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財本身疼得呲牙咧嘴,聽聞此言霎時就露出一抹笑意,眉頭尚未展開,就被拔箭的疼痛疼得險些跳起來,所幸李鐵書雙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肩。
箭拔下來,他便痛得昏死了過去。
李大壯趕過來,直接就看到這般慘狀,當即情緒激動,要下山去與宇銅拼命,李鐵書在一邊勸他,他一個人,又要把李旺財安置地上躺妥當,又要勸李大壯,眼看李大壯轉身就走,忙喊尹莫幽幫忙。
尹莫幽卻似未聽見,忽然彎身,從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轉身便走。
背後只見她身影單薄,衣袖束在腕間,走路分明無風,卻似有凌然風起,壓得嗚嗚山風都低了去,她蹭蹭蹭地登上山脊,遙望南方,只見殘陽如血,甘藍江如帶,那茫茫戈壁似被血染,一個如豆身影漸漸融入那血色裡。
宇銅,此仇記下,他日必報!
她手指握着那支箭,骨節捏得發白,卻忽然低頭轉身,回到自己的帳篷,把它放入自己的箭壺,從此後,此箭她會揹着,待他日與烏暘國交戰時,定要向宇銅討還他利箭收割的人命!
白宗唐親自到營地安撫傷兵,幫着上藥或者遞送物品,晚間是熬得發白的帶草藥的肉骨湯,許多士兵自願陪護伺候傷員,營地倒是罕見的柔和。
第二天一早,在南麓向陽的山坳裡,那一百零一個死去的士兵,被埋葬在同一個巨大的坑洞裡,墳墓堆得極高,這裡蒼松環繞,陽光明媚,他們將在此長眠。
墳前一棵巨柏,被士兵們用刀劈去半邊樹身,燕青拖着瘸腿,拿着鑿子,爬在簡陋的木梯上,在那潔白的創面上一絲不苟地雕刻着那些人的名字。
白宗唐長鬚無風獵獵,他虎目噙淚,帶頭朝着烈士英靈致哀。
長號嗚咽着吹響,隨着晨風遠去,引得甘藍江似乎都在哀鳴。
白宗唐在軍前鄭重說道:
“兒郎們,生而爲男,本就應該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建功立業,今日他們長眠於此,我們活着的人要牢牢銘記他們的生命與鮮血,血債血償,向烏暘國的賊寇討回公道!
可是,現在我們只有數千人馬,只有青州赤地千里,只有餓得嗷嗷待哺的百姓,只有那被飢餓逼得聚衆謀反的饑民,這些都不能讓我們毫無顧忌地就追擊宇銅那個殘暴的兇手!
我們需要的是,安撫青州百姓,招安或擊潰聚集作亂的流民逆賊,讓百姓安居,休養生息,爲我們即將與烏暘國打起來的反擊戰準備充足的兵源與糧草;
我們到此,要做的是那點火的火種,以此地爲根基,深深紮下去,我向你們保證,三年後,願回京城的,我會俱表向陛下列舉大家的功績,帶領你們回京請功;
願意留下的,會給予良田美宅,安置一家老小;
如此廣袤的素有天下糧倉之稱的青州,此時百廢待興,各階武官村保,全都空缺,用我們的雙手,讓青州恢復到旱前的繁盛,我做主,保證給大家一個無比富足榮耀的前途!“……
大軍下山,速行二日,進入青州腹地地界。
沿途只見巨大成片、黃色廣袤的荒涼地帶,大風颳着,捲起層層黃色沙土,乾裂的土地溝渠表面留下無數縱橫的溝壑,無聲訴說着此地乾旱久災。
偶爾可以看到一兩蓬叢草在岩石之下生長着,僅草尖兒能看得見綠色,草葉已被黃沙吹得灰濛濛。
烈日曬着黃土地,惡風卷着灰塵,鞋底似要被那熱浪燙透,灰塵悶得人幾乎喘不過氣息。
來自富庶的京城附近城鎮的士兵,從未見過這等荒涼,一雙雙眼睛默然地望着這廣袤無垠的他鄉路,想着連月來的千里行軍,忽然鄉思就那麼不可遏制地綿延開來。
青州城尚未至,便似已見即將面臨的殘酷環境。
白總督給大夥兒畫的那個漂亮的大餅子,此時顯然無法給他們任何安慰。
這裡還僅僅是青州府的邊界地帶,大軍卻未再繼續前行,午間行到一處大溪流處,白宗唐便下令紮營。
士兵們負重而行,已經走了兩日,沿途缺水,黃土迷眼,汗流浹背攪和着滿身灰塵,苦不堪言。
此刻看到這溪水,都眼睛發亮,歡悅異常,本以爲只會讓停下來補水洗沐,哪裡想到竟然如此照顧他們的情緒,只走了半天就下令安營紮寨,一時間歡呼一片,連收拾營地,安札帳篷的動作都主動歡快了許多。
