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東霖貢院開榜,對雨霖郡數萬人的儒生羣體來說,乃是一年中最爲重要的一件大事,而作爲本郡士林的首領人物,雨霖郡郡學祭酒,李延年李大人,自然也是非常關心這一科舉盛事。
從五月七rì郡試結束到今天放榜,李延年一直密切關注着此事的各項進展。因爲,參加雨霖郡試的考生,有一半都算是他的學生,而郡學門生上榜的人數,直接關係到了他今後的仕途與命運。如此人生大事,他又豈會不放在心上?
憑他現在郡學祭酒的身份,幾乎沒有可能,來主持一屆科舉考試,而且因爲要避嫌的緣故,任何時候,他也不能主動和那些考官接觸,更不能干涉郡試的每一個步驟,但是,一旦新科郡士的名單出爐,他卻是除貢院諸考官之外,第一個得到消息的官員。
聖佑十年,雨霖郡建制以來第七百八十七次郡試,本郡郡學上榜的學生,共有三十七人,一榜七人,二榜十一人,三榜十九人。昨天夜裡,李延年便已經知道了確切的消息。這也算是雨霖郡學歷年來取得的最好成績了,讓他頗感欣慰。
不過,七號那天,考完最後一場,主考官歐陽大人,在衆多考官面前,力排衆議,一錘定音,將郡學新生洪毅的名次,由案首壓到三榜第一的事情,李延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也得知了這一令人萬分驚異的意外消息。
今天,整整一天,他就在自己府裡待着,哪也沒去。直到現在,他已經接見了好幾撥在今年郡試中折桂中舉,特地前來感謝師恩的郡學士子。如今,就只剩下洪毅沒有來過,若是猜得不錯的話,他應該也在路上了。時辰還早,就算晚一點來,也不算失禮。
“老爺,天快黑了,茶水也涼了,你還在等啊!”這時,李延年的夫人羅氏,忽然從外邊走了進來,一臉不愉之sè,似是有些埋怨。
“無妨,這樣的好rì子,一年難得有一次,老夫心裡高興,坐着也舒服。”
“老爺,你可真是想得開呀!這幾個時辰裡邊,入府的考生,也有四五撥人了。晚上的謝師宴,府裡已經準備齊全了,你那些中舉的學生,難道還沒到齊嗎?呵呵,今年,王博那孩子也來了。那麼,究竟是誰來的這麼遲呢?”
羅氏出身於書香門第,嫁給做了幾十年本郡提學的李延年後,耳濡目染之下,對科舉官場上的繁文縟節,一應規矩,倒也是非常熟悉。此時,見夫君甘喝涼茶,卻一直用心等待,羅氏自然有些好奇,於是說道:“那個學生,真的如此重要嗎?”
“嗯,我這新收的學生,叫做洪毅,本是數萬裡外的京城人士,三年前遷來本郡。想我那十九弟,自幼聰慧,兼好儒學,但也是從二十歲之後,纔開始步入科場,參加郡試,可洪毅今年才十七歲,就已是郡士之身,前途不可限量啊!”
“夫人,你可知道,我的那幾個頂頭上司,看過了他第三場的應試文章,都是紛紛讚不絕口,稱他有榜首之資,若不是主考歐陽大人,覺得此子少年老成,文章缺乏新意,便以自身大儒的威望,硬將他的名次定爲三榜首位,恐怕今年,我們雨霖郡的郡試,就會打破常規,出現一個在二十歲以下的少年案首了。”
“咿呀,夫君,此事是真的嗎?”羅氏一臉震驚,似乎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議。
在這個神鬼亂世,妖獸吃人的世界,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沒有了武功,就相當於沒有了任何生存的能力,這是萬萬不能被社會所接受的。
南荒地處邊疆,臨近十萬大山,仙凡雜居,尚武之風猶勝。而一個小孩的習武資質,在十六歲之前,幾乎無法完全確定,所以,這裡的讀書人,少年時仍以習武爲重,進學的年紀都是比較滯後的。
自宣宗時代開始,南荒九省歸入王朝疆域的數千年以來,偌大的雨霖一郡,甚至整個東霖行省,從未出現過一個,年紀在二十歲以下的郡試案首,故而,羅氏聽到李延年的話,纔會如此之驚訝。
“當然是真的,而且,郡試之前,雨霖城中,某一位與許多軍中將領關係甚密,甚至和前太子妃(誠意伯府)說得上話的大人物,還專門派人傳話給歐陽主考,特地爲洪毅求情,可見,只要他應考的行文,不是太差,這次郡試就必定中舉!”
“是哪一位大人物啊?”
“都督府五品參議,高雲!”
“高雲,高雲?莫非是,去年仲夏之時,引發天雷地火,渡過地仙重劫,修成地仙功業的前南荒衛指揮使,高雲高大人!”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神仙高人吶,李夫人暗自心驚,倒吸了一口涼氣。
“正是此人!他雖然多年前已被調離軍中,這些年又一直擔任都督府的文官閒職,但是,南荒境內,那些提兵在外的八省(南蠻行省除外)將領,大半出自南荒衛門下,幾乎清一sè的洪京人士,兩者之間的關係不是那麼容易斷的,此人在軍中的威望,一直僅次於大都督,連南宮上將軍也多有不如。”
“去歲雨霖城外天現異象,過了沒多久,高雲大人成就地仙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南荒,從那時候開始,軍中衆多洪京籍的將領,要求此人出山領軍的呼聲,就一直喧囂直上。聽說,就連文昌侯府內,那位暫領東霖行省事務的長公主殿下,也要讓他三分呢。”
羅氏頓時莞爾一笑,樂不可支地說道:“哼,什麼侯府啊,雨霖城裡雖不知道,大都督自建成這座府邸之後,除了大婚之夜,幾乎從沒入住過,根本就是一座‘公主府’嘛!你們男人呀,真是死要面子!”
