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歲原本想着順着聲音, 她可能會見到奇奇怪怪的人,他們穿着破布大褂,渾身抹着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圖案, 然後手裡拿着人骨嘰裡咕嚕的說着聽不懂的語言, 舞動着身姿跳着傳說中喇嘛的動作。
但事實上, 楚歲所見到的人啊物的, 沒有一個地方和她猜測的一樣, 在普通不過的葬禮,鋪天蓋地的素白,麻布做的素稿乘風搖擺, 一羣披麻戴孝的人就出現在她面前。
楚歲心生疑慮,順着那堆人羣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折磨人的聲音竟然只是一個孩童手中的撥浪鼓, 一擺一擺的發出令人覺得難受不堪疼痛難忍的情緒。
這可真的是要了老命了。
從她每一次醒來, 遇見的事情好像都格外出乎意料,卻又總是讓人心生好奇。
她藏在一顆樹後面, 撥浪鼓還在響,她的頭也還在痛。
但是心思是活泛的,邊境古戰場居然還有這麼多的人在祭拜,他們祭拜的是誰?
錢煙又爲什麼要把她扔到這裡來。
總不會是在祭拜她的,她苦笑一聲, 覺得自己即使活過來一次, 也可能沒有辦法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
這羣人不哭不鬧, 就着麻衣跪在一地, 最前面擺着一個火盆, 場面十分肅然和寂靜。
咚——咚——咚——
跪着的人羣忽然分開一條道來,直直的面對着楚歲。
在道路的盡頭有一個人背對而跪, 安靜又悲傷,楚歲看着有幾分眼熟,卻懷疑是自己想多了,她熟悉的人早就死在了那次抄家之中,直到跪在火盆前的那個人慢慢轉過身來。
猶如晴天霹靂從天而降的將楚歲劈成了兩個人。
那人是楚府管家——聞一。
他是陪伴了楚相國和楚歲幾乎所有年華的老人,她不曾想過他還活着。
楚歲跌跌撞撞的衝到道上,睜大了杏目去看向那本應該死在滿門抄家裡的聞一先生。
“一先生...一先生。”楚歲跌跌撞撞的跑到了他的面前,臉上幾乎就要喜極而泣,他鄉遇故知這個詞都無法表達她的心緒,她看着聞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自從父親死後哪一天,她就在也沒有表露過如此脆弱的表情了,她淚流滿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老人,似笑似哭,面上的表情十分錯亂。
老人低着眉,相比去年而言,蒼老了許多。
“一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楚歲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也可以這麼虛弱無力,她拉着聞一的袖子,像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風忽然就大了起來,吹得髮絲凌亂,看不清神情。
聞一低着頭緩緩附身在地,輕聲喊道:“小姐,給少爺上柱香吧!”
少爺?
她爹?
楚歲帶呆愣楞的看着聞一,聽他說話,慢慢的將頭轉向他們祭拜的白骨看去。
木頭坐的墓碑上面赫然是楚相國——楚鯨之名。
莊嚴肅穆的場景,每個人都是悲坳的神情,她將墓碑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將視線從墓碑之上移到了放在後面的白骨上。
刀刀劃痕是已然成了白骨都無法磨滅的存在。
這...這是她爹?
她不敢相信,可面前的這具屍骨遍體都是刀傷,是隻有凌遲才能刻上的刀傷。
她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喊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股腥甜的味道在鼻腔裡蔓延,在口腔裡蔓延,她嗚嗚的發出聲音,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此時此刻,她從來沒有過如此痛恨自己。
悔恨將她浸沒,悲憤將她吞噬。
她啞着聲音說:“一先生,我父親...”她說不出來,張着嘴發不出聲音。
喉嚨堵的厲害,原本的喜悅也被悲憤覆蓋。
她摸着白骨,這具白骨被保存的很好,除了那一道道的刀傷,看起來就和正常的白骨一樣。
可她摸上去卻覺得透骨的冰涼。
楚相國被陛下這般處決,想要拿回屍骨哪裡簡單。
聞一低着頭:“小姐,先給少爺上柱香吧!”
她看向身後,楞了一下,點點頭,從一旁的香燭裡抽出三支香點燃,然後恭恭敬敬的插在了白骨墳前。
她插完香,靜靜的等着香燃燒,良久,她說:“一先生,讓父親安葬吧!”
聞一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到了楚歲的面前輕聲說:“小姐,少爺可以安葬嗎?”
