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陣已去, 桃花林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生機,青澀的小桃結在樹間,夏風灼熱, 香飄陣陣。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伕的聲音傳來:“堂主, 容若姑娘已經到了。”
司空玄應了一聲, 車簾一挑, 進來了個女子。
鵝黃繡裙, 雲鬢高聳,蛾眉鳳目,粉面桃腮。說不出的雍容柔美。我忽然想起月苒姐。愛着白衣的月苒, 總是帶着似水溫柔的笑,只有那天, 身着喜服的月苒, 一向平靜的臉上有了生氣, 一向柔美的體態多了嫵媚,那是爲了雲揚。
黃衣女子淡淡地瞧了我一眼, 對司空道:“你加急找我回來,就是爲了他麼?”
見司空點頭,她坐到我旁邊,伸出手捉住我的手腕,竟是在替我把脈。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 過了片刻, 收回了手, 對司空玄道:“你度一段真氣給他, 我用銀針探探。”
說完, 也不避嫌,來解我的衣釦。
我擋了她的手, “我自己來。”
衣衫褪到腰間,司空玄握住我的右手,緩緩輸來真氣,順着我右手經脈,一點點向上運轉。黃衣女子在我背後,從中衝穴開始,一根根地插入銀針,疏通筋絡。
我的身體上傷痕很多,小時候練劍,心高氣傲,不肯輸人,經常弄傷自己,後來略有所成,不時就跟人動手,也是小傷不斷。這些傷痕,隨着年月漸漸變淺變淡,卻終究留下了印記。
右肩肩胛的箭傷,是拜這司空玄所賜。他那三箭含着幾重回旋力,出手狠辣,不是事出無奈,我也不願硬接。
真氣運轉至此,漸漸滯待,黃衣女子一根銀針從肩井刺入,痛得我悶哼了一聲。
司空玄的目光從我的臉移到右肩三角形的傷痕上,若有所思。
馬車從女子上來便又開始前行,車後多了許多馬蹄聲,不知是這女子帶來的,還是從流雲山莊撤下來的。我料想不到司空玄會專門找人替我療傷,這治療進展緩慢,一炷香後,真氣方纔能運轉到胸口。司空玄汗重溼衣,黑髮貼在臉頰之上,疲倦的神色讓他收斂了張狂,多出些柔弱來。這一看,卻和那黃衣女子的樣貌有些相似。
方纔車伕似乎說她叫容若來着……
天宗穴銀針插入,真氣再往前一寸,我胸口一陣劇痛,幾乎暈厥,張口噴出一口黑血來。
女子忙轉到我前面,打開司空玄的手,催他收回內力。拔出銀針,上面已鍍上一層暗紫色,她神色大變,驚呼道:“你闖過傀儡陣?”
我猛咳了幾聲,胸腔窒悶,勉強點了點頭。
“怎麼了?”司空玄真氣忽然收回,臉色一陣病態的暈紅,才緩過氣便張口問她。
女子沉吟一陣,將我身上銀針一一拔出,收回盒內。
“他曾身受重傷,筋脈阻塞真氣不暢。可是似乎有人一直爲他調理,再這樣過個七八年,未必不能康復。只可惜近來他連連強提真氣,筋脈逆行,又在傀儡陣裡身受重傷,導致瘴氣毒素侵入五臟六腑,已是迴天無術。”
司空玄的眉頭越聽越緊,待聽到最後一句,猛地擡頭道:“你說什麼?”
女子搖了搖頭,“如果他不再動用真氣,靜心調養,我每日用十全丹爲他續命,或許還可撐個一年兩年。只是這君家十全丹,一旦開始服用就決不能停,若是中途他停止服藥,或是又和人動手,只怕便是半個月也過不了。”
司空玄上挑的鳳眼暗了一暗,目光在女子和我臉上來回掃了幾遍,臉色越來越沉,一個轉身挑開車簾出去了。女子嚴整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縫,輕輕地嘆了口氣,回頭把一顆赤色藥丸塞到我嘴裡。
“這個先壓下你的毒,解藥還得問楊烈拿,只不過他人在山西,就看這藥丸壓不壓得住了。”
藥丸入口,卻全無一點藥味,慢慢化開之後,胸口一點點溫暖起來,又是一口血噴出,卻已經變爲了鮮紅色。
女子見了,一轉身就要出去,我心裡一動,脫口問道:“你可是蝶谷醫仙君容若?”
