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今年是全運會年,運動員所在的省份都要力爭一個好名次。
各省的着眼點和總局有區別,關係錯綜複雜,所以爭吵起來也分外激烈。
這次有兩名短跑運動員接踵受傷,他們被譽爲蘇炳添之後國內短跑的希望之星。
一人已經29歲,過了黃金年齡,或者說將將搭上黃金年齡的尾巴。
一人才22歲,十足的希望之星。
足足二十分鐘後。
老人擡手,用右手食指關節敲了敲桌子。
聲音不大,但所有人立即停止爭吵,給與了足夠的尊重。
演戲麼,都是千年的狐狸,都是專業的。
爭吵並不只是爭吵,而是爲了獲得利益。
“小劉2008年的手術,我跟着去了休斯頓。”老人淡淡說道。
他的眼睛微微閉着,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術前,我反覆諮詢克蘭頓醫生,相關的醫學知識我都能背下來。其實手術在我認知裡是很簡單的,跟腱部位切一個小口,把骨刺、鈣化點切下來。跟腱炎……唉。”
“當時我聽克蘭頓醫生的解釋後很輕鬆,但我對照這麼多年見過的跟腱斷裂的運動員的康復,產生了一點點的疑惑。”
“如果手術很簡單,爲什麼跟腱斷裂後運動員的職業生涯基本就過了巔峰期呢?”
“當時的情況你們也知道,小劉在咱這兒的奧運會比賽上跟腱出現問題,網絡輿論風暴,三人成虎。”
“唉。”
老人自顧自的說着,最後又一聲長嘆,彷彿惋惜當年小劉沒有在國內第一次舉辦的奧運會上力拔頭籌,成爲民族英雄。
非但沒有成爲英雄,反而被無數網民口誅筆伐。
那應該是最早的幾次網絡風暴之一,老人曾經親眼目睹身處漩渦中心的小劉如何悲慘。
“手術那天我記得是12月,我在手術室外等了2小時15分鐘。這個時間超出我的預料,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手術做的細一點是對小劉有好處的。”
“帝都奧運會參加不上,可以在12年參加倫敦奧運會。”
老人細碎的回憶,從08年美國休斯敦一直到12年英國惠靈頓,從第一次手術後再次回到巔峰並且平了當時的世界紀錄再到奧運會上跑斷跟腱。
每一份回憶都沉甸甸的。
“我就在想,醫生們爲什麼不能讓小劉的跟腱恢復如初呢?”
“不過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我還想返老還童呢。”
老人訕笑了一下。
“我知道這裡面涉及的東西很多,小劉帶傷上場,是因爲贊助商與我們的壓力。可惜哦,可惜。”
說到利益,這裡面的東西更加錯綜複雜。
所有人沉默。
老人也沒把檯面下的東西擺到檯面上去說,點到即止。
“最近我瞭解到一名女子舉重運動員肩關節手術後的經歷,覺得很有意思。”
“術者和我們沒什麼聯繫,給運動員做手術也只做過3例。”
說着,老人睜開眼睛。
“除了她之外,還有現在在德國踢球的王大力,再有就是內馬爾。”
“李老,內馬爾的手術我聽人說是在德國完成的,他來國內就是配合那檔綜藝節目。據說,節目組給內馬爾的團隊開了他們無法拒絕的大價錢。”
一人輕聲說道。
“大價錢?呵呵。”老人搖搖頭,“你覺得以內馬爾在國際足壇的地位和收入,一檔綜藝能開出多高的價錢合適。荒謬!”
“李老,那您認爲國內要是有醫生能完成跟腱斷裂的手術,並且能讓運動員基本恢復100%的運動能力的話……”
另外一人質疑,他說着說着頓了一下。
“有些動作內馬爾本來已經做不出來了,年紀大了麼。再上跟腱斷裂的手術,他的水平應該迅速下滑。”
“可是我看過內馬爾最近的比賽,感覺老樹新芽,內馬爾好像年輕了三五歲。老了之後做不出來的假動作他現在卻能很順滑的做出來,並且射門的力量很足。”
“您也知道,小劉第一次手術其實沒有完全的必要,而且也只是小手術,跟腱炎麼,取幾個鈣化點也就夠了。
問題在於08年以後小劉爲了跟上時代修改了技術動作,從8步上欄改成7步。”
“這也要求跟腱承受更大的力量。”
“我看內馬爾的奔跑以及射門動作,有一種感覺——他的跟腱不僅僅回到受傷前,而且似乎還得到了加強!還有一點是內馬爾似乎對自己的跟腱很有自信,做動作的時候根本不怕跟腱再次斷裂。”
“簡單點。”老人敲了敲桌子。
“嗯。”那人應了聲,“我的感覺是比較內馬爾和小劉的手術,我認爲手術斷然不可能是參加一檔綜藝的年輕醫生的手筆,只可能是噱頭。”
說完,他補充道,“李老,小劉在英國做了跟腱撕裂的手術,術後不到2年退役,您是知道的。我估計是歐美在運動醫學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所以內馬爾才能恢復如初。”
剩下的話他沒繼續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注意過趙大力,那孩子說是沒什麼希望了,怪可惜的。但一段時間沒消息後卻出現在德甲賽場。我很奇怪,還專門找人問了他的教練。”
“後來我注意到給趙大力做手術的醫生好像是給內馬爾做手術的醫生重疊,不過後者只是前者的助手。”
“助手?!”
