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又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個,看着斯文儒雅的中年修士,詫異道:“你竟是沈家的人?”
中年修士拱手道:“在下,沈修言。”
“沈修言……”
墨畫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又問道:“你是沈家的長老?孤山城的事,是你管的麼?”
名爲“沈修言”的中年修士搖頭,“孤山城的事不歸我管,我是小靈門的長老。”
“小靈門?”墨畫沒聽過這個門派。
沈修言道:“是個小宗門,位列幹學百門之一,不太入流,墨公子沒聽過也正常。”
“哦。”墨畫點了點頭,有些詫異,“你們沈家,不是乾道宗世襲的世家麼?你沒去乾道宗做長老?”
沈修言無奈苦笑,“乾道宗是四大宗,是幹學州界最頂尖的宗門,門檻太高,哪裡那麼好進。”
“何況沈家是大族,族中修士衆多,彼此間爭鬥激烈,誰都想進乾道宗,別說長老之位了,便是一個教習的差事,都要費盡心思,爭破了頭。”
“我沒那個背景,也沒那個能力,本想外出,去尋尋機緣,逆天改命……但也沒尋到。”
“還是隻能認命,在幹學百門中,挑一個尋常宗門,做個教習,混混日子。”
“當然,我現在是金丹了,有沈家的名頭,小靈宗也不敢怠慢,順理成章,也就升我做‘長老’了。”
“你不是普通長老吧,”墨畫又尋思道,“我看其他沈家人,對你還挺敬重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沈修言道,“在沈家,混得好的人有一大把,混得不好的,也有太多。我這個幹學百門的長老,比起那些真正的嫡系,固然是不如,但比起一般要仰人鼻息的家族弟子,還是要好上不少。”
“這樣啊……”墨畫點了點頭,對沈家內部的情況,稍稍有了點了解。
世家欺壓散修。
但世家內部,也在互相傾軋。
大世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混得很好。
“墨公子,”沈修言又深深看了墨畫一眼,這纔有些不安道,“你……您找我,是爲什麼事?”
“墨畫”這兩個字,他之前全忘掉了,完全一點印象沒有。
有關墨畫的一切,也都籠罩着一層迷霧,塵封在記憶的角落。
沈修言近乎本能地,不願想起,更不敢記起。
直到今天,親眼見了墨畫,因果轉動,塵封的記憶揭開,沈修言才記起了“墨畫”這個名字,記起了與墨畫有關的點點滴滴。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墨畫”。
那個在幹學州界,各大宗門傳聞中的怪物“墨畫”。
幹學州界陣道魁首。
太虛門的陣法妖孽。
沈修言也漸漸將這兩人,聯繫到了一起。
當年那個在南嶽城屍災,和離州城魔災中遇到的,機靈古怪的“小娃子”,如今已然是,橫壓幹學萬千天才的陣道魁首。
滄海桑田,世事變換。
沈修言心中震撼,油然生出一股難以置信之感。
而墨畫身份神秘,來歷同樣深不可測。
因此墨畫找上他,沈修言心裡實在有點犯怵,不知墨畫究竟要做什麼。
墨畫隨意道:“我想問一點點,沈家的事,不是什麼大事。”
沈修言自然不可能相信。
以墨畫的身份,跟他沾上邊的,絕不可能有小事。
沈修言默然片刻,善意地提醒了一下,“公子……我是沈家的人。”
沈家的人,自然維護沈家的利益。
不可能爲了一個外人,泄露家族的機密。
“我知道,”墨畫低聲道,“但沈家的利益,都是你的利益麼?沈家的族人,都是你的親人麼?”
“有些利益,在其他沈家人手裡,與你有什麼關係?”
“有人生下來,就註定是乾道宗的長老,而你,卻只能做小靈宗的教習……”
這一番話,宛若妖魔的低語,說得沈修言心旌搖盪。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但即便是一家人,也各有各的家門。
越是大的世家,越是如此。
利益糾葛,分配不均,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些都是常態。
墨畫說的一點都沒錯。
但沈修言仍舊有些躊躇。
他根本不想再跟墨畫牽扯上關係,這種看不着邊際的大因果,一點都沾染不得,能躲得越遠越好。
墨畫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你還記得,那晚破廟中的事麼?”
