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晚緩緩地閉上眼睛,心底一片冰涼。
重生這五年來,她從來沒有如這一刻這般無力,悲哀,也從沒有如這一刻這般覺得自己是那麼的自私。
爲求自保,龜縮一隅,看着這個世界顛覆,混亂,妖魔橫行。
人性最殘忍最黑暗的一面被放大,被鼓勵,被炫耀着硬生生擺在你的面前,強迫着你不得不看,不是瘋狂就是死亡,誰都不能倖免。
周晚晚一直以爲到了這十年,她可以冷靜自若地袖手旁觀,她自以爲已經非常瞭解這個階段,知道該如何自保,如何置身事外,現在看來,她太天真了。
這股狂潮不允許任何人做個局外人,即使心理上超然如周晚晚,也在它席捲一切的巨大力量面前覺得無力而恐懼。
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在這場混亂中是太平常的一件事了,就算是前世周晚晚那樣不關心時事的女孩子,聽聞的很多事也比這個殘酷血腥得多得多。
可是,那都不是親眼所見。
當這些悲哀絕望血腥醜惡全都擺在面前時,周晚晚的心理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她如同站在岸邊看着別人溺水,明明自己會游泳,可以去救,可是她不能。因爲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去救,最後的結果就是被溺水的人拉下去,跟他一樣死在這片骯髒的爛泥坑裡。沒有任何僥倖的可能存在。
所以她只能袖手旁觀。
可是這並不能減少她心理上的罪惡感和隨之而來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周晚晚終於明白,身在其中,任何人都不能倖免。
“囡囡,怎麼了?不舒服嗎?”沈國棟敏銳地發現了周晚晚的不對勁,趕緊去摸她的額頭。
連一直鬧騰的小汪也安靜下來。歪着頭關切地看着她。
“沒事兒,沈哥哥,我就是有點累了,想眯一會兒。”周晚晚閉着眼睛,用額頭蹭了蹭沈國棟的手心。
她不敢睜眼睛,現在,她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來掩飾自己眼裡的情緒了。
沈國棟把周晚晚抱在懷裡。解開外套的扣子。貼身揣着她,讓她的臉貼着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一層襯衫。沈國棟的體溫很快傳了過來。
周晚晚更緊地貼着沈國棟,她現在太需要這份溫暖了。
重生以來,哥哥們給她的愛太過豐沛溫暖,讓她本來冷硬如鐵的心在不知不覺間慢慢融化。有了溫度,恢復了觸感。讓她可以敏感地感知這個世界上最微小最奇妙的美好和情感,也讓她的心底在不知不覺間滋生了悲憫善意和正義。
只有得到過最純粹美好的愛,才能知道珍惜和給予,她現在正在慢慢做到。卻在這個時代顯得那麼不合時宜,格格不入。
周晚晚,冷靜你要冷靜周晚晚閉着眼睛。逼着自己慢慢放鬆,不斷地在說服自己。
對這一切你早就心知肚明。也早有心理準備,不是嗎?這才只是個開始,你這就支持不住了,那以後的十年你要怎麼面對?怎麼保護哥哥們?
難道要讓他們爲你擔心?那你回來的意義在哪裡?前世那麼多歷練,這樣一點點衝擊你就承受不住?
周晚晚慢慢地放鬆,也慢慢地調整着自己。
其實她再清楚不過,她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她太過了解這些事的後果,也太過了解這場紅色革命的規模,大蘭子母子的遭遇只是她心理上的一個導火索,她在爲這十年間所有遭受不幸的人們心痛。
無知者無畏,她因爲太過了解而心生畏懼。
你要冷靜,你要堅強,你要勇於面對。在這場滔天巨浪面前,你無能爲力。但你必須要保護好身邊的人不能隨波逐流,更不能被這場混亂傷害,你身上的責任重大,所以必須調整好自己。
周晚晚的心跳慢慢平穩下來,全身開始放鬆。她不能做到滄海橫流,卻可以保護身邊的親人,這比什麼都重要。也比什麼都能讓她重拾勇氣和力量。
所以,當吉普車停到周家大門口時,周晚晚已經能趴在車窗上喊着周晨了,“二哥你做肉包子了嗎?我們晚飯都沒吃,就趕着回來吃你的肉包子呢”
沈國棟摸摸小丫頭蓬鬆的小卷毛,心裡鬆了一口氣。以後可不能讓她看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剛纔差點給嚇壞了
周晨小跑着出來接妹妹,剛把周晚晚抱在懷裡,就目定口呆地看着小張叔叔抱着小汪從車上下來了。
小汪四隻腳緊緊地巴着小張叔叔,毛茸茸的大腦袋搭在小張叔叔的肩膀上,學着周晚晚平時跟哥哥們撒嬌的樣子,小眼神兒鋥亮,高興得哈哈伸着大舌頭喘着氣。
“它這是作什麼妖兒?”周晨被它給氣笑了。
這傢伙一看就不對勁兒,平時在家裡它就敢這麼欺負周晚晚,可是周晚晚抱不動它,它最多也就是把大腦袋放她腿上枕一會兒,哪敢讓人抱着它呀。
