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暮雲埃最先注意到的是廢墟中的阿甲。
黑衣墨發的小男孩垂着雙手立在蒼白混沌的霧氣中,明明只有七八歲的年紀,卻有着令人側目的美麗。
這種美麗就像是月光下的黑色曼陀羅,妖嬈而攝魂,冥冥之中亦有幾分不詳。
他驚訝地看着阿甲,阿甲似有所感,慢慢轉過頭來盯着他,然後咧開嘴巴,無聲地笑了起來,碧綠色的眸光泛着妖異的光芒。
他全身一涼,整個人頓時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被包裹在一片瘋狂血腥的嘶喊中。
他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正在這個時候,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阿甲,莫鬧。”
那聲音像是紛紛揚揚的雪花,清淺幽冷。
緊接着,空氣中一陣鎖鏈滴滴答答的聲響,暮雲埃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一輕,從那種詭異恐怖的氣氛中掙扎出來。
如此驚心的力量,如此詭異恐怖的氣息,竟來自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
暮雲埃知曉自己即便身受重傷,但是要輕易被控制根本就不容易。
這小孩不簡單。
當然,控制小孩的人更不簡單。
此番,他便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葉釋寒。
一模一樣的黑衣墨發,一模一樣絕美攝魂的容貌,還有一模一樣陰暗森冷的氣質…
然而不同的是,葉釋寒更顯神秘高貴,遠遠望去,就仿若執掌死亡的神祗,行於黑暗的暗夜之王。
不知是眼花還是什麼,暮雲埃似乎看到他身後緩緩升起一輪巨大的彎月,月光清冷高貴,不可褻瀆,照耀着白色的塵埃,亦照耀着一片狼藉的廢墟。
而他站在彎月前頭,以那輪巨大的月光爲背景,黑衣墨發無風飛揚,舉世無雙。
他的手臂上掛着一塊黑色的鎖鏈,鎖鏈似乎是刻意被一張符篆鎮壓着,即便如此,依舊寒氣森森,掩不住強大的力量,正如地府鬼差手中的勾魂鎖鏈。
看起來,恐怕是一件高級仙器。
這便是顧長月口中的小師叔麼?如此耀眼的小師叔…
正自思索間,忽然聽到葉釋寒再度開口,“阿月。”
原本幽冷的聲音,隱隱間帶着幾分奇異的溫和。
暮雲埃皺了皺眉,還來不及多想便聽到顧長月極爲驚喜的聲音,“小師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停了一下,葉釋寒回答:“我過來,你在這裡。”
只幾句話而已,暮雲埃便覺得葉釋寒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不過顧長月顯然是聽懂了,她笑道:“你是來找我的麼?”
葉釋寒如實道:“嗯,帶你回去。”
顧長月想了一下,又問:“小師叔怎麼知道我在這……喔,刑老前輩的意思吧?”
葉釋寒點了點頭,“他們不行,只有我帶你出去才行,老前輩這麼說。”
顧長月道:“勞煩小師叔了。”
葉釋寒道:“不勞煩,這裡很好,阿甲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顧長月怔了怔,然後笑了起來。
也是,從地獄中走出來的小師叔沒有理由不喜歡這種地方。
事實上便是她自己適應了這裡的氣息之後,也感覺很是舒適。
只是藍前輩怎麼會在這幽冥寨中?又怎麼會和小師叔打了起來?
她問道:“小師叔如何與藍前輩打了起來?”
