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程

59回程

兩個小時後,高平江和杜玫趕到了放炮的那個山谷,塞地他們也到了,張子淳居然也跟來了。

高平江跟杜玫都十分生氣,上去推了張子淳一把:“不是說了嗎,你不可以往上,只能往下。”

張子淳忙說:“我已經好了。再說了,如果我連這都來不了,那我怎麼回去。”這倒也是實話,回程得翻6ooo米的雪山。

懸崖上有辛濤他們扔下的繩子,大家拽着繩子往上爬,懸崖不算太高,就十來米左右,爬上去一看,卻發現沒人,高平江喊了一聲:“辛濤,徐航,阿西木老爹。”

下面傳來了悶悶的聲音:“我們在下面。”

高平江他們跑過去一看,暈,另一側的懸崖有條很窄的岩石裂縫,所有人都在裂縫下面。大家趕緊拽着繩子再往下爬。到底後,辛濤給他們一塊小山料:“你們看。”

高平江跟張子淳輪番看了一遍,兩人剎那間有點不知道自己應該表示喜悅還是失望,樣品是塊一級白料,但是絕不是那塊大玉的羊脂白,而且緻密度,紋理都不一樣,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斷裂面的另一側。

“嗯,你覺得有可能是那塊羊脂玉的玉脈嗎?”高平江勉強打起精神問道。

辛濤和阿西木一起搖頭:“當然不是。”

辛濤帶高平江到岩石前面,指給他看一段高約兩米多,寬約一米半的玉脈,傻乎乎的說:“今天早晨發現的,就這一條,上面,下面都沒有,最外層受了風化,被落下的泥掩蓋了,只露出一小點,又長了草。我們爬下來一看,以爲啥都沒有,差點錯過去了。是徐航忽然說要方便,蹲這上廁所,隨手拉雜草擦屁股......”

徐航“吭吭”咳嗽。

幾個人驚奇的看着他,張子淳一笑:“徐哥,你在北京可是玩花露還嫌指冷啊。拉雜草擦屁股,不怕把屁股蹭破了你。”

徐航不高興:“那我難道能不擦屁股?人生自古誰無屎,誰叫山上沒有紙。”

辛濤繼續往下說:“徐哥大聲喊我們,我們再爬下來看,露出的那點風化後的脈苗,很白,刮一下,非常白。我當時都快激動死了,趕緊把這片都清理出來了。仔細一看,不是,有點失望,但是這是很好的脈苗,非常好......我們不知道里面顏色怎麼樣,玉脈有多厚,趕緊放一炮看看再說......”

張子淳跟高平江一起湊到炸開後的斷面前仔細看:“幾乎都是一級白,跟岩石交界的地方有一點青白。辛濤,你估計這玉脈有多長。”

辛濤搖頭:“現在還不知道,得再炸開些。不過,從兩側的岩石構成看,應該會延綿一段,不會太小。”

大家幹勁十足,當下阿西木和塞地指揮,兩個維族小夥子又用鑿岩機在礦脈下方的岩石上鑽了個眼,埋入炸藥。大家一起爬上懸崖,塞地拿着引線,趴在懸崖上,其他人散開。辛濤按規矩喊了三聲“放炮了”,塞地一擰電閘,下面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腳下的土地微微顫動,大家等煙塵散進,再次爬下懸崖,把岩石推下去,開始檢查玉脈,這次情況又清晰了點。

辛濤看見玉脈和包裹玉脈的岩層都走向穩定,十分滿意:“會走上一段,至少在十米以上。”

高平江和張子淳也十分滿意:“有8o%以上是一級白。”

這消息實在令人振奮,高平江的隊員們喜笑顏開,塞地的手下向他們表示祝賀。這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大家把炸出來的玉石挑出來,裝進袋子裡揹回營地,把岩石和礦渣推下懸崖,好方便明天作業。然後大家往上爬。

杜玫暗暗感嘆,也就是說,高平江他們開這個礦,每放一炮,每挖出一塊玉石,都得這麼來來回回無數次的在懸崖上拽着繩子爬上爬下。

回到營地,兩個師傅已經把晚飯做好了,一鍋一鍋的羊肉湯和饢放在一塊比較平整的大石頭上,大家端着自己的碗,一勺勺的隨便撈着吃,營地裡一片歡聲笑語。

大家吃啊吃,吃撐了之後,圍着爐子聊天,塞地手下的一個叫司迪克的維族小夥彈起了熱瓦甫,另外幾個拿起什麼鐵勺子,油壺當手鼓在那敲,大家一起用維語唱道:“村子裡有個美麗的姑娘,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牧羊,風兒吹起了她紅色的衣裳,她是在等我回到她的身邊。親愛的姑娘,在等我娶她回家,美麗的姑娘,在村頭眺望。不要讓我死在他鄉,不要讓她的等待變得無限漫長......”

