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在第三日才選擇入城,因爲城中已經被安置妥當。
讓于謙格外意外的是,升龍城的破敗遠超他的想象,甚至還不如諒山府來的繁華,如同一座鬼城一樣,沒有任何的人氣,就連主街上也是雜草叢生。
安南國的都城的破敗,完全是因爲黎宜民的殘酷朘剝,在大明軍剛剛拿下諒山府後,黎宜民就下令,讓禁衛們開始有序的收繳內城外城的糧食,理由是要據城以守,至少守一年的時間,直到大明軍退兵。
在大明軍三線齊頭並進的時候,黎宜民再次下令收繳所有財物,這種收繳財物的做法,立刻引起了百姓的反抗,然而面對披甲帶刀的禁衛,百姓們的反抗反而激化了禁衛們的收繳的力度,一場血腥而殘忍的屠殺開始了。
在大明軍攻佔了多邦城之後,城中終於變成了無序的人間煉獄,所有人都惶惶不安,而坐在寶座上、升龍皇城的主人、安南的國王黎宜民,選擇了五百挑夫帶着細軟,剃度爲僧,乘船逃跑。
整個升龍城,惟獨在翠玉殿、海池、講武殿等地方,纔有了些許的人氣和些許的繁華,也成爲了城中百姓逃難來地方,這裡有糧食,有煤炭,只要幹活,就給口吃的。
這裡是柳溥的地盤,也是柳溥一直忽悠黎宜民的‘升龍軍’駐地,而升龍軍從組建之初,一直在營建海池和翠玉殿。
“一千五百萬口供養的首善之地,凋零如此,怪不得黎宜民要跑,他原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于謙眉頭緊皺的來到了海池旁的講武殿,坐下之後,看着這碧波盪漾的湖邊,那座白玉色的行宮。
那是柳溥給陛下修建的行宮—翠玉殿,莊嚴肅穆遠勝升龍皇城。
但是這翠玉殿並沒有完全弄好,只是建好了主體建築,剩餘的內部裝修,完全沒有開始。
“柳溥死了?”于謙喝了口茶,新闢之地,千頭萬緒,安南國一眼望去,滿目狼藉。
陳懋點頭說道:“死了,身首異處。”
在大明身首異處是一種不詳的死法。
于謙也是略微有些感嘆的說道:“我臨行前問過陛下,陛下並沒有打算收回成命,打算寬宥他,只是不讓他回大明依舊在海外爲侯。”
于謙現在多少能理解陛下選擇原諒柳溥。
受限於通訊便利的緣故,南衙僭朝的叛亂,在兩廣造成的影響並不是很大,又因爲李賢在南衙僭朝行制,導致兩廣各州府縣還以爲在執行大明皇帝的政令。
柳溥以需要防備安南爲由,並沒有將兩廣衛軍拉到南衙,和大明皇帝正面對決,在陳懋帶兵平定兩廣之時,柳溥也沒有選擇魚死網破,而是帶着兒子跑了。
相較於播州楊氏在海龍衛,妄想依靠地利抵抗,以戰求和的態度,柳溥無疑算不上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造反的那一批人。
在於謙看來,郡縣安南之中,大明軍節節勝利,柳溥在其中兩場關鍵戰役,涼山之戰和升龍之戰都發揮了作用,陛下寬宥柳溥,對於謙而言,就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兒了。
于謙是忠臣,自然對亂臣賊子天然反感。
柳溥自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給了陛下一個交待,也不讓陛下爲難。
于謙滿是追憶的說道:“寧陽侯知道賽因不花嗎?”
陳懋點頭說道:“知道,東勝衛指揮同知楊漢英,土木堡天變之後,此獠帶着官馬投敵,還改了個胡名賽因不花。”
于謙看着手中的大堆文書說道:“賽因不花其實也參與了當初營救那八十一名夜不收的行動,所以賽因不花把妻、子送回大明的時候,陛下將其送往了廣西安置。”
“朝臣們總是以爲我在勸陛下仁恕,其實陛下心中有大仁大恕,何須我去勸諫呢?”