小張叔叔苦笑,“欺負我一路了下車非扒在我身上要抱着”
“下來”沈國棟眼睛一瞪,衝小汪狠狠一指。
小汪委屈地嗚嗚兩聲,戀戀不捨地從小張叔叔身上下來。
小張叔叔馬上就心疼了,“我把它抱進屋裡去吧就幾步路,也不沉。”
周晚晚笑,小汪前天剛量的體重,一百零五斤,小張叔叔可真是能瞪着眼睛說瞎話……
“來吧就今天一回以後可不能這麼任性了”小張叔叔像一個沒有原則寵溺孩子的父親,嘴上說着嚴厲的話,眼裡卻滿滿是沒有原則的縱容。
小汪最會察言觀色,馬上來了精神,一下跳到小張叔叔懷裡,大尾巴搖得人眼暈。還不忘用大腦袋在他身上蹭蹭蹭。
“看我待會兒怎麼收拾你”沈國棟總得給小張叔叔面子,只能嘀嘀咕咕地在後面發狠。
小汪是個幸運的孩子,沈國棟根本沒來得及收拾它,就有人上趕着找上門來讓他收拾了。
小張叔叔剛坐在花樹下的長桌上喝了兩口水,周晨新做的紫藤餅他還一口都沒來得及嘗,隔壁劉二叔家的院子裡就鬧騰起來了。
兩米多高的花牆能完全阻擋住視線,卻一點都擋不住聲音。那邊的事這邊聽得一清二楚。
“讓你嘴饞這點階級立場都沒有?平時我一天三遍地給你們讀寶書。你都聽到狗肚子裡去了?給你吃你就吃那不是雞蛋那是階級敵人的糖衣炮彈我讓你吃”
劉二叔氣急敗壞的怒吼和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混在一起傳過來,還有不知道用什麼打在人身上的啪啪聲,劉老奶和劉二嬸的勸阻哭嚎也馬上傳過來。吸引了院子裡所有人的注意力。
“打死你你還有臉哭?今天一個雞蛋,明天你就得爲了一塊肉背叛人民革命留着你們這些沒有一點革命覺悟的廢物有啥用?我今天就代表人民打死你們得了省得以後給我丟人”
除了周晚晚誰都沒注意到,聽清劉二叔的話,周晨的臉色一下就冷了下來。
沈國棟第一時間抱起周晚晚進屋。小丫頭剛給嚇着一回。這回可不能再嚇着了
“沈哥哥,劉二叔又要鬧笑話了。我們聽聽”周晚晚的大眼睛亮亮的,感興趣地望着西邊的花牆,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劉二叔永遠革命熱情高漲,每天對着主席像早請示晚彙報。飯前必讀寶書,談話不離階級鬥爭,他們每天聽着。都當成一場笑話。
沈國棟認真地看了小丫頭幾眼,發現她確實沒有害怕。也沒有因爲這件事不舒服,才又把她抱回院子。
劉二叔他們家那邊已經亂成一團,劉二叔滿院子追打孩子,劉二嬸和劉老奶拼命阻止,雞飛狗跳,甚是熱鬧。
周家院子這邊都靜靜地聽着,周晨眼裡越來越冷,其它幾個人也看出了一點端倪,前後一聯繫,很容易就想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周晨一定是給劉二叔家的孩子雞蛋吃了,還是偷偷給的。
劉二叔家教甚嚴,青黃不接的四五月份,家裡幾乎斷頓,他也不許劉二嬸出去借糧,借了糧那就是欠了人情讓他以後怎麼大公無私地開展革命工作?
餓?餓就挺着喝涼水也得保持革命工作的純潔性
連劉老奶出去挖野菜,他也得問明白了,這野菜是哪挖的?生產隊的地裡?那不行長在公家的地裡,就是一棵草,也不能拿那是佔公家的便宜都給我送隊裡給公家的豬吃
劉二叔這兩年專心鬧革命,跑前跑後地傳達思想搞批鬥,隊裡的工也不能按時出,隊長說他這是爲公家辦事,要補給他工分,他說什麼都不肯要。
他這是爲革命事業做貢獻多麼光榮的事跟革命談錢,那覺悟得多低?
所以他們家這兩年從生產隊拿回來得錢糧都非常少,在家家節省着吃基本不捱餓的現在,他們家一年得有三四個月是吃野菜過來的。
家裡缺糧,連打豬草挖野菜都被他死死地限制着,當然就養不起來雞和豬,甚至每年國家規定的任務豬他們家都交不上,只能從爲數不多的糧食裡再拿出很大一部分來交罰款。
這讓他們全家的生活雪上加霜。以前在屯子裡屬於中等以上程度的劉二叔家,這一兩年的日子過得幾乎如二賴子一家一樣糟爛了。
周陽幾次想出手幫忙,別的他不好插手,替她們家交任務豬總可以吧?這樣他們家的糧食就能多留下點,也不至於讓兩歲多一點的衛紅餓得頭大肚子大,小胳膊腿兒卻如柴禾棒一樣乾瘦羸弱,這麼大了還不會走。
周陽最看不得小女孩捱餓受苦,那總讓他想到曾經幾乎餓死的妹妹。
可是劉二叔堅決不肯接受,甚至劉二嬸跪下求他都不行。周陽兄弟幾個再可憐幾個孩子也沒有辦法。
對於家裡的貧窮,劉二叔從不覺得愧對妻兒,他反而以此爲榮。
窮,這是貧下中農的本色窮才能全力搞革命越窮越光榮他們家要一直這樣保持着革命積極性,一直這樣光榮地窮下去
孩子們餓得營養不良,劉老奶腰疼得直不起來也買不起一分錢四片的止疼片,劉二嬸來了月事甚至買不起衛生紙,這些他都看不到,他只要保持他貧下中農的革命純潔性,餓肚子他也覺得光榮,也幹勁兒十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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