“嗯。”
大家驚訝,這個八卦讓所有人震驚。
隔行如隔山,雖然都是搞體育專業的,但幾名足球運動員的手術他們不瞭解也是正常。
“助手能做手術,那當時的術者得多厲害!”
“是啊,內馬爾在國內做手術的事兒可能是假的,但趙大力應該是真的,我也關注過那小夥子,核心力量是真強!每一次抽射,每一次變相,我都怕他跟腱斷掉。”
“也可能是傷情不重,術者只是撿了一個便宜也說不定。”
李老聽着大家亂糟糟的議論,最後第三次敲了敲桌子。
“擺在咱們面前的問題很簡單,兩名短跑運動員,找誰去做手術。”
“李老,我建議還是去美國做。”一人堅定的說道。
……
會議草草結束。
老人坐在沙發上,遲遲沒有離開。
很久之後,他的秘書小聲提醒道,“領導,時間已經不早了。”
“唉。”李老深深的嘆了口氣。
“沒辦法,您也彆着急。”
“國內好不容易出了幾個頂級短跑運動員,有希望能續上小蘇的那把火。結果……唉。”
秘書保持沉默。
剛剛陳賀強所在地的領導已經表態,要帶他去美國做手術。
哪怕李老以自己的老臉拿出來說事兒,也沒能改變他們的想法。
這是最穩妥的,也是最可行的。
但李老明顯不這麼認爲。
陳賀強才22歲就遭遇了跟腱撕裂,他甚至都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巔峰時刻。
哪怕如此,陳賀強也跑出過9秒84的成績,只比蘇炳添慢一點點。
他是國內短跑的真正希望。
老人也很猶豫,畢竟潛意識裡他也一樣認爲去美國做手術更安全。
正常來講受傷後6小時急診手術的效果是最好的,之所以拖着遲遲不作手術,就是因爲國內的運動醫學水平要比國外差。
“就這樣吧。”老人嘆了口氣,“李牧之現在怎麼?”
李牧之29歲,已經過了黃金年齡,只能說是還能打,但成績如何,大家都不報以希望。
“他本人想去美國做手術,但承擔不起高昂的費用。”
“你去和李牧之說一聲,明天我去看看給趙大力做手術的主刀醫生。”
“好的,領導。”
……
“李老是真的老嘍。”
陳賀強的教練得知消息後很感慨的點評着。
“這麼簡單的騙局,就跟當年的龍芯一樣,根本就是扯淡。說國內一個上綜藝的年輕醫生能搞定跟腱斷裂,真是不知所謂。”
“對麼,內馬爾的手術能在國內做?說死我都不信。”
“你看了內馬爾最近的比賽了麼?我感覺內馬爾的水平竟然見漲。前幾年內馬爾踢球老氣橫秋的,有些動作能做但是不敢做。可現在,有了經驗,身體情況也堪逼十幾年前。”
“內馬爾的恢復程度讓所有人震驚,今年世界盃可好看嘍。要是內馬爾能複製梅西的路,帶隊奪冠,雖然說不上球王,但也滿足了咱們這些老球迷的心。”
“說起內馬爾,我特別不喜歡那檔綜藝節目。開始說文班亞馬來手術,後來臨時改成內馬爾。這裡面滿滿的都是把戲,我一點都信不着。”
“一檔綜藝節目而已,李老怎麼能當真呢。趙大力倒是有可能,但我覺得趙大力首先還是年輕,再加上天賦比較好吧。”
“跟腱斷裂,小劉怎麼樣?受傷後不到兩年就退役。小貝怎麼樣,10年跟腱斷裂,不到3年就沒了合同。”
“對!還有意甲的斯皮納佐拉,他跟腱斷裂後羅馬隊好像要把他出售。這些年,只要看見喜歡的球員跟腱斷裂,我的心就咯噔一下,知道這人的運動生涯是完嘍。”
“NBA裡,杜蘭特之前多強,跟腱斷了以後能明顯看出來他水平在下滑。雖然還是很強,但基本只能憑藉身高、臂展、中投來解決問題。在勇士隊的那個阿杜是沒嘍。”
“希望咱沒什麼事兒,這次去美國做手術,一定要順順利利的。”
兩人聊着有關於跟腱斷裂的事兒。
尤其是涉及爆發力的項目,前有小劉,後有克里斯蒂安·泰勒,都在跟腱斷裂後迅速淡出體壇。
對於運動員來講,跟腱斷裂就是無法逾越的高山。
“小陳才22歲,希望他能像趙大力一樣,迅速恢復。”
“畢竟年輕麼,還是有希望的。”
“現在去做手術已經晚了,我當時就想第一時間飛去美國,不管是在休斯頓還是別的什麼地兒,只要不去波特蘭就行。”
今年的全運會他們的重中之重,現在陳賀強接受手術,術後康復還要一段時間。
趕上全運會的時候能不能恢復到最佳狀態……大概率不會,這是很遺憾的。
“李老話裡話外的意思建議小陳留下來手術,這簡直就是扯淡,是不負責任!”