墩臺遠侯隸屬於錦衣衛,這些秘聞,陳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有此事,並不知道都有誰參與其中,他思考良久,鄭重的說道:“陛下寬仁。”
大明皇帝在民間的形象,大約和仁恕是沾不上邊的,登基之前就開始殺人,登基之後,直接殺了稽戾王,而後親征平叛,再斬三親王,族誅了太后親眷會昌伯府滿門,即便是已經履任講武堂祭酒的陳懋,也是如此感覺。
只是在于謙講了舊聞之後,陳懋才恍然,陛下的對於忠奸仁恕並不以個人好惡而定,而是以是否危害大明利益爲標準。
這就是陛下的大仁大恕,大道之行。
陳懋正襟危坐,正色的說道:“黎宜民已經逃亡,接下來就是黎思誠了,我欲遣使勸降,若是不成,再行討伐。”
“我沒有意見。”于謙贊同陳懋的做法,黎思誠和黎宜民相比,就太像個人了,以致於黎思誠在安南都有些格格不入。
陛下對黎宜民的態度很簡單,抓到,殺掉。
弔民伐罪,安撫了百姓,自然要懲戒罪惡,而黎宜民爲首的鄭氏、莫氏等安南肉食者們製造的罪惡,自然是要懲戒。
黎思誠則不然,黎思誠做事有分寸有章法,至少沒搞的民生皆怨、生靈塗炭。
黎思誠在清化以南,被百姓愛戴和追捧,爲了安南的長治久安,如果能夠勸降黎思誠,自然是極好的,如果無法勸降,那隻能拿出陛下日拱一卒的戰略,十年輪訓,寸草不生了。
大明軍開始快速接管安南北部地區,重新設立府州縣事,派出了大量的掌令官,仿照諒山王化的辦法,對安南展開了郡縣化。
而大明的使者用最快的速度前往了寧化州,而後得到了黎思誠的回覆。
黎思誠願意投降,只是他的投降是有條件的,他的條件只有一個:黎宜民必須死,清化軍才能投降,黎思誠自縛前往廣州府面聖請罪。
黎思誠只要黎宜民死。
黎思誠在造反,他造反雖然沒什麼綱領,但大抵是反對暴虐的君主黎宜民。
只有完成了綱領,清化軍才能沒什麼遺憾的、沒有任何後患的投降,解散。
否則也是大明在安南長治久安的一個隱患。
安南局勢,現在就剩下一個黎宜民在哪裡的問題。
黎宜民在前面跑,袁彬在後面追。
在得到了確切的消息之後,袁彬飛鴿傳書,請在紅河下游的大明軍配合一起攔截黎宜民逃跑的船隻。
黎宜民別的本事沒有,這逃跑的路線顯然是早就規劃好的,一直跑出了紅河出海口,跑到了茫茫然無窮無盡的大海之上。
“啊!!”黎宜民看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對着大海大聲吼叫着,紓解這三日的鬱氣。
袁彬的追擊,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隨形的跟着黎宜民,這種強悍的追擊能力,讓黎宜民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個逃跑的安南國王,這三日甚至都沒有安安穩穩的睡一覺,剛躺下,追兵又至。
到了大海之上,纔算是安全了,遼闊的大海之上,想要找幾條船,就是大海撈針。
“安全了。”黎宜民握着憑欄,擡頭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頗爲放鬆,即便是世間最悍勇之人,也抓不到他了。
這是大海。
大海上的夜晚是令人驚懼的,在沒有月色的晚上,是一片擇人而噬的黑,離開船不到一丈的距離,就是海天一色的漆黑。
而船底時不時傳來一種類似敲擊的聲音,不清楚是魚撞到了船隻還是太古與孤單產生了幻覺,在這樣的夜色中操舟,實在是令人心驚膽戰。
黎宜民逃跑的船一共五艘,在紅河上爲了甩開尾巴,黎宜民拋棄了一條,而後又因爲前方的追兵,黎宜民不得不拋棄一條,眼下只剩下了三條船。
而這三條船都是兩桅船,三桅的船,安南並沒有製造的能力,那都是大明海商纔有的船舶,兩桅船在大海上行駛,無疑是一種極其危險的行爲。
但好在,黎宜民要去的目的地是呂宋,航程極短,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撐一撐,熬一熬,憑運氣,還是能夠順利到達。
船上的舟師舉着一個十字形的木架在測量方位,擡頭打量着星空的星圖和手中的星圖比對一番。
黎宜民昏昏沉沉的睡去,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即便是顛簸倒足以將人掀起的船隻,也無法打擾他的休息。
正如他預料的那般,跟隨着他的尾巴,也就是大明的追兵,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天氣真好。”黎宜民伸了個懶腰,他來到了甲板之上,甚至打算釣魚玩樂一番。
剩餘的兩艘船,就在他目光所及的範圍內,船上載滿了財物,等到了呂宋,黎宜民打算改頭換面,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是什麼?”宦官哆哆嗦嗦指向了海面。
北部灣的海面雖然有些風浪,但是不超過一尺,但是在黎宜民船隻的左翼,突然出現了一道海牆,高約十丈的海牆!
