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這成百上千的老師們,文光耀有些感慨,如果自己不借調到政府,是不是自己現在也會出現在這裡,那是肯定的,以自己的個性肯定會來。
可是在借調到政府這些日子,特別是最近幾天,他彷彿也理解了機關幹部的不易和辛苦,所以今天他看到樑國濤等年青老師的舉動,心裡就有些不以爲然了。
樑國濤從車上走下來,看到橫幅條條、人頭攢動的場面,他很是興奮,“我過去看看。”
廣場上人很多,他轉眼間沒有了蹤影,崔寶森有些慌張,“你快去找找。”他一邊用眼睛盯住劉曉冬等人,幸好他們沒有別的動作。
文光耀走下車來,三轉兩轉,他就發現了樑國濤,他纏着白色繃帶的手在人羣中很是扎眼,他先是跟一個老師說了幾句,接着就朝政府大門走去。
文光耀急了,可是廣場上到處是人,跑也跑不起來,當他走到政府門前時,樑國濤跟在一位老教師後面,已經走進了政府大門。
他剛要往裡走,一個頭發稀疏的長臉青年攔住了他,“你是教師代表嗎?”
“我是瑯琊嶺鎮政府的,”文光耀急道,“過來接人”。
“噢,接人?”長臉青年若有所思。
文光耀一打量他,馬上想了起來,“你是秦軍波吧?”他是第一個到部長辦公室談話的,文光耀印象很深。
長臉青年看了看文光耀,臉上一下有了笑容,“我說嘛,怎麼這麼面熟,那你快進去吧。”
“行,那改日再聊,教師在哪座談?”
“政府一樓圓廳會議室。”
秦軍波的話音剛落,文光耀已朝裡面跑去。
市政府一樓圓廳大會議室,五六十名老師已經坐在了會議室裡,會議室圓桌後面的的椅子上也坐滿了老師,一個老教師正在進行發言,幾個小夥子正在給老師們面前的紙杯裡添着茶水。
市長高曉波、分管教育的副市長鬱增傑、市政府秘書長馮學清、教育局局長魏樹升、財政局局長孫正義,人事局局長張開源等領導也已落座,面前都放有桌牌。
文光耀特意看了看坐在中間的一箇中年人,他臉龐消瘦,頭髮隨意朝一邊梳攏着,兩道三角眉,眉宇之間很是寬闊,正在本子上記着什麼,不時擡起頭看一下正在講話的老師,文光耀認出他來,這就是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龍城市長高曉波。
文光耀見樑國濤勉強坐在會議室靠門邊的椅子上,他上前一句話也不講,拉起樑國濤就要往外拖。
樑國濤笑着小聲道,“我聽一會兒就走,一會兒就走。”
文光耀見會議已經開始,也不好過於拉扯,只得悻悻作罷,強調道,“五分鐘,就五分鐘!”
“……我家裡可以說是教師世家,我老丈人是建國前的老教師,兒子也當了老師,畢業八年了,現在工資卡里拿到手的工資才九百六十二塊錢,連給孩子買奶粉都買不起,每個月還得我這個當爹的救濟他……”
他剛說完,另一個三十多歲的男老師就把話筒接了過去,“現在龍城城區的房價每平方一千一百塊錢左右,鄉下也要五、六百塊錢一平方,一個工作二十年的中學一級教師,每個月一千五、六百塊錢的工資,一年一萬八千多塊錢,在城區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不吃不喝要六年多……”
“常聽到有的學生碰到老師說,售貨員、工地上的小工都掙得比我們多,這叫我們如何面對學生?如何去教書育人?如何有動力去傳道授業解惑?”