風雨欲來,聞一站在墓碑旁邊,看着靜靜燃燒的香燭說:“少爺無法入土爲安的,他一生皆是罪過。”
“一先生!!”楚歲打斷他的話,面色青白可怖。
可聞一併不停下,他轉身看向楚歲,一字一句皆是恨意: “他這一生第一錯便是爲永寧披星斬月,全力輔佐當今天子。”
“第二錯是他不顧祖訓,執意爲天下百姓守一方安樂,將楚國嫡系徹底掩埋。”
“而他最大的錯誤就是,就是你。”
“他此生若是能夠固執的將楚國之女徹底毀滅,不曾留下你,那麼他也不會被逼到如此地步,可你呢?你受他的撫養,受他的教導,成了永寧國內的楚歲,從懂事起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到如今,也是他在背後默默規劃,讓你復活。”
聞一俯下身看着楚歲,像是不曾見過她的模樣一般。
聲音忽然就變得低沉頹然:“我原本聽聞你的消息還不敢相信,可現在看來,你怕是早就忘記了少爺是怎麼死的吧!”
“我沒忘!”楚歲大喊,她跪在地上,面色蒼白,身子卻止不住的發抖。
她沒有忘記,怎麼敢忘記,午夜夢迴皆是父親慘死的笑臉,一刀一刀猶如刮在自己的身上,痛入骨髓,讓人恨之切,怕之切。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堅定的人,這一點她一開始便知道,她心裡藏着父親的死,卻不敢踏出去一步,死死的守着自己獨活,就是爲了世上還能有那麼一個人知道父親的存在。
可說的不管怎樣的冠冕堂皇,她不曾給父親收屍,不曾給父親守孝,甚至不曾給父親上過幾柱香皆是事實,那些安慰人心的話都是狗屁。
可她能夠做什麼?沒了父親,她就如同喪家之犬,讓人生厭。
她躲在父親曾經帶過的地方,固執的告訴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很久很久,早就已經過去了,可,午夜夢迴的時候,她真的過的去嗎?
她在八分鎮官衙裡的時候,真的能夠安心睡着嗎?
她看着聞一,身子止不住的發抖,她顫抖着嘴脣說:“一先生,我尊重你,可這並不意味着你可以胡說。”
聞一看着她,似乎想要辨清自己找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需要的嗎?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錦囊,放到楚歲的手中。
那個錦囊小小的,放在手心裡卻感覺十分沉重。
楚歲見過它,在父親的牀頭邊上。
她看着聞一,聞一說:“你一直在問你的母親的是誰,我現在告訴你。”
“你的母親是楚國嫡系公主,如果楚國還在,你應該是第四十九任王。”
一瞬間,楚歲睜大的眼睛:“你...一先生,你在說什麼?”
聞一併不在乎她的驚訝,繼續說:“楚國素來皆是女君王,而你的國家亡了,被林家佔了,楚國的人隨着時間的流逝也漸漸變得少了,亡國之人,沒有家可以回去。而我的少爺,楚鯨乃是楚國唯一嫡系的男丁,你的舅舅。”
楚歲瞪大的眼睛,似是消化不了聞一說的話。
楚鯨是亡國太子,當時的楚國皇室雖然落沒,卻並沒有滅亡,大家過的日子雖說沒有以往的錦衣玉食,卻也算的上溫飽,但是林家並沒有放過楚國皇室的意思,儘管他們已經是普通人了,可是傳說中起死回生的寶物,林家也想要。
楚家人拿不出東西,磨了數十年,終於被趕盡殺絕,而楚家嫡系被旁系護着跑了,直到最近才漸漸回來。
楚鯨帶着家族的心願從深山裡出來,帶着那顆起死回生的寶物,找林家復仇來了,可永寧國泰民安,楚鯨無法違背自己的本心去挑起戰火。
這個時候,楚鯨認識了現在的陛下——林淵。
五年後,他放棄了復仇,成了林淵的門下客,幫他奪取了王位,從此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
故事到這裡本應該是大團圓結局,但是楚鯨的姐姐,死了。
死的不太好看,被人殺死的。
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被人發現了身份,最後死於心上人的劍下。
只留下楚歲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
楚鯨替姐姐報了仇,卻也只能如此了,他無法用楚國滅亡換來的寶物去救自己的姐姐,他做不到,也拿不出來,那寶物的限制太多了,迄今爲止,尚且找不到一個人能夠使用它的人,就這麼一個雞肋一般的寶物,楚國滅了。
他看着寶物,和姐姐的遺體,終於決定將所有東西全部拋開,沒有什麼是比活着的人更加重要的了。
他行過萬重山,將楚歲帶到自己的身邊,給了楚歲一個完整的身份,也給了她享受全天下最好的待遇。
但終究紙是保不住火的。
“小姐,紙是抱不住火的。”聞一低聲喊道:“身份最終還是被發現了,我早就和少爺說了,他的想法過於天真,可他就是不聽,如今,竟落的如此下場。”
聞一這個看着楚歲長大的老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