“真不知道李老怎麼想的,留在國內做手術的話一早就做了,還至於等到現在麼。我看啊,李老是老糊塗嘍。”
“別管他,領導已經頂住壓力,明天咱們就去美國。”
“希望手術順利,希望小陳能在全運會上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
吉翔坐在辦公室裡,一邊看書,一邊打結。
他眼睛不看線結,雙手憑着肌肉記憶熟練的打出一個又一個結。
“吉翔醫生,好像在幾十年前打結是很重要的技能。但隨着電刀的出現,打結的重要性已經消失了,你怎麼還這麼認真。”林九則問道。
在電刀出現前,一臺手術動輒幾個小時,打結、止血佔據了其中大約40-50%的時間。
所以打結又快又穩,是手術成功的基本保證,也是當時對外科醫生的要求。
但隨着電刀出現,止血的方式有了本質的改變,打結也從之前一臺手術幾十、上百個結變成十幾個結,重要性迅速下降。
現在做手術,打結的穩定性纔是最重要的,快不快沒人要求。
反正就十幾個結,慢一點無所謂,打的結實牢靠纔是最重要的。
“隨便打打。”吉翔微笑,“閒着也是閒着。”
“吉翔醫生,我最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不懂。”
“你說。”
吉翔像是老醫生似的隨口問道。
林九則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國內的醫療環境並不好,我見你們平時都要做很多無用功。雖然我搞不懂,但是趙哲趙醫生跟我說過,我也在做。”
“林醫生,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趙哲停下手頭的工作,“國內的醫患糾紛吧,根源不在於醫生的技術、水平,也不在於患者、患者家屬的素質,而在於費用。”
“費用?麻省的費用更高。”
“不一樣,我給您舉個例子吧。”趙哲絮絮叨叨的開始說道,“前幾年我一個同學過年回來,喝多了後聽他說他在南方一家大型三甲醫院工作。一位領導的家屬在魔都做了主動脈夾層手術,術後一直聲音嘶啞,說話有氣無力。”
“哦?是環杓關節脫位麼?”林九則隨口問道。
趙哲豎起拇指,“牛逼,林醫生!環杓關節脫位的診斷很難得出,他們當時走了很多家醫院,都沒確診。”
林九則淡淡一笑,這對他來講不算什麼。
“後來在我同學那確診,並且做了環杓關節復位手術,術後2周恢復正常。”
“您要是患者家屬,會怎麼想。”
“肯定很感激,環杓關節脫位這種病很罕見,沒有一定臨牀經驗的醫生是診斷不了的。我見過誤診十幾年的患者……要不然呢?”
林九則說着,感覺到哪裡不對勁兒。
“那個患者家屬非但不感激我同學,反而對他很冷淡,見面後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不三不四?”