這些維族小夥子雖然年齡都小於3o歲,卻絕大多數都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要回家的在說馬上就能見到老婆孩子了,不能回家的在說想念老婆孩子,但是無論能不能回家,兩隊的人都非常興奮,都在說今年進山採礦是來對了。

于田這一帶還相當的貧困,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年收入不過幾百元,于田縣城最好的房子,房價不到2ooo元一平米,所以今年大家進山開礦的收入確實算一筆鉅款了。維族的小夥子們都在紛紛的說今後要怎麼怎麼樣,首先,要買輛摩托車,這一帶的小夥子們都對摩托車十分的熱望,都在說買了摩托車後要怎麼的帶自己的女人去轉轉。

杜玫跟這些曠工們處了一個多月,感覺到這些維族的小夥子們都特別純樸,特別真誠,心裡有什麼想法從來不矯飾,想到的是什麼,說出來的就是什麼,他們的感情是單一又熱烈,他們的追求是那麼的單純又實在,他們對自己的女人是那麼真心實意、死心塌地的好,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起了——mike。

看看那幾個從北京來的男人,杜玫不知道爲什麼有點自傷......到底是找一個窮,但是對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好,還是找一個有錢有勢,但是**多多的男人好?哎,算了,男人也不是那麼排着隊隨便自己挑的。

因爲明天下山的人要起早,所以大家不等天黑就回去睡覺了。高平江把三個要回去的叫到一起,提出兩點:一,一定要安全,路上不要有傷亡;二,一定要把那塊巨玉完整的運到北京。

有一個問題人人都想到了,但是大家都沒提,那就是:如果這兩點不能兼得,舍哪一個?杜玫後來發現,其實這一路的回程在反覆考驗的就是這問題。

至於高平江自己,則會跟辛濤和阿西木在這裡一直呆到九月末:“我一面挖現在這個礦,一面繼續找羊脂白,把這座山的每一寸都翻遍,我就不信找不到它......”

張子淳補充道:“如果它在地面上的話。”

徐航安慰道:“反正找到現在這個礦,我們的目標也算初步達到了。我回到北京後,就去弄採礦特許證,寫清楚,這個山頭上的礦脈全屬於我們公司。”

高平江和張子淳都點點頭,雖然從目前情況下看,還無此必要,但是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大家各自就寢。

第二天早晨,天矇矇亮,所有人都起來了。阿西木將羊牽到一處較高的山坡上,在懸崖邊上將羊繩壓好,幾個男人站在離羊不遠的地方,曠工們站在山坡下。阿西木用尖刀將羊的喉管割開,羊血順着岩石往山崖下流去。

幾個男人一起喃喃祈禱,然後跪下磕頭,磕完後,別人都站起來了,塞地還跪在那用維語嘮叨不休:“......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我把他們帶上山,求您也讓我平安把他們帶下山。您慷慨的賜給我們這麼巨大的財富,請讓我們有生命和健康去享用它,請不要讓我們年輕的妻子失去她們的丈夫,不要讓我們年幼的孩子失去他們的父親,不要讓我們年老的父母失去他們的兒子......”

塞地長篇大論的說了半天,最後站了起來,隊伍早已整裝待發,大家都早已背上了自己的登山包。

四個小夥子分成前後兩組,用兩根粗木棍“一二三”一起擡起了那塊捆得像木乃伊一樣的巨玉。塞地自己走在石頭旁邊,一路走一路喊着號子:“嘿,嘿,嘿。”塞地每喊一步,小夥子就往前踏出一步,十分整齊穩健。

其他的人都揹着輜重或者打包好的玉石在後面跟隨,一多半的人手裡都拿着可以當扁擔的一人多長的粗木棍,既可以探路,又可以扛石頭。

杜玫,張子淳跟徐航三個走在最前面,因爲他們三個最沒用,揹包裡的東西不超過2o公斤,於是在前面探路。

山雨過後,到處都是泥石流留下的陷阱,表面看上去這些路段跟別的地方沒什麼兩樣,也有石頭也有土,但是一腳踩下去,就會餡進去,所以要用棍子,一步一探的走,好在後面扛玉的走得更慢,所以三人的水平也夠在前面開道。

