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還是那個黑漆漆的堂屋,陳贊鬆了口氣,從牀上探出頭來,天還沒亮。陳巧正“吱呀”一聲拉開沉重的木門,將自行車搬出去。
“姐,你去上學了?”
陳巧放下車走過來:“弟,吵醒你了?頭還痛不痛?”她伸手摸了摸陳讚的額頭。
陳贊搖搖頭:“不疼了,姐。”
陳巧拎起裝鹹菜的搪瓷缸子,掛在自行車的把手上,這是她要吃上一星期的菜:“那我走了啊,弟,在家聽話,好好學習,回來給你帶貼畫。”
陳贊看着陳巧拎着的那個菜缸子,心裡有些酸酸的,當時家裡窮,姐姐初中吃了三年沒營養的鹹菜,整個人都瘦瘦小小的,發育很遲,後來身高都沒長過一米六。
“謝謝姐,再見!”陳贊沒有拒絕姐姐,不乾膠貼畫是這個年代人的共有記憶,當時商家將許多港臺影視劇照印在不乾膠紙上,兩毛錢可以買十來張一寸左右的貼畫,很是精美,學生們喜歡將這些貼畫貼在日記本或課本上。
陳巧掩上門走了,陳贊再也睡不着,爬起來去挑水做早飯。但是水桶太高,他夠不着,便提了個小木桶。
秋天的早晨有些涼意,天未大亮,只有些微薄的晨曦,還有不算淡的白霧。路邊的蔞蒿、小草上沾滿了細細的晶瑩露珠,陳贊走過去,將這些小草掃得搖頭晃腦的,但也沾溼了他的褲腿。
“呀!小贊這麼早就起來打水了啊?”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來。
陳贊擡頭一看,竟是談天的媽媽於碧蓮,他連忙打招呼:“碧蓮嬸子早。”
“小贊真懂事啊,這麼早就起來打水做飯了。我家那幾個崽跟他爹一樣睡到太陽曬屁股都不起牀,真是的!小贊,你爸媽也真是太有福氣了。”於碧蓮絮絮叨叨不無豔羨地感嘆。
於碧蓮年輕時算得上是個遠近聞名的美女,談天的爸爸談衛民年輕時也是個帥哥,是一對俊男美女的組合。但是他爸也是個遠近聞名的賭鬼,且逢賭必輸,輸了就揍老婆孩子。
於碧蓮是個膽小懦弱的女人,沒什麼本事,管不住丈夫,經常被丈夫打罵,是個極可憐的女人。
後來於碧蓮不堪忍受談衛民的暴力,跟着村裡的年輕姑娘媳婦們外出打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是被一個有錢的老闆看中,嫁到臺灣去了。這事發生在陳贊上初中的那一年,離現在還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
陳贊偷偷地吐舌頭,其實他以前和談天一個樣,都是經常睡到媽媽拿五指山壓迫屁股時才拖拖拉拉地起牀的。他想到談天的家境,便嘆了口氣,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難怪談天會長歪掉。
陳贊將木桶放進露天井裡,將桶壓下去,灌滿了水,往上一提,囧了,他幾乎忘了自己現在只有九歲了,根本提不上一桶滿水,還差點一個趔趄被拉進井中。
於碧蓮眼疾手快趕緊將他往後拉了一把,水桶脫手而去,浮在了水井裡。
一大一小都嚇了一跳,於碧蓮驚魂甫定,伸手幫陳贊將水桶提上來,一面不忘責備他:“你這個孩子,你不會叫嬸子幫忙啊,怎麼還提那麼一大桶水,萬一掉下去怎麼辦?”說着提上來一桶清凌凌的井水,放在井臺上。
陳贊吐了吐舌頭:“謝謝碧蓮嬸子,我忘了,我以後會注意的。”
這水井是這個時候最常見的露天井,每個村都有好幾口,大家公用的,水井都挖在河堤或者山坡下,收集的都是地下水。井不深,一兩米的樣子,雖然淹不死陳贊,這種天下井洗冷水澡,也是夠嗆的,並且弄髒了井水還妨礙大家用水。
