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發火,老李卻笑了,就象一個飽盡滄桑的老人看着懵懂無知的頑童一樣,“首先,你沒有恆心,你來龍城爲的是什麼?才兩個月你就待不下去了,這樣虎頭蛇尾,沒有恆心,如果我是你女朋友的父母,我也不會同意,你想想,這你樣一走,她家裡會更看不起你,人家本來就不同意,還會把閨女交給你?”
文光耀有些沉默,老李看看他,繼續說道,“當然,你有優點,而且很多,重情義,有才華,挺善良,也很有能力,在青年教師裡也挺有威信,但有一條卻可以讓你一事無成。”
文光耀見他誇獎自己,正想謙虛一下,卻不防老李突然又轉換了語氣,他愣了一下,“哪一條?”
“傲上!”老李雙目如矩,緊接着說道,“可能是你年輕,有時你發現沒有,你的控制力不足,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你看上的老師你發自心底尊敬,你看不上的老師就帶出敷衍的表情,大家都不傻,時間長了誰都會看出來,這讓一些老師和學校裡的領導很反感。”
文光耀一愣,剛想老李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老李緊接着說道,“這次分配你自己琢磨琢磨,會琢磨透的。”他的語氣和神態與往日已是大不一樣。
文光耀一驚,“是考察的時候有人講了壞話嗎?我也沒與誰衝突啊。”這個問題就象一根刺一樣,這些天一直紮在他的心裡,時不時地就讓他疼一下。
老李拿起蒼蠅拍,“啪”地一聲拍死了落在桌上的一隻蒼蠅,順手把蒼蠅拍在垃圾桶邊一碰,蒼蠅的屍體就滾落在桶裡,“事情發生了,首先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傲上可是機關裡的大忌諱,如果我是領導,這種人也不會招到市級機關裡的,任你才華比天大。”
他看看文光耀,接着說道,“在學校這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無風還起三尺浪,你的一舉一動,別有用心的人一放大,就會變味。”
文光耀卻急着問道,“許校長跟考察組說過嗎?”
老李卻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嘆了口氣,“我跟許校長沒有直接接觸,也不瞭解他,但如果是我,我是校長的話,我也會說這事,這是一級領導的責任,也是對上級負責,對你負責,你誰也怨不着,只能怨自己。”
老李的話有些狠,文光耀不由有些沉默,老李喝了口水,不再講話,任他內心激烈碰撞。
停了一會兒,老李繼續趁熱打鐵,“不管你將來幹什麼,走到哪一步,你上面永遠會有領導,你當科長,上面有處長,處長上面還有廳長,廳長上面還有省長,省長上面也有人管哪,哪一級都不能隨心所欲,發火頂撞領導,碰到一個心胸開闊的領導還好些,可是哪會一直有這樣的好事?”
文光耀有些認同了老李的話,“那您說我應怎麼做?”
老李看看他,“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要學着尊重領導,火氣太大就會做了錯誤的決策,容易讓人利用。”他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但轉瞬而逝。
文光耀卻沒有注意到老李的情緒,“缺點可以慢慢改,可是我覺着自己不適合鄉鎮幹部。”
老李摸出一支菸來遞了過去,文光耀下意識地接過來,“中華?”
老李也不解釋,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上,“鞋子合不合腳,自己穿了才知道?你怎麼知道鄉鎮不適合你?新鞋子也得穿個四五天才能合腳。”
“你從走出大學校門那一天,正式踏上社會,從這一天開始後的十年是你人生的關鍵,在這十年裡,誰能越快地改掉缺點、適應社會,誰就能越早成功。鄉鎮這一級,能很快磨掉你的棱角,磨平你的個性,對你來講,分在鄉鎮不見得是壞事。”
“如果你能儘快消磨掉這種委曲情緒,改掉身上的缺點,你就成熟了,否則,你不在鄉鎮,回到連港市,你也會迷茫,會搖擺不定,前十年的迷茫搖擺,會造成十年後的恐慌,二十年後的掙扎,甚至一輩子的平庸,所以一分一秒也不要浪費,選準道路就要堅定走下去。”
此時的老李,身上再也見不到傳達師傅的樣子,倒象是大學時專門從事學生思想工作的系領導。
他的話給文光耀帶來極大的心理衝擊,當他走回宿舍時,還在回味着着他的話,“如果你還不能下定決心,可以問一下你最信任的人,呵呵,你最佩服的人,聽聽他怎麼說。”
對,爲什麼不給班主任周建華打個電話,文光耀有些興奮起來。大學四年,他不只擔任過文光耀的班主任,也擔任過系裡的輔導員,無論從人品、治學還是能力上,他都是文光耀最佩服的人。
文光耀讀大二時,他評上了副教授,那年他才二十八歲,畢業前夕,就有風聲傳出來,他可能要當系裡的副主任。
而系主任郭紹圭,當初那麼希望他留校,而他卻來到龍城,他還是感覺有些無顏面對這個亦師亦父的老人。
他看看手錶,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算了,明天一早再打吧。
他對周建華的作息習慣非常瞭解,早上起來肯定要到操場跑步,他也經常對文光耀講,“健身是一種品質。健身代表一種蓬勃向上的文化。一個國家、一個家庭、一個人有沒有朝氣,看看它有多少人健身、是否健身就知道了。”
早上,文光耀也來到操場上,他隨着學生跑了幾圈後,撥通了周建華的電話。
周建華那邊果然氣喘吁吁地接聽了電話,聽聲音,他還是很高興的。
文光耀把自己這兩個月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又把自己的苦悶也倒了出來,周建華那邊喘息已經均勻。
“你還記得劉紅雲嗎?”