離開營地的第一段路還算平坦,杜玫登上一個山脊後,回頭一望,只見後面跟着一長隊身穿破衣爛衫,頭戴安全帽,揹着褪色的登山包,腰間懸掛着變形的軍用水壺,手持粗木棍的漢子,頭髮鬍子都邋里邋遢的糾纏在一起,滿身塵土。粗鄙不堪。

剎那間,杜玫的腦子裡跳出兩個名詞:丐幫,打狗棒。忽然想到自己是裡面唯一的女人,頓時聯想到了另一個名詞:黃蓉。

杜玫搞不清自己是否應該深感榮幸。

從海尼拉克往山下運礦石,按正常的速度,應該是人背兩天後,再用驢駝三天,五天就能到達流水村。但是他們扛着這塊巨玉,需要走多少天呢?

隊伍順利的走了不到一小時,坡體傾斜度大起來了,山徑只允許一個人行走。擡石頭的四個小夥子抽出扁擔,另外四個小夥子上去,用一根木棍,兩前兩後的扛起了石頭,繼續往下擡,但是不久後,連這樣都不行了,只能部分人先下去一段,上面的人用繩索捆好石頭,慢慢往下放,因爲怕磕着傷着玉石,所以大家小心翼翼的慢慢挪動。第一天的一整天,沒走了幾公里路。晚上,開礦的人下工回來,遠遠的就從山坡上看見了他們,暈,才走這麼點路,都可以再回營地來睡覺了。

高平江他們趕緊從營地過來給大家送吃的,同時給他們打氣,雖然大家嘴裡不說,但是所有人心中均想:這樣的速度,牛年馬月才能走到流水村。

從第二天起,大家的運輸技術大有長進提高,但是運輸的困難程度長得比他們的技術快.......

海尼拉克每天都會有一場不期而至的雨,下雨的時候,大家撐開塑料布,躲在下面等雨過去,雨停了,大家繼續趕路,雨水在每塊岩石上“嘩嘩”的流淌,比他們的腳步下得快,並且迅速的匯成溪流,居然每條溪流都並不小.......杜玫他們扛着石頭,柱着木棍,深一腳,淺一腳,冒着被水下石頭夾住腳的危險,一條條的小溪趟過去。溪水冰涼,浸沒了他們的腳面,打溼他們的小腿,溪水裡全是泥沙,刮擦着他們的皮膚。古人曰:涉江而過,芙蓉千朵。古之人誠不我欺。

第三天,他們到了一處懸崖邊上,杜玫愕然,原來這是一條山間的裂縫,但是兩山之間距離很窄,亂石叢生,背上的大包都要小心別被卡住。杜玫他們上來時,從下面靠着繩索往上爬,倒是比較容易找踩腳的地方,覺得難度不大,但是現在下去,就困難了。大家琢磨着得從上面放繩子,把玉石吊下去,但是這樣很容易磕着玉石,所以得先下去幾個人,上面一路放,下面一路守護,但是這樣下面的人就十分危險,很容易被巨石撞傷或者擠傷。

“有別的路麼?”徐航問。

塞地搖頭:“不能走別的路,別的路沒走過,更危險,而且容易迷路。”

塞地說:“我跟石頭一起下去,你們慢慢往下放,我扶着石頭往下。”

手下人趕緊攔住:“太危險了,我們去吧。”

塞地擺手:“我是礦主,當然我去。”

一個人不夠,必須兩側都有人護石。隊裡所有的人中,彈熱瓦甫的小夥子司迪克反應最快,身手最敏捷,所以他和塞地兩人,一左一右抱着石頭往下,上面所有的人,包括徐航和張子淳在內,像拔河一樣長長一列的拽着繩索,杜玫站在懸崖口上,根據下面兩個人的示意,叫懸崖上的人一點一點的放繩。塞地和那個小夥子,用腿蹬開兩側的岩石,保證玉石不被擦傷。十幾米的懸崖,花了一個多小時到底。塞地他們最終安全到達後,上面的人,手隔着手套都磨出了血泡。