衆多老師開始發言,文光耀拉了樑國濤幾次,他聽得很是入神,怎麼也不肯走,文光耀拉不動他,只好給崔寶森發了個信息,免得他在外面着急。
參會教師的情緒在一個又一個教師的訴說下,慢慢被推向了高潮,話筒只有一個,而衆多教師代表卻開始搶話筒發言,一個老師說完,全體老師鼓掌,一時間會議室裡不時傳出陣陣雷鳴般的掌聲。
老師代表們的發言越來越激動,鬱增傑也越來越坐不穩,眼看局面可能控制不住了,他轉頭同身邊的魏樹升耳語了幾句。可是文光耀注意到,高曉波卻始終面沉如水,他一邊聽着老師們的發言,一邊在本子上記錄着,只有兩道眉毛不時抖動一下。
“老師代表們,聽我說一句,”魏樹升站了起來,可是他的聲音馬上被更大的聲音壓制下來,老師們熱烈的情緒如老房着火,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面對着市長,魏樹升臉上的表情相當難看。政府辦幾個小夥子走上前去,試圖維持一下秩序,但他們溫吞水般的舉動,在這沖天烈焰面前,也以失敗告終,馮學清也幾次站起來,可是仍無濟於事。
看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教師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當代課老師的辛酸,兒子感冒一次幾乎花光一個月的工資,幾個老師已經把手伸向了話筒,就等她說完,搶過來發言。
“我把話筒拿過來。”文光耀突然對樑國濤說道,“不能這麼亂哄哄的。”
他快走幾步來到女教師跟前,市領導跟一些教師都看到了他,也沒有在意,以爲他也是要搶着發言的。
他個子高,又居高臨下,等女教師話音剛落,他馬上象搶籃板一樣,一把把話筒撈了過來。其他沒有搶到手的老師,有的熱烈地看着他,準備他講完後馬上再搶回來;有的看他拿着話筒,一個勁催促他快講。
文光耀不慌不忙地拿着話筒來到圓桌正前方的方桌發言席上,這時會議室裡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市長高曉波等市領導、局領導也都擡頭看着他。
“大家聽我說一句,”越是人多的地方,文光耀感覺自己越發來勁,也越有精神,“我是二中的老師,也是機關工作人員。”
看着大家一臉納悶的表情,連幾個領導臉上也顯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前些日子我剛剛從二中借調到鎮政府,”文光耀解釋了一句,“作爲老師,我最理解大家的難處,二中有許多老師的情況跟大家一樣,一天要工作十六個小時,錢還得算計着花,確實不容易,我的工資一個月也才七百多塊錢,但作爲政府工作人員,我也明白大家一起吵、一起說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你想說什麼就快說,別耽誤時間,說完了沒有?”一個老師火氣仍然不小,打斷了他的講話。
文光耀皺了皺眉頭,他“啪”地一拍桌子,“我想說的就是一個一個地發言,誰發言到前面來,不能沒有秩序,不能不守規矩,我說完了,誰同意,誰反對?”
他臉上冰冷,目光凜冽,會議室裡靜悄悄的,市領導和局領導也都沒有表示異議,可是剛纔打斷他的教師卻有了意見,“都是老師,憑什麼聽你的……”可是他話音剛落,樑國濤過去一下卡住了他的脖子,雖然只有一隻手,但人高力大,那個老一點也動彈不得。
“好,現在輪到誰說,誰就上來,說完了,讓領導們講。”文光耀看看大家,退到了一旁。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是秀才遇到秀才,有時也無理可講,還要使用兵的手段。
在場的幾位市領導都看了看文光耀,市長高曉波臉上仍是波瀾不驚,其它幾位局長也慢慢恢復了平靜。
接下來,教師一個接一個發言,有人着重說自己的事,也有人替自己的同事抱曲,一個瘦瘦的年青人走到文光耀身邊,低聲說道,“文光耀?”
文光耀看看他,也覺着面熟,他腦子裡快速梳理着,猛然反映過來,“你是高……”
“高長輝,”年青人笑笑,“有空多聯繫。”他本想多說幾句,但看看馮學清秘書長正朝這裡張望,馬上結束了談話,轉身離開。
快十點時,終於不再有老師們發言。鬱增傑跟高曉波說了幾句什麼,接着說道,“下面,由財政局孫正義局長給大家介紹一下情況。”
孫正義個頭不高,戴着金絲眼鏡,手腕上是一塊薄薄的金色手錶,他看看鬱增傑,站起來也來到發言席上,“窮人難當家,首先,我要跟大家道歉,這個家沒當好,我對不起大家。”說完,他朝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會議室裡靜悄悄的,在場的所有的老師都有些呆住了,文光耀也有些懵。平時遙不可及的財政局長不僅就在眼前,而且還給大家鞠躬,他看看樑國濤,樑國濤促狹地笑了笑。
“下面,我就曬曬咱龍城這個家底,大家心裡也能更清楚,更明白。去年年龍城財政總收入達到16.6億元,其中地方財政收入8.1億元,而教育支出佔總支出的比重爲33.9%,教師工資佔所有工資支出的50.7%……”
他的話文光耀一邊認真聽着,一邊往心裡記,對這些財政術語他並不明白,但也大致聽明白了在全市的收入中,教師工資是佔了大份額的,但財政困難,要錢的地方太多,確實拿不出更多的錢來漲工資。再看看會場上的其它老師,都在認真聽着。
他剛說完,教育局局長魏樹升就走上發言席,他先是以一名教師出身的身份開始感情溝通,臺下的教師代表從偶有小聲議論,到越來越安靜,也都開始靜靜地聽着,會場裡的氣氛慢慢冷卻下來,大家也都在算着賬,思考着。
魏樹升講完後,鬱增傑又把這兩天來全市的情況簡單地通報了一下,他強調最多的是政府正在想辦法,不是無所作爲,也不是不作爲,更沒有采取過激措施。
會議室裡的老師們聽着、比較着,從大家的表情上來看,似乎也都同意鬱市長的觀點。
“下面,請高市長講話。”鬱增傑講完,同高曉波交流了一下意見,接着說道。
文光耀本想拉着樑國濤出去的,剛纔崔寶森已經打過一次電話,可是他見高曉波開始講話,又忍不住駐足起來。
高曉波並沒有上發言席,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大家,“這幾天讓大家受委曲了!我對不起大家,在這裡,先給大家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