女子回頭瞧了我一眼,沒有承認也未否認,仍舊挑開了簾子出去了。
當年,蝶谷主人君娉婷愛上了名不見經傳的司空一凡,君娉婷乃絕代佳人,只是生性霸道嬌蠻,硬是逼着司空一凡入贅蝶谷,改了祖宗姓氏,便是後來小君山的主人君一凡。雖是夫憑妻榮,但夫妻倆也算是伉儷情深、舉案齊眉,成就了一段佳話。可惜後來,君一凡移情於他的表妹,還偷偷生下了君玄,君娉婷一怒之下,帶着女兒君容若返回蝶谷閉關不出。直至二十年後君娉婷香消玉殞,君容若始出江湖。當年,君娉婷醫術已出類拔萃,而解毒之術甚至還在四川唐門之上,而傳言中,君容若歧黃之術青出於藍,尚在其母之上,貴爲中原醫家第一人。各歧黃世家都欲向其討教,但君容若離開蝶谷之後行蹤成迷,衆尋不着。卻沒有想到,最後找到她的,卻是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君玄。司空玄。
君娉婷一代奇女子,可惜情之一字,孤獨終老;君一凡不快於屈尊入贅、別戀他人,卻又在君娉婷離開之後,屢次尋找,更死守君姓,心神俱損一夜白頭。人心太微妙,連自己也無從猜度,一定要到悔無可悔,方纔知道心中份量。世間多少遺憾便由此而生。
我靠在車廂上等着藥力過去,夜涼如水,清冷無雙。
一直到夜深入住旅店,司空玄始終都沒有露面。
點起燈,夜色裡燭光一點如豆,搖搖曳曳。一隻飛蛾撲到近前,被火灼了雙翅,掉落在桌上。
我拿了紗罩,蓋住燭火。
君容若正好進來爲我把脈,看見了,指尖一挑,將那飛蛾仍出窗外:“飛蛾撲火,愚昧至極,你何必憐它?”
我微微苦笑:“你不是飛蛾,怎知它撲火之樂?你也不是火,怎知它無奈之情?”
君容若眉目上挑,低低嘆道:“我不是飛蛾,卻知道有人撲火。”
一天在馬車上搖晃,我也累了,倒了茶潤了潤脣,靠在枕上卻不想睡。
這是第二次落入司空玄手中,前後心境卻已大不相同。唯想不通的是,前次司空抓我,皆因我帶着雲瑞,而此時,雲瑞尚在流雲山莊,司空又要我做什麼?更別提還請來了蝶谷醫仙君容若,若說真是爲我治病……也太匪夷所思。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閉上了眼睛,胸口浮現出的,卻不是這諸多問題的解答,而是一張傾城傾國的臉。
“悠弟……”
“悠弟,你就幫我這一次。月苒此生,獨慕雲揚……”
少女的眸光發亮,臉頰上一點點紅如朝霞淡淡暈開,殷紅殷紅的喜服,一個盤扣,一束流蘇,油燈下改了又改……她穿着喜服在鏡前照來照去,尾指蘸上胭脂慢慢地抹……新娘對鏡理容裝,新郎是不應該看的。但我不是新郎,雲揚纔是。
下棋輸了,少女卻讓我過去看她妝扮,畫眉深了還是淺了,胭脂重了還是淡了,衣領高了還是低了,裙襬大了還是小了……我坐在旁邊呵呵地笑,真好,月苒姐那麼美。
看着看着就累了,眼皮耷拉,回屋睡覺。少年的雲悠睡得很沉,做了一個甜甜地夢。夢見雲揚和月苒姐成了親,夢見雲揚開心地笑,夢見自己喝他們的喜酒,脣上壓了什麼,溫暖溼潤……
是酒嗎?
脣上越壓越重,哼了一聲……
夢到這裡,也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