時候不大,只見沿着溪水兩岸已經撐起了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帳篷。
士兵們在溪水裡翻騰游泳,洗刷衣物,笑聲朗朗。
白宗唐瞧着那一條下餃子一般熱鬧喧騰的小溪流,微笑,眼神悠遠。
情況比預計的要好。
這是青州鼎鼎有名的鳳尾河,好年成時曾經灌溉滋潤着方圓百里上千畝的稻田。
當年河流兩岸遍地種着碗口粗細的鳳尾竹,可惜三年災害,竹筍竹根都被饑民挖掘殆盡,只留下上百尺寬的乾裂的河牀與一些細碎的手指粗細的小竹苗,這裡一蓬那裡一蓬,凌亂地長着,蔫兒兮兮的,毫無精神。
他上一次離開的時候,這裡已經斷流,此時河心竟有着半人深的河水,旱情必然有所緩解,說不定上游某個地方,已經下過雨。
當日有些地方的秧苗已經在官府的幫助下插上了,若有雨水,今年就可能會有點收成,穩住逃散饑民的心神。
歇息了一下午,晚飯過後,大軍即將歇息時,柏然悄然來了尹莫幽營帳外。
白總督的軍令,點了尹莫幽、李鐵書、李大壯悄悄去了中軍大帳。
燕青這些日子一直不拿自己當傷員,一瘸一拐地隨軍跟着醫帳,一路照顧各色病號,他本來是到李旺財的帳子取幾件衣物,剛過拐角,就看到傳令官在帳外叫住與李旺財同一個帳子的李大壯。
他稍微一留神,就看到尾隨二人後邊的還有尹莫幽與李鐵書。
這幾個都是軍中目前來說競技體能比賽比較出色的,這麼晚了,傳令官喊他們做什麼?
旋即想起今日休息時間不同往常,就明白,今晚估計這些人會有行動。
他本想過去與李鐵書招呼一聲,可低頭看看自己那痛得尚未結痂的腿傷腳傷,就默默地站住了。
尹莫幽走在最後,眼角掃到一抹人影,像是燕青,她遲疑一下,往後走去,果然看到燕青站在帳篷的陰影裡。
“你的傷如何能這樣到處亂走?“尹莫幽看只他一人,並無人隨着照顧,不由擔心道。
燕青料不到尹莫幽會如此關心他,囁嚅片刻道:“算了,我就是廢人一個,能動動不想麻煩人。“
聽得一貫高傲的燕青,如今露出這般頹廢之色,說出如此的話,尹莫幽難受得閉上眼,半晌平息了心情,方道:
“你的傲氣呢?腿廢了,難道你的腦袋也廢了?
想想那些連敵人面兒都未曾見就犧牲的同袍,你還活着,還有手還有腦子,如此自暴自棄,你的心可能安?“
“我就是無法安心,方纔如此;你腦袋好使,好好活着。”燕青被她那刻薄的話說得也來了火氣,說着從懷裡掏出一把稀里嘩啦響的金屬,朝尹莫幽遞過去。
“什麼?”尹莫幽凝眉,並不接,總覺得他那話好像臨終贈言一般不吉。
燕青神色黯然,深吸了口氣,方能說出話:“李鐵蛋,你有腦子有身手,活着總有發達那日,這兵器是我這兩日琢磨出來的,給你防身用。”
“不用,你自己留着保護你自個兒吧!”尹莫幽說完,轉身就走。
燕青見她真的拒絕,慌忙疾步上前,擡手就去抓她的肩,阻止她離開。
尹莫幽矮肩,弓步,一個胳膊肘擊在他的腰間,燕青砰然一聲就摔倒在地。
她高高地站着,俯視摔倒在地、一臉絕望的燕青,許久,彎腰伸手取了他手邊那串窸窸窣窣的鐵鏈般的東西,直起身看。
燕青見她拿起看,當即骨碌一下就坐起身,對她獻寶一樣地推薦道:
“這東西是用那些——箭做成的,首部是六個箭頭焊接在一起,焊接處有可以拿手抓的橫柄,可當做短兵器近身攻擊,那晚決鬥時,你說你擅長短兵器,故而覺得送與你用極合適;
而且這後邊的是長長的箭桿打造的鏈子,那日瞧你的馬鞭甩得那般漂亮,似乎很像——拿這當做流星錘用,威力定然不同凡響。”
尹莫幽按着他說的抖落一下,果然驚喜地發現這鐵鏈的一頭是摸着很舒服的一根光滑的木柄,類似馬鞭杆。
鐵鏈盡頭連着那尖銳得到處都是鋒芒的箭頭焊制的尖勾錘,她退後兩步,嘩啦一聲抖開鐵索,唰唰幾下,只聽錚錚有聲,也不重,用着還算趁手。
“你剛纔說我甩馬鞭漂亮,很像誰?”尹莫幽緩緩收了勁兒,把那鐵鏈連着柄一起捆綁在自己的胳膊上,纏到手腕處,正好鐵鏈用盡,那手湛湛捏住那箭頭錘下的橫柄,擡起手,那兵器烏黑細小,毫無光澤,壓根兒就不起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