“夫人吶,明明說的是正事,你怎麼扯到這些市井謬聞上去了?雖然,文侯這幾年一直在都督府閉關,非要事不出,但他的正式府邸,畢竟是‘文昌侯府’,而不是督署衙門,更不可能是什麼‘公主府’。我們家世代在南荒爲官,家族家業皆在此地,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心裡應該有數,要不然,很容易招來大禍的。夫人吶,你千萬要記住,說話的時候,不要和那些市井之人一般淺薄,關於公主府的事情,往後切莫再提!”
自己的夫人,真是大膽,竟然連大都督的家事,也敢拿來開玩笑,李延年登時被驚出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刻上前,捂住她那張愛說閒話的大嘴。
“好好好,我不說啦!”羅氏看到丈夫臉上驚慌失措的樣子,一顆心立馬軟了下來,輕聲安慰他道:“老爺,你先喝口茶,消消氣再說!”
“嗯,老夫說到哪了?哦,聽老十九說過,他的恩師歐陽大人,與那位高大人,在很久之前就認識了,而那位高大人,好像就是洪毅的親舅舅。如果不是洪毅一家還揹着大逆欽犯的身份,想必他們早已相認了。不過,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李延年剛說到這裡,就聽見府外看守門房的老家人,差人傳報進來一個消息,說是今科郡試三榜第一名,新晉郡士洪毅,前來拜見恩師了。
“說竈君,竈君到!(類似於‘說曹cāo,曹cāo到’的典故)你那位學生,來的真是及時啊,恭喜老爺了!”李夫人只留下一句含義不清的話語,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雨霖郡學教授所居之地,李府正廳之內,郡學祭酒李延年李大人,當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就叫下人請洪毅進來。
片刻後,一位年約二十的翩翩少年郎,光彩照人,氣度不凡,穿着一身紫sè儒服,一步一踱,中規中矩地走進了大廳,一見到李延年,就忙着跪下行禮,叩謝師恩。
“學生洪毅,拜見山長。學生能有今rì之成就,多虧了恩師三年來的教誨。學生無以爲報,如今奉上一件小小禮物,還望老師莫嫌寒酸。”
“先起來吧,這裡就我們師徒兩人,無須如此客氣。”李延年見他手裡還拿着禮物,似乎有些不悅地說道:“洪毅,你家的狀況,老師早已知曉。今rì謝師宴,人來了就行,帶什麼禮物啊?收起來吧,你母親持家不易,不可如此破費!”
聞言,洪毅微微叩首,直起身來,接着又萬般誠懇地說道:“若非老師當rì好心收留學生,學生哪有資格參加郡試,哪有考取功名的機會。這件禮物,正是學生的母親特別交代送過來的,還請老師一定要收下!”
洪毅說着,就揭下紅紙,打開禮盒,從裡面拿出一方古硯來。
這方古硯,青石底,雕龍面,四角線條看似簡單,卻玄機暗藏,硯臺兩方噴水之處,各盤着一隻無角螭龍,隱隱然,騰雲起霧,水汽嫋嫋,恐怕並非凡物。李延年看了,心中頗感奇怪,接過來仔細一瞧,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霎時驚聲失sè地問道:“啊,莫非是大運天朝儒修,必備的文房四寶之一‘雙龍戲水硯’?”
“呵呵,老師不愧是本郡士林之首,連數百萬裡之外,大運天朝的儒修軼事,也有所耳聞。不錯,眼前之物,正是天朝名匠所制的‘雙龍戲水硯’。昔rì,孃親出嫁之時,學生的外叔祖,就是已故的高太師,曾賜下了兩方硯臺,今rì,學生中了郡士,自然要來拜見山長,可是學生家窮,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只能奉上一方古硯,用以酬謝師恩,萬望老師切莫嫌棄!”
雙龍戲水硯,輔助xìng上品法器,可以集聚天地間最爲純淨的水靈氣,還可自動研磨墨塊,添水稀水,提升古硯中的水墨品質,乃是天下儒生最喜愛的筆墨珍奇之一。
這玩意,即使在大運天朝,也是一件萬金不易的珍奇物事,必須是步入長生之門的儒修,纔有資格購置。當今大洪王朝,也就三五個入門的儒修而已,歷年來從天朝購置回來的雙龍戲水古硯,最多不過一千方,多爲朝中權貴所藏,很少流入民間。如此看來,洪毅送出的這份禮物,可就是相當的貴重了。
此刻,李延年心裡也是左右爲難,這麼好的東西,要說放棄吧,絕對是有違自己的本心,如果收下來,可自己畢竟是士林大儒,怎能講究這等虛榮呢。不過,最終還是虛榮心理佔了上風,良久之後,李延年長嘆一聲,悠悠說道:“好吧,你也是一片誠意,爲師就收下了。晚宴即將開始,這一屆的新科郡士,都在花園裡飲酒作詩,你也一起去吧!”
“是,老師,學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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