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沒有一絲風,黃土坡的山道被烘烤得冒出了熱氣。兩旁植木紋絲不動,捲曲打焉的草葉無精打采地垂下,似乎在悶熱的天氣裡昏昏欲睡。
樹叢草窩內,萬名山魈靜悄悄地匍匐,一雙雙眼睛隱隱透出碧光。
“來了。”鳩丹媚撥開茂密的枝葉叢,探頭望去,遠處妖影喧騰,塵煙滾滾飛揚,一路妖軍正從北面疾馳而來。
“從揚起的塵土勢頭看,妖軍在三千左右,車馬貨物的數量不少,很可能是開赴前線的運糧隊。”豬哥亮氣定神閒地分析道。“隊伍隊形散亂,顯然沒什麼防備。”
“老規矩,全部做掉。”我盯着漸漸走近視野的妖軍,猶如耐心等候獵物的猛獸,直到對方全部進入了埋伏圈,才斷然下令,亮出了鋒銳嗜血的爪牙。
山魈旋風般撲出,從四面八方衝入妖軍陣營。幾千個妖怪措手不及,被殺得人仰馬翻,混亂不堪,山道噴出了無數股鮮紅的血泉,在陽光下昭顯出血腥的異樣豔麗。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哪一路的?認錯人了吧!”“怎麼像是清虛天的人,我們不是盟友嗎?”妖怪們手忙腳亂地大喊,擠壓推搡,慌成一團。山魈則一言不發,悶頭狠殺,毫不留情。這幾個月來,我傳授了山魈許多清虛天的法術,雖然他們施展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效果更妙,留在妖怪屍體上似是而非的傷口,反而會使人懷疑是清虛天欲蓋彌彰的伎倆。真要是一模一樣的清虛天法術,只能徒增嫁禍之嫌。
妖怪淒厲的慘叫不絕於耳,“澎”,一顆妖兵的頭顱帶血沖天飛起,摔落到跟前。我平靜地望着頭顱上鼓凸的翻白眼球,心中一片漠然。這已經是山魈們的第十次圍剿了,凡是在魔剎天巡視的小股妖軍,一旦被我們發現,便絕無幸理。如果屠殺花精讓我覺得於心不忍,那麼習慣了戰場的一次次殺戮之後,我開始無動於衷。
任何東西,都會在習慣中麻木。
妖怪們竭力穩住陣腳,四五成團,布成一個個圈形的防禦小陣,拼命頑抗。山魈們忽地四散開來,熟練地分成兩隊,從頭尾兩端再次衝入戰場,將對方的陣形撕裂,攪成一鍋亂粥。
戰到酣處,山魈們不再掩飾,紛紛顯出各自本相法身。有的暴漲如巍巍山嶽,岩石般寬厚的巨腳大肆踐踏,把妖怪們踩成肉泥;有的展翅沖天,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頻頻撲擊;有的橫衝直撞,犄角迸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束;有的化身縹緲氣霧,發出陣陣勾魂攝魄的歌聲。
“這些山魈的作戰配合越來越純熟了,假以時日,必將成爲一支縱橫沙場的精兵。”望着不斷栽倒在血泊中的妖怪,豬哥亮露出滿意之色。
“這是你的功勞。”我坦言道,術業有專攻,我並不擅長行軍練兵,索性放權給豬哥亮,由他負責操練山魈。百日下來,山魈們以戰養戰,演練配合,儼然有了幾分軍隊的腔調。
“亮並非將才,充其量只是一知半解。”豬哥亮頗有自知之明,“魔主大人慾成大業,必須招攬精通兵法的良將。”
鳩丹媚道:“楚度出現以前,北境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北境衆生早已習慣了各自修煉作戰,哪裡去找領軍打仗的將才?”