等到杜玫他們自己拽着繩索往下的時候,才知道有多兇險,一塊塊的岩石在半空中伸出銳利的邊緣,像犬牙一樣交錯着,岩石上全是溪水在往下流淌,人兩手手拽着繩子,兩隻腳完全踩在水中,滑溜溜的往下,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岩石磕傷,而塞地他們兩個,腿居然沒被玉石和山岩磕斷,真是奇蹟。

第四天,他們終於到了克里雅河的溜索邊,杜玫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使然,覺得克里雅河好像比來的時候更黃濁更寬闊更洶涌,但是不管怎麼說,過了河,翻過雪山,再走一段,然後就可以上驢可以通行的玉道了,那時,路就會相對平坦。

大家用滑索一個個的滑過去,在對岸遇到了往海尼拉克送糧的駝夫,買下他們背上的羊肉,好好飽餐了一頓。

當夜大家夜宿河灘邊高地,燃起篝火禦寒,司迪克再次彈起了熱瓦甫,維族小夥子們唱起了歌:“心愛的姑娘,如果我死在回家的路上,請你不要悲傷。你好好嫁人吧,你把我忘了吧......”

第五天早晨起,大家開始向上翻雪山,遇到坡度小的,大家輪流扛上去,遇到懸崖峭壁,人先爬上去,再用繩子把石頭拉上去,拉的過程中,爲了防止石頭被磕傷,沿途一級級站滿人,把石頭往外推......

彈熱瓦普的司迪克,就是這天出事的。大家把玉石拉上一處比較陡峭的山坡後,開始坐下吃午飯,所有的人都靠山而坐,喝水啃乾糧,玉石就擱在眼前的一塊大岩石上。忽然,大家似乎感覺眼前一花,岩石似乎動了一動,一秒種後,岩石帶着玉石飛速的向下滑去,眼看就要沿着山坡一路滾落,摔個支離破碎,最終跌入克里雅河中,從此無影無蹤。司迪克忽然撲了上去,把繩子纏了幾道在自己手臂上。石頭加上羊皮,足有18o公斤重,剎那間,就將司迪克拉飛,重重的摔在缺口旁,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把他往下拽去,這時別人也反應過來了,所有人都撲了上去,一起死命的拽住繩子(幸虧石頭上捆着的繩子多),司迪克大叫一聲,手臂的骨頭被繩子生生絞碎,肉都勒得爆開了。

沒拉繩子的人衝下去,從下面把玉石頂住,往上推,等推回山坡,趕緊解開繩子,司迪克已經昏了過去。塞地用尖刀將司迪克手臂上的衣服破開,司迪克的手臂令人慘不忍睹,但是這裡沒一個醫生,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杜玫給司迪克喂下止痛片,隊員們用樹枝做夾板,給他手臂固定起來,包紮好,然後用布條把他手臂掛在他脖子上,下面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司迪克醒了過來,小夥子非常堅強,一聲痛都沒喊,但是額頭上全是汗水。

徐航和張子淳,塞地快速商量了一下,決定派兩個隊員護送司迪克先走。但是即使這樣,翻過雪山後,騎驢去流水村,再從流水村到縣城後才能看醫生,路上至少還得五天。徐航,張子淳跟杜玫對視一眼,像司迪克手臂這樣的受傷程度,耽誤五天,能行麼?而且這五天還得繼續翻山越嶺。

徐航快速的寫了一封信給吳老闆,張子淳在下面寫上託吳老闆通知阿地裡的口信,然後叫隊員帶上,趕緊出發。

司迪克他們走後,所有人都心有餘悸,大家情緒低落,只是繼續喊着號子往山頂搬玉石。

杜玫一面往上爬,一面腦子裡反覆重演着剛纔的那一幕,如果司迪克反應慢一步,那現在是否他們的任務已經宣告終結?如果大家的反應再慢半拍,司迪克現在是不是已經魂斷崑崙山?

司迪克今年才21歲,還沒結婚,但是在跟村裡的一個姑娘談戀愛。他就是爲了結婚上的海尼拉克,如果他......杜玫腦子想到了那句詞:可憐無定河邊骨,始是春閨夢裡人。

杜玫仰頭眺望隱藏在雲霧中的峰頂,以他們的速度,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爬上去,但是爬上去以後呢,就是下37oo米落差的過山崖.....這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杜玫忽然覺得這路永遠走不到頭,他們會永遠扛着這塊石頭,行走在無限險峻的崑崙山中。

從那天起,杜玫似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每天都渾渾噩噩的走着,遇山翻山,遇河過河。杜玫似乎感覺他們會這麼行軍到永遠,杜玫感覺他們的使命就是這麼擡着這塊石頭走啊走,其實把石頭運出崑崙山不是目的,去流水村也不是目的,他們真正的目的就是耗死在這條路上......杜玫的頭腦開始混亂了......