於碧蓮見他認錯快,笑了起來:“好了,倒點水出來吧,少提一點,快回家去。”
陳贊沒有將桶裡的水倒出去,而是拎着那一桶水,小心翼翼地往家裡去。於碧蓮一臉羨慕地在他身後搖頭,陳家的兒子女兒怎麼都那麼懂事呢,真是人比人該扔啊。
劉雙雙打開房門,披着凌亂的長髮,一手拿着梳子,剛打了半個哈欠,就被提着水的兒子驚住了:“小、小贊?你怎麼起這麼早,還去打水去了?”這孩子轉性了啊,平時怎麼叫也不願意起牀,今天怎麼比自己還起得早,該不會是昨天摔壞了腦袋吧。
“媽,早啊。”陳贊看着母親,還頗有些不太適應,彷彿是在看多年前母親的舊照一樣,年輕而漂亮。
劉雙雙趕緊將手裡的梳子往口袋裡一放,趕緊接過陳贊手裡的水桶:“我來我來。”
挑着水的於碧蓮從後面跟上來,遠遠地跟劉雙雙打招呼:“雙雙,你家小贊真懂事啊,這麼早就起來幫你提水了。”
劉雙雙的眼睛笑得成了個月牙,頭也不回地說:“這熊孩子,不知道抽什麼風了,這麼早就起來打水,平時喊都喊不起。”
陳贊微微笑着搖搖頭,看看媽媽提着水扭着腰輕快地進屋去了,他知道母親雖然是在批評他,其實是高興着呢。這一代的父母,從來都是打擊教育孩子的,生怕一表揚孩子就尾巴翹天上去了,驕傲得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當着面從來不誇孩子。
他從前不理解,總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好,對父母有諸多埋怨,後來他長大之後,才明白這種教育方式。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成年了,性格已經成型,不夠自信略顯悲觀的性格已經無法改變。
他依稀聽見媽媽在家裡訓斥爸爸:“陳昌隆你還好意思賴牀,你兒子都起得比你早了,趕緊起來劈柴去!”
陳贊笑了起來,對着屋子大聲說:“媽,我去跑步去了。”說着伸了伸腰,扭動了一下關節,撒開腳丫子往外跑去。
劉雙雙追出門來:“小贊你幹什麼去?”
陳贊遠遠地答:“我去跑步,老師說的,堅持鍛鍊身體好。”這個年代,老師的話就是聖旨,不光是對孩子這樣,對家長也是這樣。
“早點回來吃早飯,一會兒還要上學呢。”劉雙雙遠遠喊道。
“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鄉村,一切都是落後的,但是一切都是原生態的,自然又淳樸,像一幅美麗的水彩畫。
黛瓦白牆掩映在紅黃綠相間的秋木中,淡青色的炊煙裊裊升起;各種鳥兒在樹梢間婉轉呼朋引伴;公雞出了籠子,拍打着翅膀飛到樹梢上,伸長了脖子打着鳴;狗吠叫着與同伴爭着地盤;孩子們趁未上學牽着牛到水草肥美的沙洲上放牧;大人們扛着鋤頭、挑着笸籮開始一天的勞作。一個村莊在晨曦中醒來。
陳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裡歡喜得想要放聲尖叫,寧願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哪怕做個永遠的九歲孩子都好,他再也不會急着長大了。
他跑過田野,跑過河堤,跑到後山邊,在山坡邊摘了一串甜絲絲的山葡萄,撿了幾顆被夜風吹落的酸棗。路過鬆林的時候,撿到了幾朵肥美的大蘑菇。陳贊笑彎了眼,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人有寶撿。
太陽從山的那一頭探出頭來,陳贊直起身,將酸棗核吐出來,用手壓着滿口袋的蘑菇,撒開腳丫子往回跑,得回去吃飯上學了。