“我有一個極佳的人選。”我腦海裡浮現出龍眼雞古靈精怪的模樣。早在血戮林,這小子便展露出了傑出的軍事天賦。需費一些手段,才能令他與楚度反目,投靠到我的麾下。
此時,伏擊戰接近尾聲,場上只剩下幾十個妖怪浴血苦戰,狼狽支撐。其中一名花臉妖將尤其勇猛,左衝右突,勢若瘋虎。手中一對巨大的八角銅錘舞得呼呼有聲,風雨不透,山魈們甫一接近,就被強烈的錘風震開。
“是白眉山的黃老虎!此妖在魔剎天出了名的好勇鬥狠,至少有轉態修爲。”鳩丹媚躍出叢林,向花臉妖將黃老虎撲去。
“讓我來吧。”我看似隨意跨出的一步,猶如御風輕舞,後發先至,掠過鳩丹媚數丈之遙,將魅舞的精髓發揮得妙到顛毫。
“澎澎澎”,舉手投足,我從容揮灑,一個個擋在前方的妖怪飛了出去,噴濺成肉泥血塊,全無招架之力。山魈們知趣地散開,場中空留下黃老虎孤單單的一人。
“你是——林飛?”黃老虎又驚又駭,眼角餘光瞄向周遭,雙錘示威般高舉過頂,肩胛的肌肉塊塊鼓起。
“放肆,你應該稱呼本座爲魔主。”我淡淡一哂,仿似閒庭信步,向黃老虎走去,氣機死死鎖控住方圓十丈。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的感應。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黃老虎不自覺地向後退去,手臂微微發抖,鮮血順着錘角淌落,滴在赤裸的胸毛上。
我亦步亦趨,逼向對方。黃老虎面色如土,不斷後退。
我的心靈忽而臻至一種玄妙的狀態,彷彿天地萬物,匍匐腳下,任由我擺佈操控。眼前的妖將,不過是一隻可以隨手捻死的螞蟻。他微張的汗毛,收縮的瞳孔,加快的心跳,妖力貫通四肢的流向分佈,無不被我清晰捕捉。
一陣竊喜涌上心頭,經過這段時間的修煉調養,我不但法力盡復,還隱隱有了邁入末那態的突破預兆。
狂吼一聲,黃老虎再也無法抵抗我不斷高漲的威壓,雙錘掄起,向我轟然砸落。
我昂然而立,不躲不擋,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對方是在虛張聲勢。
果不其然,聲勢威猛的雙錘壓至頭頂,突然向左右分開,錘柄呼地脫手,擲向我的雙肋。黃老虎翻身躍起,頭也不回地棄錘狂逃。
我輕笑一聲,腳步微錯,貼近他的後背。黃老虎猛然轉身,雙腿間詭異地甩出一條粗如錘頭的虎尾,又快又狠,凌厲抽向我的臉。
“花樣還不少嘛。”我悠然飄起,身影貼着抽動的虎尾靈妙轉動,探手輕鬆抓住虎尾,生死螺旋胎醴透掌而出。虎尾憑空不見,生死螺旋胎醴過處,黃老虎的雙腿、小腹、胸膛一一消失,整個人彷彿被虛空無聲無息地吞噬了。
剎那間,我似乎連通了另一個世界:血浪翻騰,黑霧瀰漫,惡鬼兇靈的哀嚎悽叫響徹天地。
黃泉天!我心頭一顫,驀然生出感應。滔滔奔騰的幽冥血河中,一雙赤紅如火的眼睛浮現出來,與我遙遙對視,目光中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異。
“龍蝶!”我幾乎要脫口喊出這個名字。轉息間,龍蝶已經隱入血海。我試圖搜找他藏匿的方位,然而視野被無邊無際的幽冥波濤淹沒。陰戾之氣陡然暴漲,鋪天蓋地向我捲來,像要把我從魔剎天硬生生地拽入黃泉。大驚之下,我立刻分離生死螺旋胎醴,碧色的生胎醴旋轉成颶風,割斷了與黃泉天的聯繫。
回過神來,我兀自感到肌膚陰森發寒,鬼魂們的刺耳嚎叫彷彿還回蕩在耳邊。我不由憂喜交加,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找上龍蝶,大改過去他暗我明的不利局面。但以我目前的實力,還不足以破除陰陽之隔,探窺黃泉天。只有生死螺旋胎醴大成,我纔有機會深入黃泉,找出龍蝶,永絕後患。