第九天,他們終於下了過山崖,然後又是翻山,向阿拉瑪斯進發,路似乎好走點了,但是過的河卻越來越多,而且他們過的每一條都是克里雅河,杜玫相信她一共過了1oo條克里雅河,他們居然說克里雅河只有12條支流......

在過其中一條河的時候,又出事了,四個小夥子擡着石頭慢慢趟水過河,其他人在周圍用木棍探索着,一面敲,一面走。水當時是淹過大腿,水冰冷刺骨(這他們已經沒多大感覺了),水流很湍急。忽然,就在那一霎那間,走在右後方的那根小夥子一腳踩空,向溪水裡摔去,整塊玉石頓時失了平衡,將右側兩人撞翻在水裡,繼續被溪流帶着往下流翻滾,一秒鐘後就沉入了水底,只有兩根棍子漂浮在水面上。棍子們在漩渦中掙扎了一番,有一根脫離了繩索,往下流漂去,轉眼無影無蹤。

大家趕緊把被岩石撞翻的兩個人拉起來,兩人都有點被砸傷,好在被水緩衝了一下,還不算厲害,大家七手八腳的扶着傷員過河,然後回頭看着在漩渦裡只露出一個頭的木棍,面面相覷。

怎麼從零度的水中,打撈這塊石頭呢?

兩個落水的人凍得瑟瑟發抖,幾個同伴在幫他們換衣服。剩下的人都盯着那截在水中時上時下的棍子頭,如果它被沖走了,他們想在水中找到石頭都會非常困難。

塞地揮了揮手,幾個人跟他一起又下到了水裡,往石頭方向趟了過去,石頭沉沒的地方是個小潭,水馬上沒過了那幾個人的腰。塞地他們還沒走到石頭邊,就都凍得嘴脣發紫,靠着那根棍子指引,幾個人在水中摸到了繩子,這時水已經到了他們胸口,水流如此急速,人開始站立不穩。幾個人勉強將另一根棍子套進繩索裡,然後“一二三”的往上擡,連使了幾下勁,起不動。

塞地他們在用維語嚷嚷,杜玫急了:“你們快上來,你們會凍死的。”

確實塞地他們幾個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於是只得趟水回來,另外幾個人下河把他們接回來,已經哆嗦得幾乎不能說話。

過了幾分鐘,塞地他們溼衣服脫下來了,纔開口說道:“石頭下面被卡住了,必須有誰潛下去,把石頭往上擡......”

維族小夥們會游泳的就沒幾個,更別說潛水了。

徐航跟張子淳對望了一眼:“我們去。”

這下大家有經驗了,先把衣服脫了再下河,幾個人快速蹚水到石頭邊,抓住棍子,各就各位,徐航和張子淳一起深吸一口氣,潛到水下,過了會,就看見棍子慢慢的升了起來,維族小夥們趕緊將棍子扛在肩上,但是這時候,河水又開始把石頭往下流衝,水裡的幾個開始站立不穩。岸上剩下的人,忽然之間全部跳下河去,匆匆跑到石頭邊,用人牆護着石頭往回走,十分鐘後,玉石終於被拉出水面。

所有人都凍得臉色發青。大家就地按營,引火取暖,烘乾衣服,吃東西補充能量,杜玫給每人一粒感冒片,但是第二天,還是有好幾個發起了燒。在這樣的高原上發燒可不是件小事,塞地讓生病的幾位先走,又派了兩個隨行,這下隊伍就只剩下一半的人了。

第13天,他們終於到達了阿拉瑪斯營地,礦主礦工們趕過來看這塊罕見的羊脂大玉,其中包括楊礦主。楊礦主向塞地打聽海尼拉克的情況,感慨海尼拉克現在玉脈還是比較豐富,不像阿拉瑪斯,已經採不出好石頭了。大家見楊礦主頗有明年上海尼拉克包礦的意思,皆無語,其中的艱辛和收穫只有自己能體會。

從阿拉瑪斯礦走到流水村,又花了五天時間,雖然有驢隊,但是一頭驢只能背兩個25公斤的駝袋,一共5o公斤,無論是驢、鍵騾還是駱駝都承受不住這塊玉石的分量,只能依舊靠人手擡肩扛。

當他們再次翻越356o米的黑旱獺達阪時,杜玫多少有種“烏蒙磅礴走泥丸,萬水千山只等閒”的感覺了。

這些日子以來,杜玫白天跟着塞地的號子走着,晚上夢見自己跟着塞地的號子走着,漸漸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還是夢魘,腳下的路千迴百轉,卻一直在不斷的向前延綿,過去這條路一直通到北京,成爲跟“絲綢之路”齊名的“玉石之路”。杜玫在數年之後還夢見自己不停的行走在這條只有野狼,黃羊,驢才能生存的小徑上......