“記得,”文光耀馬上答道,劉紅雲高他兩屆,也在系學生會,與文光耀關係不錯,但畢業後卻直接卻了西藏支教。
“上個周紅雲給我來信了,我還說了你的情況,她給我寄了哈達和搖鈴,從信裡的照片上看,她已經適應了西藏那邊的環境,生活得不錯,你知道,我是非常鼓勵你們到基層、到艱苦的地方磨鍊自己的。”周建華的聲音象金石交錯,很有質感。
“鄉鎮這一級雖說是基層,但在國家部委那些人眼裡,龍城市也是基層,甚至連港市都是基層,國家的大趨勢是將來所有的幹部都需要有基層工作經歷,你走這一步不見得是壞事,不見得不好,現在的選調生不是也要先從鄉鎮幹起。”
“您認爲我適合從政嗎?”文光耀還有些猶豫不決。
“適合,學生會出來的,組織協調能力肯定沒問題。”周建華肯定地答道。
聽周建華這麼講,文光耀心中的懷疑不禁慢慢去掉,“老師,我在基層在鄉鎮應怎麼幹?”。
周建華笑道,“你現在不是正式在編人員,只是個借調教師,首先要把借調的身份解決掉,無論是參加公務員考試或者其它渠道。”
“第二呢,就是你已經是一名工作人員了,學校裡的習性不能帶到社會上,你也不再是學生會主席,不能光指揮別人,什麼事得自己鋪下身子幹,什麼事都要衝在前頭,幹就要幹好,幹就要拿第一,第一才讓人印象深刻,第二名不會有太多人記住。”
“第三,就是深入基層。基層是離羣衆最近、也最能磨鍊人的地方,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開篇就寫道,從基層看,中國社會是鄉土的,你能跟老百姓打交道,就能跟任何人打交道,你在基層學到的本領將一輩子受益,你信不信?”
文光耀急忙點頭,“信,信,我信。”
周建華接着說道,“《西遊記》裡有句歌詞唱得好,敢問路在何方,路就在腳下。現在,在龍城可以說是舉目無親,你是華山一條路,必須走下去。刀要石磨,鋼要重壓,人也要歷練,艱難困苦最能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在最困難的時候你挺過去了,以後什麼困難也壓不垮你,都能處變不驚、知難而進。”
文光耀彷彿又回到校園裡,彷彿又是在師院的楊樹下,周建華在跟他談話,他的思路已經徹底被他所左右,這種左右是從心底深處對他人見解的認同和佩服。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特別是在人年輕的時候,光耀,你看你,大學畢業進入學校教學,這次選調進機關,又從鄉鎮起步,這都是緊要的地方,甚至你昨天工作第一天,都很要緊,你都走得不錯,調整好心態,每步緊要處都要好好把握,你的人生會大不一樣……”
人的一生總會遇到一些話,碰到一些人,它們突如其來,在不經意間打動了你,然後改變了你的一生,在遇到它們之前,你活得不明白不白,如黑夜出行,一旦遭遇,如遇到導路的知音,終生或人生的某個階段就活在這些話裡。
等周建華掛了電話,文光耀還在琢磨他的話,“工作忙了也要讀書,多讀一些國學,多看看黨的理論,學識多了沒有用,理論通了也沒有用,關鍵是要真正去做,去實踐,知行合一。”
這些話與老李說得很是相像,老李也說過,“你看一下王陽明的書,再讀一下《毛選》,兩者都通了,你會無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