葉釋寒道:“他偷襲我,我就打他,你發訊息叫我不要殺他,我便沒有殺他。”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似乎對他來說,要殺死一名化神期修士就如同殺死一名築基修士般,兩者毫無差別。
顧長月道:“藍前輩是浩然派的化神期前輩,將來還有與暗影門對抗的。”
她想得遙遠,竟然已經考慮到將來的正魔之戰。
要尋到小花的身軀,必然得先徹底搗毀魔道總部,僅憑這點,搖光峰便要站在正道一方。
藍前輩是正道之中僅有的化神期前輩,若是隕落,正道中則是少了一股強大的力量。
葉釋寒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偏頭想了想,覺得有理,道:“阿月,聰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旁人都不存在。
暮雲埃遠遠地看着,忽然間有種錯覺,紅衣嬌豔的女子和黑衣絕美的男子,無論美貌還是氣質,都那般相像。
看着他們,就像是看着一對…
不,暮雲埃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甩開這些古怪的想法。
黑衣男子的氣息詭異,定然是魔道妖人無疑,他上前一步,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到有人叫住自己,“埃兒。”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正是來自藍前輩。
暮雲埃頓住腳步,臉上露出幾分恍惚幾分窘迫的神色。
他方纔一直關注着顧長月與其小師叔還有那個孩子,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恩師。
無論前世今生,自己似乎都沒有這麼失態過。
他臉龐微微有些發紅,將視線落在藍前輩身上,頓時面露驚色。
“師尊……”
此刻的藍前輩面色蒼白,衣襟上還有一片血漬,看起來傷的不輕。
顧長月的小師叔竟能將自己化神期的師尊傷成此番模樣?
震驚之餘,暮雲埃也不多想,連忙上前去攙扶藍前輩,藍前輩卻擡手製止他,負手站得筆直,道:“爲師無妨。”
然後頓了一下,伸手將他拉到身後,有些警惕地道:“到爲師身後來。”
暮雲埃有些莫名所以,正要詢問,藍前輩卻看向另一頭的葉釋寒,單手負於身後,淡淡地開口:“巍巍浮蚩,天地浩然,想我浩然派常處於正道愧首之位,卻往往因內七峰之末搖光峰而擡不起頭來,弟子們更是戲稱搖光爲尾峰,便是外峰弟子也對其不屑一顧,可是在本座結嬰之時,掌門真人便開始提醒本座,切莫輕易招惹搖光峰弟子……”
他忽地笑了起來,別有意味地道:“可是藍某一直不服,今日有幸撞見搖光峰弟子,哪裡有不出手試探之理?倒是希望這位……師弟大人不計小人過。”
他竟然稱葉釋寒爲師弟,顯然說明葉釋寒與其實力相當。
暮雲埃怔了一下。
顧長月和葉釋寒也都怔了一下。
不過葉釋寒是不習慣搖光峰之外的人稱呼自己師弟,而顧長月卻是有些氣憤。
她擡頭看向藍前輩,淡淡地道:“藍前輩這麼說,原來一開始就知道小師叔是搖光峰的人?”
既然如此那還要偷襲?
如果小師叔只是元嬰期修爲,哪怕是元嬰後期大圓滿的修爲,根本無法察覺出一名化神期修爲的靠近,那樣的話,如何能夠承受一名化神真人的力量?
藍前輩看着忽然間冷下來的顧長月,神色不變,面無表情地道:“果然如掌門真人所說,搖光峰的人不僅蠻橫,還極是護短,現今受傷的是本座,可不是你那小師叔,對了,沒有想到你原來是搖光峰的弟子,更沒有想到,你竟然還活着。”
顧長月看着他,沒有說話。
暮雲埃有些奇怪,忍不住道:“師尊見過她?”
藍前輩輕描淡寫地道:“爲師尋你的時候撞見的,有魔修想用她的無涯劍喚醒邪劍神,沒想到他還活着。”
他其實是對顧長月有些刮目相看。
在他看來,這個紅衣女修雖然有着一般女修不曾具備的警醒和鎮定,但以她這樣的實力想在無涯劍吞噬邪劍神時爆發出來的力量中倖存,並順利成爲無涯劍的主人,若說沒有些本事,絕對不可能。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安全地走到了這個古怪如同墳墓的死城,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要知道,就算自己化神期的實力,剛剛踏進這個死城的時候都還有些不適應,何況是一個渺小的築基期弟子?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他們搖光峰弟子來說,說不準這種魔鬼出行的地方纔是他們的天堂,否則他們要怎樣守住那個地方?
是啊,他們可是那個地方真正的主人啊!