“魔主神功蓋世,舉世罕見。”豬哥亮在背後呼道,語聲難掩懼意。黃老虎死得如此奇詭,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
鳩丹媚也喜滋滋地讚歎起來:“小色狼現在真的好厲害,就算我已是末那態,也擋不住你這稀奇古怪的法術。”
“江河不遇到海洋,永遠不會知道自身的渺小。大道無極,我還差得遠呢。”我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蝕魂壑的囚禁歲月,不但沉澱了我所有的浮躁,還因爲七情的覺醒,使我依稀感受到了冥冥中的道。而越是道境提升,便越能察出自己的不足。
山魈們開始清理戰場,己方屍體全部銷燬,不留絲毫蛛絲馬跡。搗翻着妖軍運載的貨物,豬哥亮捧起一堆丹藥,遞到我的面前:“魔主大人請看,三十車的貨全是藥草。”
我捏碎一顆鴿卵大的紅色丹丸,聞聞氣味,又輕輕舔了舔:“煉製的主要原料是黃精、血蔘和七星肉質,都是補血修元的療傷藥。這批貨多半是送往前線的紅塵天。”
豬哥亮欣然稱是:“看他們車馬行進的方向,的確是奔天壑而去。”
我走到一具妖將的屍體旁,仔細摸索,從束甲的腰帶內側找出了一塊令牌。紫銅打製的圓形令牌中央,鐫刻了“補給軍,第十三大隊,商毛鬆。”幾個字。
“這是標明身份職守的令牌。”豬哥亮介紹道,“正式從軍的每一個妖怪都有。”
把玩着手裡的令牌,我的目光落在了散亂一地的藥材上:“這也許是個機會。”
豬哥亮眼神一亮:“魔主大人莫非想讓山魈變化成運藥的妖軍,藉機混入紅塵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親自率領三千山魈,前往紅塵天的戰場。只有確保楚度的大軍被吉祥天擊敗,我才能趁勢而起,撈取最大的利益。”在魔剎天,我頂多小打小鬧,難以對楚度造成強有力的打擊。混入紅塵天可就不同了,雖然我無法直接拋頭露面,但在魔剎天與吉祥天交戰的緊要時刻,偷偷製造幾場大混亂,便足夠決定整個戰局的勝負了。
豬哥亮思慮片刻,道:“既然魔主大人決議已定,亮願領一部分山魈,趕往魔剎天與清虛天之間的天壑,對那裡駐紮的妖軍採取騷擾的戰略,把嫁禍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我微微一笑:“吉祥天在清虛天應該會暗插一個夠份量的內應吧?到時候我再聯絡隱無邪,讓他推波助瀾一番。”
即刻整軍,我們兵分兩路。三千名精銳山魈變化成妖怪的模樣,駕着裝滿藥材的車馬奔赴紅塵天。我和鳩丹媚雖然不會變化,但也塗臉粘毛,細細喬裝打扮了一番。其餘七千多山魈跟着豬哥亮,冒充清虛天的人繼續開展游擊戰。
緊急行軍十餘日,我們抵達至龍門天壑附近。一路上,崗哨關卡逐漸密集,臨近天壑處,妖軍更是層層佈防,安營紮寨。沿途的茂林裡時不時冒出點點寒光,一羣羣妖兵在天空來回逡巡,展開的翅膀撩起陣陣狂風。
“站住!”樹木搭建的寨樓前,一隊妖軍喝止住了我們。再往裡走,是密密麻麻的妖軍兵營,把龍門天壑所在的大湖圍得猶如不透鐵桶。粗略估算,這裡駐紮的妖軍至少有十萬之衆。
“我等是押運藥材的補給軍,還請將軍放行。”一個冒充隊長的山魈賠笑掏出令牌,遞了過去。我混夾在隊伍中間,悄悄打量四周的兵營分佈。
“所有人下車。”爲首的妖將接過令牌看了看,揮臂喝道。手下的妖兵紛紛圍上來查驗藥材,並對我們逐一驗對令牌。這裡的防衛警戒,明顯比沿路森嚴許多。
“咦,你們的隊長黃老虎呢?”妖將目光炯炯,從我們一行身上掠過。
黃老虎的令牌早被我連同屍體送去了黃泉天,幸好我們早有準備。山魈打着哈哈道:“黃將軍臨行前身體抱恙,所以沒有跟來。這支押運隊暫時由我這個副隊長統領。”
“身體抱恙?”妖將神色愕然,額頭的黑白色條紋斑擰成一團,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山魈,“難道黃老虎半年前的舊傷發作了?”