他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談天已經在他家門口了。
“小贊,你頭還痛不痛?”談天關切地問他。
陳贊瞟了他一眼:“沒事了。你來我家幹什麼?”他一面說,一面將蘑菇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籃子裡。
“你這麼早去撿菌了啊?有這麼多啊,都是綠豆菌。”談天絲毫不介意陳讚的冷漠,他小心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雞蛋,“小贊,你昨天撞到頭出血了,我從家裡拿了個雞蛋給你補一補。”
陳贊瞪圓了眼睛看着那個雞蛋:“你從家裡偷的吧?”因爲談衛民好賭,談天的家境在村裡算得上數一數二,是倒數,他家的雞蛋都是要留着換油鹽的,哪裡還有多餘的雞蛋來補身體。
談天小聲地噓了一聲:“別說大聲了,是我揹着我媽拿出來的,她不會知道的。”
陳讚歎了口氣:“不用了,談天,你將雞蛋放回去吧,你家雞下了多少蛋,你媽媽都是有數的,少了肯定會找你麻煩的。我媽媽昨晚上已經給我煮了兩個雞蛋了。”
談天手心裡握着那枚青皮的雞蛋,臉上的表情有些受傷,他頂着被他媽罵的風險給陳贊送雞蛋,但是陳贊卻不要他的:“小贊,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陳贊搖着頭:“我說了不怪你就不怪你,你幹嘛還老這樣啊,趕緊將雞蛋放回去吧,不然我跟你媽說你昨天把我從樹上推下去了。”
談天到底還是怕打,拿着蛋趕緊回去了。
陳贊將蘑菇都掏出來,去洗了手,想刷牙,發現沒有自己的牙刷,他皺皺眉頭,該去買個牙刷來刷牙了。他用清水漱了口,洗了臉,拿起碗盛飯。
媽媽在院子裡剁豬草煮豬食,爸爸已經出門去了。通常是他先吃飯,然後去上學。
陳贊夾了一塊用豆瓣醬蒸的豆腐泡,蹲在堂屋門檻上開始吃飯。
談天又跑回來了,站在陳贊身邊等他吃飯。陳贊不理會他。
談天想了想又問:“小贊你剛纔做什麼去了?還沒告訴我呢。”
“我去跑步去了。”
“哈?”談天吃了一驚,“跑什麼步?”
陳贊將嘴裡滿口的飯嚥下去:“就是跑步,鍛鍊身體。”
談天覺得很稀奇,跑步還用特意去跑嗎,他們哪天不跑呢,快遲到了要跑着去學校,下課了放學了撒丫子跑去玩耍,還用專門跑嗎?
陳贊白了他一眼:“說了你也不懂。”
陳贊前輩子勉強只長到170公分,而談天這個變態卻長到了178公分,據他自己說,還是因爲長身體的時候沒吃飽飯影響了身高,否則一定會超過180。陳贊決定以勤補拙,鍛鍊好身體,還要想辦法賺錢補充營養,自己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一定要長高。
談天湊過來:“那你明天還跑嗎?”
“跑。”陳贊下了決定,一定要將跑步進行到底。
談天像個哈巴狗一樣搖晃着討好的尾巴:“那小讚我明天和你一起跑吧。”
陳贊上下打量了一下談天,有些輕蔑地說:“你起得來嗎?”
談天挺直了胸脯:“我肯定起得來。”
陳贊沒當回事,以爲談天只是在說玩笑話:“你要是起得來,那你就跟着我跑吧。”
作者有話要說:寫這篇文的時候,許多都是我小時候經歷過的事,雖然很瑣屑,但是很親切,感覺是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似的。不知道有沒有讀者跟我有類似的經歷和感受。
謝謝鍋巴親的地雷,你太客氣了^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