平時扮豬扮蠢扮懦弱,倒是將天下人耍得跟傻子似的。
他側過頭看見暮雲埃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伸手攔住他,傳音道:“剩下的事情回去再講。”
他沉吟一下,又道:“你莫要離爲師太遠,尤其不要靠近他們,現在,站在爲師身後。”
暮雲埃不由皺了皺眉。
藍前輩這般堤防葉釋寒,在暮雲埃看來,恐怕正是因爲藍前輩已經察覺了其魔修的身份。
看來不久後就會完了。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種讓他自己都害怕的幸災樂禍的情緒,不過片刻間便被他藏在內心深處。
他想了想,便開始盤算究竟要怎樣才能將顧長月完好無損地保起來。
總之,堅決不能讓顧長月和魔道妖人同流合污。
顧長月不知道藍前輩師徒二人的想法,她腦海中思緒一轉,對藍前輩欠了欠身,道:“弟子只是運氣好罷了,勞煩藍前輩掛心,此番,既然弟子已經與小師叔會合,藍前輩也與開陽首座會合……”
她本想說各走各的路,不想藍前輩卻忽然截住她的話,道:“各自行動也好,不過得說清楚,這裡的法寶誰先尋到便歸誰。”
顧長月怔住,她說分頭行動,便是爲了壞開藍前輩和暮雲埃,同葉釋寒一道尋寶,沒有想到藍前輩竟然有所察覺。
其實也不足爲怪,藍前輩實力不凡,不是簡單的人物,怎麼可能沒有發現幽冥寨中的異樣?
藍前輩看着不說話的顧長月和葉釋寒,動了動眉頭,“雖然本座這方是一個化神一個元嬰,你們那方是一個化神一個築基,但是別忘了,本座與弟子都身受重傷,實力自然弱了不少,況且這裡的陰氣對你們來說算得上是最大的優勢,如此說來,很公平的。”
公平?
一邊是一個化神一個元嬰,一邊是一個化神一個築基,就算前者的化神期修士與元嬰期修士都有傷在身,也根本不可能公平?
暮雲埃看向藍前輩,神色怪異。
他懷疑自己的師尊這是在故意刁難人。
而顧長月的心裡驀地咯噔一下,藍前輩難道知道他們是鬼修?
她忽然警惕起來。
藍前輩則似乎沒有注意到暮雲埃和顧長月的神色,平靜地站在那裡,“想要守住那個地方,你們修煉的功法必然對這種類似的氣息操控自如,而本座與弟子修浩然派正氣道法,這種氣息對我們來說,只會有損本元。”
藍前輩說得隱晦,但在場除了暮雲埃,都聽明白了。
他所說的那個地方必然是地下城無疑。
浩然派知曉地下城真正掌權者是誰的人並不多,正好化神期真人們都有知道浩然機密的權限。
如此顧長月倒是鬆了口氣。
藍前輩以爲搖光峰是修煉了控制陰氣的功法,並不知曉搖光峰衆人鬼修的身份。
鬆了口氣的同時,葉釋寒幽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道:“是的,公平,走吧。”
說完,沒有告辭,亦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轉身便走。
阿甲面帶笑容跟在後頭。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行走在狼藉的廢墟上,竟是如履平地,黑色的衣袍無風自揚,仿若鬼魅。
顧長月搖了搖頭,這就是小師叔的風格。
她對着藍前輩行了個道禮,然後折身小跑着跟上葉釋寒,踏上幽冥寨的尋寶之旅,將藍前輩和暮雲埃遠遠地拋在後頭。
她是想要快一些,這幽冥寨裡的東西對鬼修而言絕對有很大的好處,可不能被藍前輩和暮雲埃兩人得了去。
葉釋寒似乎能夠感應到她的心思,忽地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這抹笑…
漆黑的天幕下,漫天的塵埃中,這抹笑就像是忽然綻放的血色妖異,璀璨奪目,美麗懾人。
他動了動脣,道:“那兩個傻傻笨笨的模樣,在幽冥寨裡定然什麼都尋不到,阿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