沈修言瞳孔一縮,只覺一陣陰風吹過,骨頭都在打顫。
破廟中的景象,又漸漸浮現在腦海。
那是大約十年之前,他和文老頭,雲少爺三人追着那人的線索,到了羣魔亂舞的離州城外,見天色漸晚,便在城外一座破廟中借宿。
夜色昏沉,三人昏昏欲睡。
可不知爲何,文老頭開始腹中飢餓,將手指當“辟穀丹”來嚼;雲少爺取出劍,捅向自己的心脈;
而他自己,也掏出刀,在一刀一刀,抹自己的脖子,鮮血直流……
彷彿遭了可怖的夢魘一般。
這些年來,他偶爾也會做到這個噩夢,夢中他一遍又一遍,割自己的脖子,割得鮮血遍地。
甚至頭顱被割掉,掉在了地上,無頭的身子,還在一點點割着無頭的脖子……
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這個夢,太過真實,太過恐怖,而且沒有盡頭。
半夢半醒間,沈修言會有點恍惚,甚至會有些懷疑。
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懷疑自己當年,到底有沒有從那個破廟中走出來……
因爲關於墨畫的記憶全都沒了,朦朦朧朧間,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怎麼破的局,怎麼出的廟。
現在見了墨畫,記憶一點點回溯,一絲一縷的因果補全,當年的事才漸漸清晰起來。
沈修言皺着眉頭,忍着心悸,回憶了一下,這才意識到。
自己當年,的的確確,是被這個小公子救了一命。
否則,他早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在離州城外的那個破廟裡了。
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墨畫見他心裡清楚,便道:
“不是我挾恩圖報,而是世間的事,皆有因果。我救了你一命,你替我做點事,這就是因果。有了因果,卻不償還,是容易倒大黴的。”
墨畫神情嚴肅。
沈修言心頭一震。
天機因果之事,這是文老頭常在嘴裡唸叨的東西,他本是不大信的。
但自從十年前,他爲了“逆天改命”,尋求機緣,去蹚了這麼一趟渾水,有些事,他不信也沒辦法。
他還記得,當時南嶽城屍災,事不關己,他本不太想理會。
但文老頭算了一卦後,神神叨叨地說,前路有大恐怖,生死難料,而若能救下南嶽城一城,乃至一州界的修士,結下善緣,將來遇到九死一生的絕境,或許會有一線生機。
他們三人也就留在了南嶽城,幫忙鎮壓了屍災。
正是這場屍災,他們才結識了一個叫“墨畫”的小娃子。
這便是因。
而這個果,也剛好就應在了破廟的死劫。
沒有平息屍亂,不認識墨畫,那在破廟裡,墨畫就不會救他們,他們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因果善惡,一飲一啄,莊先生當初給了我們一個抉擇的機會,也等於給了我們一線生機……”
這是文老頭的原話。
沈修言當時聽着,還沒什麼感觸,可後來越想,越覺得此間的玄機,當真是深奧。
“因果麼……”
沈修言又默默看了墨畫一眼。
記憶漸漸鬆動,一些場景又漸漸清晰了起來。
當時破廟之中,火光映照下,墨畫眼睛亮晶晶,小臉紅撲撲,在廟裡烤火烤魚烤番薯的畫面,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明明是很可愛的畫面。
沈修言的心中不知爲何,竟生出了一絲恐懼。
因爲他知道,當時在破廟的角落裡,在墨畫的身旁,還有一道陰影,陰影之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道人。
此人究竟是誰,他當時不知道,但事後聽到離州城的傳聞,也漸漸明白了過來。
當年爲了爭奪那份機緣,大離山州界,整個離山城,都淪爲了正魔廝殺的絞肉機。
金丹修士,如潮水一般,死了一大把。
羽化真人,也一個接一個隕落。
而這始作俑者,正是那個道人。
見過那道人的,無論是正是魔,幾乎全都悽慘而死,哪怕是羽化,也不例外。
而眼前這個小公子,當年幾乎都還只是一個煉氣境的小娃子,竟然就能與那道人同坐,當着那道人的面,烤火烤魚烤紅薯,甚至還能在他手底下救人……
沈修言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恐怖。
這件事,明白的越多,越覺得恐怖。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修言看着現在的墨畫,竟隱隱覺得他身上,有了一絲絲“詭道人”的氣質。
就像是幼年的“詭道人”一樣……
這樣的人,來找他討因果……
沈修言心底發寒,根本不敢說半個“不”字。
“墨公子,您說吧……只要我知道的,且不涉及沈家核心機密,一定知無不言。”沈修言誠摯道。
墨畫點了點頭,頗爲滿意,便問他:“沈家在孤山那裡有一片山頭,你知道吧?”
