地繁華人口多,人爲詭異頻發,但因地處偏遠,距離北境不過千里,詭氣濃厚,自然感染產生的詭異亦是不少,不好管呀。”
隨後話鋒一轉,說道:“然幸有無上神護佑,自下官就任以來,下官殫心竭慮、兢兢業業、日以繼夜、篤行不怠,總算獲得些許不足掛齒的成績,去歲詭異爆發數爲七,較往歲均數少了……”
柳笙儘量用僅能讓院正聽到的音量輕聲提醒道:“三件。”
“啊是的,三件。”院正面不改色順勢道,“但是我們的案件探查量那是高達一百五十六件,爲了解決百姓憂患梨縣織造院上下日日起早貪黑工作十分繁忙;還有詭異破除淨化比例也從以往的三比二十上升至……”
“咳咳,九比二十。”柳笙尬住了,再度耳語道。
“九比二十。”院正也不覺尷尬,一臉正氣,“這成績下官不敢說斐然,只能說無愧於百姓。”
是的,織造院雖名“織造”,卻不事織造之業。
三百餘年前,詭氣爆發,無數生靈被詭物殺害、被詭氣感染、被詭地吞噬,人不成人,詭不成詭,唐國朝廷上下無計可施,只能看着百姓流離失所,屍骸遍野,滿目瘡痍。
直至神顯元年,一張巨大的神祇面龐突然在天際浮現,神祇眸光所至,詭異無跡可藏,許多詭異進入收攏或靜止甚至湮滅的狀態。
儘管由於神目時開時闔難以預料,使得眸光之外的依然有層出不窮的詭異,但那段黑暗血腥的歲月已成爲歷史。
世人自此對着天上神面俯首稱神,後稱之爲“無上神”,認爲是無上神憐憫世人遭受詭異之災,故而從神界降臨人間,俯瞰世間,震懾詭異。
而後,人們也發現也許是無上神的出現帶來了靈氣,有天賦的人可以通過溝通無上神進行修行獲取能力,抵禦甚至解決詭異。
於是,宣文帝組織起一批修行者將大部分遺留在各地的詭異消滅,不能消滅的就趕至北境,築起高牆,稱之爲“長城”,並在各地建起織造院,歸京城織造總署統管,旨在解決各地的詭異問題,保護百姓安寧。
這紅袍中年文士便是來自京城織造總署的按察使大人,一面喝茶一面點頭聽着,對下頭的小動作恍若未覺,含笑道:“這些情況上頭也是一直看在眼裡,這些年來,梨縣織造院在織造署體系中從二百八十九名升至二百三十八名,庸之你可是功不可沒呀。”
院正心中狂喜,他姓張,名顯,字庸之,上峰以字相稱,那是跳過了寒暄階段把自己當成自己人了啊,連忙笑着稱不敢當。
若能得大人青眼,或許此次考評便能得到京城述職的機會,說不得就可以往上升一升,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梨縣。
“說來,上個月梨縣織造院提交上去的那篇文章,叫什麼來着?”按察使大人突然提到。
張院正滿腹疑竇,最近,他似乎沒往上遞交文章啊?
柳笙聞言,倒是心下一咯噔,應該,不會是吧?
按察使大人一拍腦殼,說道:“對了,叫《器物型詭物的解析路徑分析——基於梨縣庫存詭物的研究》,寫得真好,連官家也是讚不絕口,還叫我此次來梨縣要好好瞧瞧,學習梨縣經驗,特別向庸之學習是如何挖掘人才,發展研究工作的。”
他說着在腰間一抹,從儲物袋中摸出一卷嶄新的《修行理論》,遞給張院正。
這文章,他張院正也沒瞧過,能學習什麼發展研究工作呢?
張院正強笑着接過刊物,心裡卻在咬牙切齒。
而柳笙抻着脖子,盯着院正手中的刊物,心中有些小緊張。
這文章正是出自她手,乃她入織造院這兩年以來的研究所得。
她曾呈給張院正,但張院正說近日公務繁重,準備押後再看,押着押着就壓在桌上卷宗文書的最下層,拋之腦後了。
於是柳笙只好自己找了唐國關於修行研究最前沿、影響因子高達十以上的刊物《修行理論》的送稿信靈自己發了過去。
信靈是現在新推出的信件收發術法,雖說信件傳輸即刻就到,但柳笙想着一般而言審稿也需三到六個月,所以聽到按察使提起什麼文章的時候也是心中懷疑,覺得不太可能是自己這篇。
沒想到這回《修行理論》審查如此之快,上月發去,這個月便刊登了,而且引起這樣大的關注,連官家都知道了。
張院正心中也有些猜測,只見這篇文章直接登在了二月刊的首篇,重視程度可見一斑,再看落款,扭頭看向柳笙,擠出慈祥的笑容,說道:“小柳確實是我們梨縣織造院出的人才。”
一句話,先將柳笙定性是梨縣織造院培養出來的。
按察使大人彷彿才注意到張院正身後的柳笙一般,她看起來不過十八歲模樣,身量纖細嬌小,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上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但能看得出滿臉疲憊。
他忍不住想起家中的小女兒,年歲也正好差不多,也一樣的青春逼人,但人家都已經能寫出登在《修行理論》的文章了,而自家女兒還一副不學無術、天天惹事的衙內模樣,心中暗歎人比人氣死人。
眼神停留片刻,露出讚許的微笑道:“原來這位小友便是柳笙,無怪乎庸之今日述職還將她帶在身旁,有才之士確實應該備受器重,而且還這般年輕,果然英雄出少年。”
柳笙忙說不敢當。
“是是,她呀,還不到二十歲,出身於寒山書院,前兩年才考進我們梨縣織造院,還是因爲她韌性悟性極高破格錄取的,進來後就讓她去庫房做司庫。”張院正向按察使介紹道。
張院正記得那麼清楚還得歸功於梨縣織造院這幾年進來的新人並不多,剛畢業的學子都偏向於考取繁華之地的織造院,錢多事多易升遷。
“要不是她紮根庫房研究已久,也寫不出此等文章啊。”張院正怕按察使大人覺得他磋磨人才,趕緊補充道。
司庫並不是什麼好差,說白了就是專門看管詭物的倉庫管理員,詭物接觸多了容易受到污染侵襲變得瘋魔失去理智甚至轉化爲新的詭物。
要不是柳笙有極高的韌性,也就是抵禦詭異力量的能力極強,在倉庫呆了兩年可能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更別說寫什麼文章做什麼研究。
按察使大人也很清楚這個道理,向柳笙問道:“寒山書院也是不錯的書院啊,能考進去說明天賦不差。但你還年輕,怎麼沒繼續讀下去,或許還能參加科舉進國書院呢?”
在織造院做司庫雖也算是鐵飯碗,但並不入品,怎麼比得上通過國書院分派。像張院正一畢業就擔任一縣之長,享七品待遇,現管理縣織造院,升爲六品。
柳笙行了一禮,淡然道:“回大人的話,因爲,下官無法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