第18天的傍晚時分,這隊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旅行者終於到達了流水村。

杜玫遠遠的第一眼望見流水村的炊煙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的反應是遲鈍的困惑:我們要到了嗎?我們此次跋涉的終點,我們這麼多苦難的終止點,真的要到了嗎?

杜玫的心已經麻木到毫無感覺。

但是過了一分鐘後,忽然淚水無聲的衝下了她的臉頰,杜玫在路邊蹲了下去,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臂裡,無聲的慟哭。

杜玫哭了會,站起來,忽然發現眼前是一片奇異的景象,張子淳和徐航,塞地和他那些粗礦而堅強的維族漢子們,也都停了下來,在默默飲泣,淚水順着他們已經有幾天沒洗的,鬍子凌亂的臉頰滑落。徐航和張子淳兩人也是頭髮鬍子一團糟,臉色黝黑,嘴脣爆皮,衣着破爛,又髒又臭,活像北京天橋上要飯的叫花子。

6點鐘左右,這羣人在村民的簇擁下,終於到了村中央的玉礦石中轉站,中轉站的廣場上,擺滿了長條的桌椅,上面全是食物,羊肉也有,饢餅也有,米飯也有,蔬菜也有,今天全村人都將在這聚餐,流水席。

先來的那幾位隊員,除了司迪克外,都在那裡等他們,吳老闆也在,阿地裡也在。

阿地裡站在一塊巨大的紅布面前,微笑着看着他們,他身後是兩輛載重大卡車。

阿地裡用維語說了幾句,回身猛地把身後的紅布揭開,後面是整整齊齊2o輛嶄新的雅馬哈摩托車,一字排開,威武雄壯,充滿動感,在西垂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廣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村民們向礦工投以無限羨慕的眼光。

這是阿地裡收到張子淳託吳老闆轉達的短信後,特意從和田市運過來的。

塞地和他的手下想向張子淳和徐航表示感謝,但是一張嘴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了,張子淳和徐航跟他們一一擁抱,所有人都泣不成聲。

杜玫忽然覺得終於體會到那句話的含義了:百世修得同舟度,千世修得共枕眠。

吃過晚飯後,大家分散到各個村民家去住宿,兩個月多月來,杜玫第一次像模像樣的洗了個澡,過了會張子淳和徐航來敲門,兩人換上了村民給的衣服,鬍子刮乾淨了,頭髮梳理過了,但是兩人的容貌已經跟離開北京時判若兩人。張子淳和徐航都瘦了有十多斤,杜玫瘦了八斤。

三個人坐着聊了會天,說得都是回北京後要怎麼大吃大喝,都不願再提這18天裡走過的路。

直到快去睡覺的時候,徐航才說:“我們明天去和田市,司迪克已經轉到了那裡的市人民醫院,我們一起去看他,塞地也去,其他的隊員先回家。”

四個人在醫院的特別病房裡見到了司迪克,司迪克右臂已經截肢了,耽誤時間太長,斷臂受了細菌感染,不截肢就會細菌上行,危及生命,所以不得不將整條右臂鋸掉。

司迪克再也不能彈熱瓦普了。

徐航和張子淳給了司迪克一張銀行卡,裡面是2o萬元,塞地給了他另一張卡,裡面是他的工錢,分紅和額外的酬謝。

司迪克毫無怨言,反而對他們再三表示感謝。杜玫望着司迪克年輕英俊的面容,依然陽光燦爛的笑容,心裡難受得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最後走到醫院的過道上又無聲的哭了一場。

晚上三個人夜宿區政府大院邊上的那家酒店,區政府和局裡的人爲他們大擺筵席,祝賀他們此行戰果輝煌,不僅找到了一級白的玉脈,還帶回了這麼罕見的羊脂大玉。區長和局長都再三向徐航許諾,馬上把特別開礦證辦好。如果高平江在海尼拉克發現羊脂玉玉脈,馬上派經濟民警進山保護他們的安全.......