我直覺地感到他有些不對勁,靈機一動,搶在山魈應答前叫道:“黃將軍只是叫嚷着肚子痛,小的們也不知是不是舊傷。”對方言辭似乎暗藏試探,萬一黃老虎根本沒受過什麼半年舊傷,山魈順手推舟地敷衍稱是,豈不反中了妖將的圈套?
妖將狂笑一聲,猛然抽出背後的雙矛,口中大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最好乖乖跪倒在地,束手就擒接受盤查!再敢妄動,就把你們當作敵軍細作當場處決!”
周圍近千個妖兵頓時舞槍弄棍,緊逼上來。
我暗叫糟糕,不知哪裡暴露出破綻,引得對方起了疑心。嘴上兀自強辯:“將軍何出此言?我等辛辛苦苦押送藥材來此,怎會是敵方細作?將軍莫要冤枉了小的們。”
在我的示意下,山魈們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將含冤受污的表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妖將展開雙矛,烏黑髮亮的矛尖直指我的胸膛,一個勁地冷笑:“你也算狡猾。不錯,黃老虎身上的確沒什麼舊傷。但他既不會肚子痛,也不會抱恙生病。因爲在他六歲時,機緣巧合地吞服過一株萬年車馬芝!”
我心頭一沉,立刻明白己方漏餡的原因了。空空玄曾經提到過車馬芝這種靈草,形狀類似一個駕着馬車的小人。車馬芝靈智半開,幾近成精,堪稱北境最神奇的藥草之一。據說服食過車馬芝的人,百病不染,百毒不侵,又怎會抱恙成疾呢?“將軍說笑了,車馬芝何等珍貴,哪裡能隨便遇到?”我給鳩丹媚使了個眼色,形勢不妙,逼不得已只好放手蠻幹了。
“說笑?老子剛巧也是白眉山出來的,和黃老虎情同手足,對他的事再清楚不過了。”妖將猛然喝道,“爾等還不放下兵刃,乖乖從實招來?”又惡狠狠地吩咐手下妖兵,“他們膽敢抵抗,格殺勿論!”
我默立片刻,無奈長嘆一聲:“將軍難道不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自取滅亡麼?”
妖將倒也機靈,聽出了我言語中的殺意,雙矛頃刻舞成一團呼嘯的光影,疾刺而來。
我倏然躍起,迎向雙矛。一拳“轟”字訣全力擊出,猶如電光火石,破開雙矛。“砰”!妖將胸膛塌碎,鐵鑄的雙矛化作碎片激濺。
“先殺回去!”我厲聲叫道,轉身撲向來路。“喜”浮出神識,化作熊熊烈日,灼熱的光焰噴射向幾十車藥材。山魈們紛紛顯出原形,跟隨我匯聚成一條奔騰的怒龍,衝向妖兵,誓要殺出一條血路。
“敵襲!敵襲!”妖怪們大呼小叫,紛紛堵截追擊,附近的妖兵前仆後繼地殺來。寨樓上響起刺耳的竹哨聲,從最近的一座兵營內涌出流水般的大隊人馬,氣勢洶洶地撲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