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猶如千斤重的錢和藥方,到鍾木診所去抓藥了。
唐培軍走後,彭家耀眼神複雜地看着唐槐:“你不是很恨我們嗎?爲什麼一下子就捨得拿出三百來?”
唐槐轉過身,冷看彭家耀:“你現在只是我一個病人,不存在恨與不恨。你想活命,想活得更長久一些,就給我保持好的態度和心情。我阿媽從生第一胎起,你們就處處針對她,罵她,欺負她,最後你們得到了什麼?你一直罵我愚蠢,罵我沒用,到頭來,你又得到什麼,我失去了什麼?唐穎奶奶,你不覺得你以前做的,都很多餘嗎?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好。”
“上次到縣城,有明不給錢我看病,不給錢我吃飯,不給地方我睡,我就心酸了。”彭家耀道。可是她一生都是這麼彪悍,她不可能去給唐槐認錯,讓唐槐給自己養老。
在縣城,看到唐槐唐麗,生活得開開心心,餐餐有魚有肉吃,還不爲錢愁,她就後悔了,後悔自己疼愛的,幹嘛不是唐槐和唐麗。
在後悔的同時,見唐槐對那個沒有血緣的爺爺如此尊敬、愛戴,讓他晚年幸福,快樂,她就氣。
覺得唐槐是白眼狼,狠心丫頭,放着親生爺爺奶奶不管,去養一個沒有血緣的老頭子。
唐槐越是有錢,彭家耀越是後悔,她越是後悔,她就越氣唐槐,所以,只要唐槐出現在她面前,她都忍不住口不擇言地罵她,罵完後,她又更後悔了。
這樣的矛盾,一直循環,像個雪球,越滾越大。
現在,在自己最困難,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候,唐槐伸出了她的雙手,拉了她一把。
彭家耀那顆刻薄、憎恨的心,突然就軟了,她看着唐槐,眼前卻不停出現唐有新小時候的笑臉。
漸漸的,彭家耀淚水溢出雙眼,模糊了雙眼,但唐有新小時候的笑臉,更加清晰在她眼前晃。
她應該是把唐槐,當成了唐有新,她含淚看着唐槐,哽咽道:“你是阿媽的小兒子,小兒小心肝,你自小阿媽阿爸就疼愛你。你比你那幾個大哥聽話乖巧,阿媽讓你娶的姑娘家族大,家境好。你偏不聽,非要娶劉小玉,雖然劉小玉家庭條件優渥,可那是地方起家的,我們後人,有多討厭地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地主被後人活埋……”
“你娶了劉小玉後,心都在她身上了,有了媳婦忘了娘,我最疼愛的兒子到頭來最不聽我的話,我能不生氣嗎?我能不恨劉小玉嗎?其實,你死後,阿媽關在屋裡哭了很久很久……”
唐槐站在那裡,靜靜地聽着彭家耀的話,看着彭家耀神情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懷念,唐槐皺眉,在屋裡掃了一眼。
屋裡除了她倆,沒別人,這個老太婆,怎麼盯着她,一直說着奇怪的話?
“難道她眼花,把我當成我阿爸了?”唐槐暗道。
很多病重的人,都會產生幻覺,這個唐槐能理解。
唐槐也沒有打斷彭家耀,站在那裡,一直安靜地聽着,直到唐培軍抓了藥回來。
唐培軍進屋,走到唐槐身邊問:“唐槐,這要怎麼熬?”
唐槐拿過藥:“我來煎吧,有一樣藥要到後面才放的。你在這裡陪她多說話,多逗她開心吧。”
…
唐槐坐在竈前,百無聊賴地拿着一根木柴,在地上有一下沒有一下敲着。
這是彭家耀的廚房,不知道多久沒搞過衛生了,四面牆,都被柴煙燻得黑黑的。
角落裡,跟瓦頂上,到處都是蜘蛛網,蜘蛛網都是黑的。
窗戶又小,一點光線都沒有,牆又是黑的,讓這廚房顯得更加暗無光日。
平時應該沒什麼菜吃,專用來燒菜的鍋,看去好幾天沒用過了,都長了鏽。
以前楊紅星在時,還會把廚房打掃一下,楊紅星到縣城,再到死,已經兩年時間了。
這兩年來,彭家耀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哪有心情打掃廚房。
小時候,唐槐覺得這間廚房很寬,很舒服。
應該是她經歷過很多,人也大了,視野也大了,現在身在其中,她覺得這間廚房,窄得讓人轉不過身。
坐在竈前,看着火煎藥,又可以取暖,還能聽到正屋傳來的倆人對話,頗有另一番心情。
唐培軍:“你還記得生產隊時嗎?爲了爭工分,你頂着大肚子都要去種田,有一次,你踩到了牛屎摔了一跤,嘴上差點就吃了一口牛屎。”
彭家耀:“當然記得,那時摔了一跤,肚子疼,我以爲流產了。最過分的是你,你看見村裡那麼多婦女在笑我也不幫我。”
唐培軍:“你還記得我們村的阿猴嗎?”
彭家耀:“阿猴?是那個我嫁給你沒多久,他就被全村民打死的那個男孩嗎?”
唐培軍:“是他,那時候,我們都餓啊,阿猴晚上到紅薯地偷紅薯吃,被抓到了,生產隊隊長帶着村民氣憤地趕過來,每人拿扁擔打一棍,最後是死是活不了了知,聽說那晚阿猴受傷,離開了我們村,又有人說死了,他家人偷偷埋了。”
彭家耀:“現在聽你講起來,覺得他真可憐。一根紅薯就丟了一條性命。”
唐培軍嘆了一口氣:“那個時候生活這麼苦,多少嬰兒生出來沒奶吃被餓死的?現在生活慢慢變好了,你看我們村,凡是有男人到煤礦挖煤的,都有錢吃飯了。他們開始建樓房了,暴雨颱風都不用擔心瓦頂塌了。”
彭家耀:“別人的生活好了,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差了,你又老了,不然,你也可以到礦上去挖煤掙錢。”
唐培軍:“你說,十年八年後,人們的生活會不會越來越好,到處都是像村長那樣的樓房?”
……
聽到這,唐槐輕笑出聲。
未來,何止到處都是像村長家那樣的樓房?
未來,處處可見高樓大廈,豪車、飛機,高鐵……
提着飯桶進來的景煊,剛好聽到唐槐的笑聲。
他走到她身邊蹲下,溫潤地看着她:“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