筵席散後,杜玫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手摸了摸牀,一張真正的牀,下面是席夢思,上面有牀單,有枕頭,有被褥,杜玫頓時感覺有如隔世。

張子淳和徐航就睡在隔壁,三個人都睡不着,過了會,徐航撥內線過來,叫杜玫去他們房間吃宵夜。

三個人發現自己胃口好像變小了,居然裝不下多少食物,最後對着一桌子宵夜只能喝悶酒。

三人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高興,所有人都活着走出了大山,玉石也安全運達,但是三人卻一點輕鬆的感覺都沒有,沿途的艱辛已經在他們的**上,繼而在他們的精神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這火印還如此新鮮,以至於他們還在感覺那灼人的劇痛。

過了良久,杜玫低頭看着手裡金黃色泛着輕微泡沫的啤酒,小聲問:“你們在中途,有沒有一次想過,把那塊玉扔了?”

張子淳和徐航彼此看了一眼,都緩慢的點頭。

張子淳說:“我一千次一萬次的想過,把玉扔了——其實也就是幾千萬,雕好後也不過上億,值得爲它付出生命的代價嗎?特別是司迪克手臂被絞斷的時候,我問自己,到底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杜玫輕輕的說:“其實你們去河裡打撈的那次,也非常兇險,每個人都可能被河水沖走。另外就是,那時大家的體能都已經衰弱到了極限,這麼凍過,居然沒有任何人得重感冒,然後轉肺炎,然後.....不能不說是個奇蹟。塞地的腿被水下的石頭割開了,我一點給他消毒的東西都沒有,我那時不敢說,我非常擔心他會得破傷風,甚至敗血症.....他居然一點沒被感染,除了山神福佑,真沒法解釋......”

張子淳嘆氣:“其實走過的每一步都很兇險,我們隨時都可能跟着石頭一起滾落山崖......但是我真不能放棄那塊玉。我對自己說,反正我放棄了,他們也會把它擡出崑崙山,因爲那塊石頭.....沒人能拋棄這樣的財富。我不能,塞地他們更不能。每年于田礦區都會出百公斤以上的大玉,品質好壞不論,每年的大玉最終都會被完整的運下山。大家都知道這裡面的價值,所以每年都會有人不畏辛苦,冒着生命危險往外運。”

張子淳說:“其實這樣的極品大玉,不知道有多少人窺覷。每運一歩都是險象環生。如果沒有阿地裡,這玉我們根本運不回北京。他每年給我送料,一路上沒一次是太平的。從和田到烏魯木齊,這一片沙漠不是任何人都能帶着幾千萬上億的玉料走過的......”

徐航溫和的說:“任何人都會說生命比錢重要,因爲無論多少錢都買不回生命。但是,錢卻能買走生命,甚至價錢也不怎麼高。別說這麼幾千萬上億,甚至幾千塊,都足以讓人鋌而走險。這種案子,我見得多了......”

徐航忽然話鋒一轉:“哎,塞地他們,這次真是太辛苦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酬謝他們纔好。伊斯蘭教徒,真是的.....不吃豬肉,不吃這個,不吃那個—這也罷了,還不喝酒,不犯淫-欲.......我都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慰勞他們,只好送他們一人一輛摩托車了事。”

杜玫疑雲大起:“你們想怎麼慰勞他們?”

徐航不吭聲了,張子淳小聲嘀咕:“男人還能怎麼慰勞,把他們統統帶到和田市,好酒好肉,然後叫一堆小姐來讓他們好好放鬆放鬆......”

杜玫昏倒:“人家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正經男人。你們......毒害純潔青年。”

徐航忙說:“我們只是這麼說說。我們這不沒這麼做嘛。”

“高平江真會這麼做,我們不會。”張子淳也趕緊說。

杜玫兩眼望天花板,老天怎麼不收了這個流氓......哦,這話現在不能說,不吉利,等他安全回到北京後再詛咒吧。

第二天,三人從和田起飛,八個小時後,三人從北京機場出來。三個人突然感覺到北京好陌生。

張子淳公司裡的司機來機場接他們。三人鑽進豪華的加長款奔馳車時,腦子都有點糊塗了。

三人對自己說:我回到北京了,居然還活着。

三人整整思路,對自己說:嗯,我居然活着回到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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