“就是很不高興,但畢竟病看好了麼,也不好說些別的。”
“爲什麼?”林九則驚訝。
在他的想象中,只要病看好了就可以,其他都不重要。
“看病花錢了呀。”趙哲道,“只要花錢,就會有矛盾。國內最近二三十年什麼時候醫療矛盾最輕?還不是當年在方艙的時候麼。爲什麼?看病不花錢。”
“……”
林九則無語。
“雙方關係好壞,並不是長處,而是短處。”吉翔一邊打結,一邊說道,“醫生醫德高尚啊,什麼不計報酬不畏生死,聽聽就算了。”
“而患者呢,因病返貧、人財兩空的例子也不罕見。”
“別說這些沒用的,想到最深處也沒什麼意義。”
趙哲笑呵呵的看着吉翔。
“小吉,你看問題的深度比我這老主治都深,犀利的很。”
吉翔對趙哲拍馬屁一點感覺都沒有,繼續打結。
不管是系統npc還是周教授,抑或是白處長都知道問題的根源所在。 ωwш ▲TTKΛN ▲c o
可要想解決的好,只能等真正的共產主義實現。
至於現在麼,醫生只是醫生,只能是醫生。
吉翔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
“小吉醫生,你來一下。”鄧朝洪在門口招手。
“鄧老師。”吉翔站起來,走到門外。
“省裡體育部門給我打電話。”鄧朝洪一邊說一邊往防火通道走,他表情謹慎,有些嚴肅。
體育部門?
“有人要做手術?可以來呀。”吉翔隨口回答道。
“他們要找我做手術。”鄧朝洪哭笑不得。
吉翔微笑。
這裡面的邏輯關係很簡單清晰,不用想都明白。
“小吉,現在的問題在於……手術到底有沒有把握。”鄧朝洪嚴肅問道。
“鄧老師,抽根菸吧。”吉翔摸出煙,遞給鄧朝洪。
鄧朝洪哭笑不得,他知道吉翔基本不抽菸,但還是隨身帶着。
這孩子的成熟,遠超他的年齡與面相。
“鄧老師,不說王大力和內馬爾,最近咱們也做了十幾臺跟腱斷裂的手術,您覺得有問題麼。”吉翔反問。
“可這次是總局那面的電話,院裡面也很重視。”
“百分之百,誰都不敢保證,您說是吧。”
鄧朝洪無可奈何的看着吉翔。
他像是一名多年老主治、根本不想往上爬,只想着混日子,一點鍋都不準備背。
說話油滑,甚至鄧朝洪感覺吉翔有些油膩。
但鄧朝洪知道這只是自己的想法,假設換成自己的話,應該也是這麼說。
“做唄,信得着就來,信不着的話就這樣。”吉翔無所謂。
“小吉,跟你說個很重要的事兒。白處長前些日子聯繫我,說是要面試錄取你當我的研究生。”
“免試啊,不用,我可以考的。”
“……”
“考試,我擅長!”吉翔露出一嘴小白牙。
媽的!
鄧朝洪心裡惡狠狠的罵了一句。
免試錄取的研究生,要走多少關係,要花費多少心血,他心知肚明。
可吉翔卻根本不在意!
也是,人家沒吹牛。
不管是院裡面的大比武還是執業醫師考試全國第一,都側面印證了吉翔的說法——他擅長考試。
“小吉,不是這樣。”鄧朝洪掰開揉碎,仔細講解,“免試的碩博連讀,明年找個機會讓你畢業。比如說你發表的sci文章有多少篇等等,總之就是爲了推你成爲傑青。”
“傑青要求至少博士畢業或者有高級職稱。”
鄧朝洪補充道。
“哦,辛苦鄧老師。”吉翔客客氣氣的說道。
鄧朝洪感覺吉翔根本不用心,特敷衍。
可這一切似乎又出自吉翔的真心。
那種奇怪的感覺把鄧朝洪直接撕裂。
他沉默抽菸,十幾秒後擡頭看着吉翔,“中間肯定有些爲難的,不說我,但就是白處長就要付出很大心血。你知道麼,爲了你這個研究生名額鬧出多大的事兒。”
“多大?”吉翔怔了一下。
“趙天驕一心一意想要成我的研究生,後來白處長和院長商量過,準備給你免試的名額。趙天驕心裡受到打擊,後來又有人挑唆,就……”
吉翔這回真的愣住。
前段時間趙天驕上吊的事兒他還記得,那次自己在感同身受中還遇到了周教授和沈浪。
沒想到趙天驕自殺竟然和自己有關係。
真是無妄之災。
“攤開了說,我們的阻力很大,別人看着眼紅。”鄧朝洪實話實說,“要是能有國家級的部門鼎力支持的話,一切都會好很多,閒話也會少。”
“好的,鄧老師。”吉翔微笑,面不改色,“百分之百我是真不敢保證,但大概率能成功,至少可以恢復到受傷前的水平。”
“內馬爾是個例麼?”鄧朝洪問道。
“不是。”吉翔回答道,“鄧老師,最近的手術您也看了,患者術後康復速度您也知道,他們不是職業運動員,只是普通人,術後的康復並不算多科學。”
鄧朝洪點了點頭。
他用力的拍了拍吉翔的肩膀,深深看了吉翔一眼。
吉翔卻很不舒服,他是沒想到趙天驕的自殺竟然和自己有關係,真特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