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在派出所待到了晚上,也沒見到她媽,只有她媽找來要打官司的律師,打她的手機是關機的狀態。
常青煩躁地扒了扒頭髮,覺得以前她爸說的“家人之間愛得清清楚楚,恨得含含糊糊”不太對。
她媽媽根本不在這個範圍內。
她揹着揹包,也不想開車了,慢慢沿着街邊走回家。
周圍的街景越靠近白事街越寂寥,像從現代化的城市直接回到了破舊的小鎮一樣。
常青在街口,遠遠看着被半掩在黑暗裡的一棟又一棟小樓,最後把目光停在她家。
從窗戶裡伸出來的花草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搖晃晃,平白添了不少煙火氣。
自始至終,整條白事街,只有他們家最有煙火氣、人情味。
常青眨掉眼底的溼意,仰頭看着根本看不到的星星,輕聲問道:“爸爸,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會在這個時候放媽媽一個人待着嗎?”
夜風吹過,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你走的時候,我很難受,還可能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說過不少傷害媽媽的事。那時候可以用不懂事來敷衍,可造成的傷害是真實存在的。如今四年過去了,我總得有點進步吧。”
語畢,常青重新回到派出所要了餘萬年律師的電話,軟磨硬泡問到了李鳳萍所住的酒店地址。
常青怕又像上次錦城那樣敲門沒人開,索性就讓酒店前臺的人去刷開房門。
房間內的燈都被關了,隱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窗邊。
常青關上門,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從酒櫃上拿了兩杯酒和酒杯走到李鳳萍面前坐下。
李鳳萍的目光慢慢從窗外移到常青身上,“你還來做什麼?”
“就覺得這個時候我應該在你身邊。”常青當着她的面把手機給關了。
擰開酒瓶,把兩個酒杯都倒滿了,“我們還沒一起喝過酒吧?喝一點,心裡不高興就罵,罵完了該怎麼過還怎麼過。”
李鳳萍拿過酒杯仰頭喝了下去,“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媽媽,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
“我也不是所謂的好女兒。”常青也灌了一大口烈酒,辣得她眼淚都差點下來了,“也沒誰說一定要按某個模版活着。”
“你今天真想打我?”
“要是名湛沒拉我,我已經打了。”
“你脾氣也接了你爸的,生氣來得快也去得快。”
常青又給她續了一杯酒,“你愛過我爸嗎?”
“說不清楚,二十幾年夫妻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李鳳萍沒想過有一天能跟她的女兒說這些,“我把最好最深的感情交給了餘萬年,對你爸有感激、感恩、夫妻之情都有,愛情不知道有沒有。世上大部分的夫妻都是湊合,我和你爸算是挺好的了。”
常青漫應了一聲,“至少你們不吵架、不打架,家庭氣氛還挺和睦,外人看着就像一個很幸福的小家。”
“我跟你爸結婚之後,從來沒有後悔過。哪怕我再遇到餘萬年,我也從來沒有後悔跟你爸在一起。你還小,不知道人死如燈滅的道理。人沒了,很難再嫁。如果那人不是餘萬年,我也不會再婚。”
“你這話要是在別的時候跟我說我理解不了,今天我能聽進去。”
“你還是心太軟了,那個小警察足夠珍惜你嗎?”
“以後說不準,現在很珍惜。”
李鳳萍眼底泛淚,看着專心倒酒的常青,話都梗在嗓子裡,“媽媽沒有經驗可以教你。”
“沒關係,我的路我自己能走,走得不好我坦然面對結果。你想過以後的生活嗎?”
“想過,以後我還是在錦城生活。餘萬年公司我不會管理,回頭讓財務和律師合算出數字,摺合成錢賣了。他原來的戶頭上還有不少錢,這些錢夠我好好的活完下半輩子了。”
“缺錢了找我要,爸爸留下的那些錢本來也有你一份。”
“那些錢你自己留着。”李鳳萍發現到頭來她還沒有她的女兒成熟、寬容,“以後小祿就跟着你過,我每年給你們五十萬。你不想工作就別工作了。”
“爺爺當年的承諾還沒有完成。”
“按照你們不記孩子、不記親友的個性,一千個人確實沒達到。事實上,早就已經過了。我記得有一年殷江水漲,淹了不少人,死狀很慘烈。你爺爺跟其他大了不分晝夜的爲他們入殮、下葬,你在筆記裡看到過這些人的記錄嗎?”
常青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你爺爺和爸爸很多都不記,連你也是如此。你們的承諾早就兌現了,你和他們都捨不得放下這一行,不想別人找你們幫忙的時候聽到的是拒絕。你跟你爺爺、爸爸不一樣,你要嫁人、要結婚,沒有幾個男人和婆家會接受。”
常青抿了口酒,舌尖依舊熱辣辣的,“我會好好考慮你的話。”
“嗯。”
兩人說到這裡後都沒話說了。
橫亙在她們之間的東西太多,如果不是餘萬的死打破了短暫的平衡,這些話她們一輩子也不會說。
哪怕她們是母女,她們也都分別是獨立的個體,她們不是同一類人,遲早會憋出新的矛盾。
李鳳萍突然說道:“年輕的時候有人給我算命,說我命苦,孤獨終老,現在算是應驗了。我以前很害怕這些事成真,總是逃避。如今真走到了,發現也沒有那麼可怕。”
“那是你有很多錢,還有我和小祿也並不恨你。你想回來隨時都能回來,並非真正的孤獨終老,老無可依。”
“是啊。第一段婚姻爲我留下了兩個孩子,第二段婚姻給了不少錢,也不算孤獨終老。”
常青見李鳳萍已有醉意,想把她到牀上去睡。
李鳳萍推開她的手,眼淚因爲推拒的動作掉了下來,“你願意來這一趟夠了,我沒有想到你還願意來安慰我。”
“如果餘萬年沒死,我不會來,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他死了,就剩你一個人,我覺得你會想要一個人陪着過第一個晚上。思來想去,我是最合適的。”
“說到底,我還是託了你爸爸的福。”
“也許吧。”常青抽了幾張紙巾塞進她手裡,“我的教養大概就能忍過今晚,明天你要是再整其他的事,我還是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