沈修言點頭,“知道。”
“那片山頭,是做什麼的?”墨畫問。
沈修言略作沉思,“這是當年,沈家在孤山買下的礦山,用以開採明黃銅礦的。如今開採完了,也就空置了,沒什麼其他用。”
“沒其他用……爲什麼會封着,不讓別人靠進?”
“這我倒不大清楚,”沈修言沉吟一會,“一般來說,開採完後,空置多年的礦山,是很危險的。有瘴氣,邪氣,毒氣滋生,也有可能有的兇惡的妖獸寄居,年久失修,山石也容易崩塌……”
“不讓別人靠近,可能是防止出意外。”
“畢竟,若有修士,死在了沈家的礦山裡,宣揚出去,沈家也挺麻煩。”
墨畫微微頷首,覺得也有一點道理。
他又問:“那你們沈家,有在孤山城建廟麼?”
“廟?”
“嗯,”墨畫點頭道,“廟宇,或者是祭壇,密室,宮殿等其他,用來供奉的地方。”
這個問題,有點刁鑽古怪。
沈修言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以前的窮苦礦修,下礦爲了求個平安,會拜一些不知是山神,還是精怪的東西。”
“但這是因爲他們窮,修爲低,遇到危險,無法自保,只能將命運,寄託在縹緲的神怪之上。”
“沈家的礦井,又深又堅固,大多都是用靈械開採,下井的人不多,沒必要,也幾乎從不建這些東西……”
墨畫點了點頭,目光微凝,又問:“那你們沈家……會屠人滿門麼?”
沈修言臉色一僵。
這種尖銳的問題,當面問他這個沈家長老,真的合適麼……
“沒有。”沈修言矢口否認。
“真的沒有?”
“墨公子,”沈修言嘆氣,“我沈家,好歹也是四大宗世襲的五品世家,是正經宗門,無緣無故,沒有事由,是不可能公然違背道律,做這種‘屠人滿門’的事的。”
“這若讓道廷司知道了,上報道廷,我沈家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墨畫狐疑,“但是,你們沈家那個公子,看起來似乎很囂張,一言不合就想殺人。”
那是他蠢,眼睛長屁眼子上去了。
沈修言暗暗罵道。
真的是寵溺慣了,無法無天,什麼事都敢做。
“世家多紈絝,這沒辦法。”沈修言道,“不唯沈家,其他大世家也都如此,背地裡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世家太大,人太多,家規再嚴,也管不過來的。”
“不過,像這種有人撐腰,有資格亂來的嫡系,畢竟還是少數。大多數世家子弟,還是要守規矩的,根本沒那麼自由。”
“即便這些嫡系弟子,真的犯了錯,殺了人,也不意味着完全沒影響。”
“大多數情況下,世家會找一些旁庶,替嫡系‘頂鍋’,去道廷司認罪,以此來息事寧人。”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沒代價的事,只不過……”
“只不過,”墨畫道,“有特權的人,會把代價轉嫁給別人。”
沈修言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孤山鴻宴樓裡的那個公子,叫‘慶公子’?”墨畫又問道。
“是,”沈修言道,將那個沈家公子的名字,告訴了墨畫,“他叫沈慶生。”
“沈慶生……”墨畫唸叨了一遍,“他也是沈家的嫡系?”
“嚴格來說,不太算。”沈修言道。
“什麼意思?”