遮天蔽日,如同一雙大手一樣,狠狠的拍向了最左邊的那條船。
船隻不堪海牆的拍打,在一陣嘎嘎吱吱的聲音中,攔腰折斷,船艙內無數的貨物沉入海底,海牆出現的太過於詭異和迅速,以致於船上的人沒有任何的應對時間,就被海牆拍裂。
在掙扎的水手們努力的抱着手中的木板,以求活命,但分成了兩半的船舶下沉形成了一股漩渦,將所有人捲入了海底。
那道十餘丈的海牆來得快,走得快,很快消失的無影無蹤,若非附近仍有一些木板漂浮,黎宜民甚至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
“這…這…是什麼?!”黎宜民哆哆嗦嗦的問道,他不知道在問誰,也不知道在問什麼,他已經緊張到幾近失語的地步。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黎宜民的耳邊響起:“這是詭浪,即便是在最惡劣的暴風雨之中,海浪的高度一般也不超過三丈,但是這十丈高的詭浪,連最恐怖的暴風中也不會出現。”
“詭浪詭異在神出鬼沒,明明是風平浪靜,碧波浩渺,突然就從海面下,伸出這一道巨手,狠狠的拍下,而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開始的時候,海事堂還不相信有詭浪的存在,說舟師船伕們在吹牛,直到有一艘在詭浪下存活的船,狼狽的逃回了松江府,所有人才確信這詭異的玩意兒,真的存在。”
黎宜民心有餘悸,若是那道海牆再偏一點點,就砸到了他的船上,損失了一條船罷了,只要能活着到呂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海上真的是太危險了,以後再也不出海了。”黎宜民四處張望,確定沒有了詭浪海牆,纔算是短暫安心,他也沒有了釣魚的興致,準備回倉。
黎宜民因爲詭浪海牆的奇景,忽略了身邊的聲音,不是宦官,而是一個極爲渾厚的聲音,他一步步的回到了船艙之內。
“袁指揮,船已經調頭了,明日就回到安南了。”船上的舟師來到了袁彬的面前,畢恭畢敬的說道。
對黎宜民解釋詭浪的是袁彬,他在今天黎明破曉的時候登上了黎宜民的這條船。
大海茫茫,袁彬真的是青兕轉世,難道也有聞着味兒找到的黎宜民的本事?
當然不是。
全世界最好的牽星師,都在大明,而黎宜民要去呂宋,就必須要牽星師牽星過洋,在這名舟師的帶領下,黎宜民在北部灣上轉了個圈兒,就自投羅網了。
袁彬非常客氣的說道:“辛苦了,我會爲你請功的。”
“爲陛下盡忠!”舟師十分確信的說道。
這名舟師名叫程銘戊,乃是舟師彭遂的弟子,彭遂就是那名曾經在琉球發現了滄溟流的的舟師,並且在陛下手中豪取了一塊奇功牌,隨後帶領大明船舶,測繪了整個雞籠島。
程銘戊原名叫程牛二,他本來是松江府青村中前衛的軍戶,因爲臨海,酷愛操舟,而後在社學讀書,考入了松江府海事堂,成爲了一名舟師。
舟師是大明朝官方的叫法,因爲有牽星過洋之能,所以他們又被尊稱爲牽星師,在一些船伕眼中,這些舟師有牽動天上星辰之能。
“這詭浪算不算是天作孽不可活?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準備拍死黎宜民?”唐興滿是興奮的說道:“說不定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轉世,在廣州府掐指一算,黎宜民此獠要逃,遂做法除妖孽,安民怨以…”
“打住!”袁彬額頭青筋抖了一下,無奈的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陛下就是陛下。”
袁彬從來不覺得把陛下神話是一件有趣的事兒,相反,他確信的知道,陛下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正因爲有血有肉,陛下才更加英明。
陛下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爲陛下是陛下,而不是因爲所謂的真武大帝,這是根本問題。
袁彬的忠誠是忠誠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