沈修言道:“這個沈慶生,他是半路提上去的嫡系,血脈不算太純,也沒老祖護佑。”
“那他這麼威風?”墨畫有些不解。
沈修言解釋道:“他爹是真正的實權長老,管轄的範圍,就包括孤山。在孤山這塊,可以說是一手遮天。”
“沈慶生也因此沾了光,只要在孤山城裡,幾乎沒人敢管他,久而久之,就成了這無法無天的性子。”
“他爹叫什麼?”墨畫問。
“沈守行。”沈修言道。
“沈守行,沈慶生……”墨畫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他想問的,差不多都問了。
此行的確也打聽到了一些線索,但也不算太多……
墨畫尋思片刻,便道:“修長老,你能幫我從沈家找一些,有關孤山城的卷宗麼?尤其是涉及到當年礦山的。”
沈修言眉頭緊皺。
墨畫道:“太機密的就算了,一般級別的卷宗就行。”
真相往往藏在一般的細節中。
而且,太機密的卷宗,沈修言估計也弄不到。
沈修言有些爲難,但想了想,還是沒拒絕。
墨畫的因果,他真的是不敢欠一點。
“好,我回去會查一下。”沈修言道。
“勞煩修長老了。”墨畫很客氣。
沈修言看着墨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緩緩開口道:“墨公子,您還是儘量……不要參與沈家的事爲好。”
沈家家大業大,勢力也盤根錯節。
墨畫畢竟只有築基修爲,與沈家作對,實在不太明智。
而且,他也很難辦。
但沈修言,只能委婉地提一下,他可不敢教這位小公子行事。
“還有,在孤山城裡,儘量小心沈慶生。”沈修言又補充道。
“他們父子,會針對我?”墨畫眉毛一挑。
“不是他們父子,”沈修言搖頭,“是沈慶生。”
見墨畫有些不明白,沈修言解釋道:
“沈守行是實權長老,他出身不算好,是這麼多年,一步步爬上去的。這樣的人,在利益面前,是一條餓狼。但相對的,在不涉及利益的前提下,他心裡又拎得相當清楚,知道什麼風險不能冒,什麼人不能得罪。”
“沈守行若打聽到公子在太虛門的地位,應該知道分寸,不會對公子下手。但他兒子,就說不準了……”
“沈慶生是沈守行的獨子,從小受嬌慣,不可一世,睚眥必報。”
世家紈絝,向來不服管束。若真服了管束,他們也就不是紈絝了。
墨畫點頭,“多謝修長老提醒,我明白了。”
沈修言不知墨畫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也沒有多嘴。
“那,墨公子,我……”沈修言低聲道。
墨畫拱了拱手,“修長老慢走,我便不留你了。”
得了墨畫許可,沈修言這才鬆了口氣。
雖然他是金丹,也是幹學百門的宗門長老,但在墨畫面前,他是一點架子也不敢拿。
甚至一想到墨畫身上的因果,想到與他有關的人,想到破廟中的那一幕幕,沈修言就心底發寒。
“公子保重,沈某先行告辭了。”
沈修言向墨畫抱拳行禮,而後轉身,緩緩走出了荒林,上了馬車,在斑駁的山道上,漸行漸遠。
夜色濃重,墨畫看着沈修言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片刻後,他也不再遲疑,向山林的另一邊走去。
另一邊的山道邊,停了一輛馬車,顧師傅牽着馬,站在車前,神情戒備。
見了墨畫,顧師傅才鬆了口氣。
“小公子,事情可辦妥了?”顧師傅問道。
“嗯。”墨畫點頭,“辦完了。”
“好。”顧師傅道。
他也沒問墨畫到底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而是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我這便送您回宗。”
此去太虛門,路途較遠,天色也暗,顧師傅不太放心,也不敢大意。
“有勞顧師傅了。”墨畫道。
而後他便坐上馬車,在顧師傅的親自護送下,趁着夜色,回到了太虛門。
……
兩日後,孤山城,沈家。
華貴的書房內。
康復沒多久,臉色還有些蒼白的沈慶生,兩眼通紅,歇斯底里地叫道:
“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
“爹,我可是你兒子!”
“那個太虛門的小雜碎,他羞辱我,他暗算我,他差點……就殺了我!!”
沈慶生對面,站着一個鷹鉤鼻,面容有些尋常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沈慶生的父親,也是沈家的實權長老,沈守行。
沈守行淡淡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聲音低沉,問道:
“他是怎麼羞辱你,怎麼暗算你,又是怎麼差點,殺了你的?”
沈慶生羞怒,咬牙道:“他,他……看了我一眼……”
“你的意思是……”沈守行臉色冷漠,“他只看了你一眼,就差點殺了你?”
沈慶生的臉漲得血紅,烙鐵炙烤一般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