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府和半個青州是原本浮山鹽到不了的地界,只要有淮鹽商行在,利豐行等幾個賣浮山鹽的商行就十分自覺,絕不去和淮鹽搶生意。
淮鹽鹽商是一個龐大的利益共同體,這個利益集團中有太監和勳戚,有文官和武將,這是以海量金銀構築起來的關係網,王朝更迭都影響不到他們的實力。
以淮鹽在山東來說,劉澤清這個軍閥是武力後盾,而孔府和兗州的魯王府,濟南的德王府在內的超級豪強,就是淮鹽的政治和商業後盾。
這樣的龐然大物,利豐行這樣的正經商人組成的商行只能仰其鼻息,根本不可能與其對抗。好在登萊一帶曾經有過戰亂,而且路遠難行,淮鹽對這兩府的控制十分薄弱,而且兩地有不少地方近海,煮私鹽的情形十分普遍,淮鹽商行們算是把這兩個地方給忽略了。
這種忽略,才使得浮山營和幾家與浮山合作的商行能夠發展起來。
到如今,浮山鹽大舉進入濟南,淮鹽鹽商那邊的動向,自是十分值得注意和警醒了。
“打人了,打人了……”
“出事了,鹽狗子出來打人了!”
“東主,快看,快看!”
雖是直覺今天是出事的時候,但叫嚷聲起來的時候,秦東主還是忍不住渾身微顫。
放眼看去,但見街西頭那邊,幾百個穿着青色棉襖,腳穿黑布鞋,褲底都是纏了起來,袖口也是用布條紮起來,整個人都顯的十分精神利落,人人都手持棍棒或是乾脆拿着刀槍的壯實漢子,正是在街口方向,正是拼命毆打着那些來買鹽的濟南城民。
“**的,太不象話!”
商行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護院,一個壯實漢子氣的臉色發紅,對着秦東主叫道:“東主,叫俺們弟兄去教訓這些狗奴才。”
“教訓?”秦東主冷笑一聲,指一指那些漢子的身後,道:“你看看。”
“火銃?”
那護院漢子倒吸一口冷氣,已經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打人的漢子後頭,最少還有一二百人,人人都是拿着一杆火銃,耀武揚威的模樣十分刺眼,他們時不時的用銃口瞄向那些正在捱打的人羣,時不時的還暴出一陣狂妄之極的笑聲。
“他們的火銃哪來的?”
“浮山營也不管管。”
“人家人多勢衆,也有精良火銃,浮山營怎麼管啊?”
“就是,再者說,也要有名義。此前浮山營在城中殺人抓人,那是有協守濟南的身份,現在留駐城池,只是暫且安置,巡撫大人和府衙門都沒有說話,浮山營的人怎麼好直接出頭,擅自出兵,那不是造反了麼?”
“唉,那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人捱打?東主,咱們不管,以後可就沒有人敢來買鹽了。”
衆人商行中人議論紛紛,不少都是怒形於色,這其中,只有少數已經知道內情的人才默不出聲,只是拿眼去看面色鐵青的秦東主。
半響過後,秦東主才猛一垛足,聲音低沉的道:“他們之中有官府
中人,還有孔府,王府,咱們拿什麼和人家鬥?散了,都散了,貼文告,這幾天不賣鹽了!”
利豐行這邊是如此,三好行,泰豐行那邊,自然也是有樣學樣。
小半個時辰之後,各商行的門前,到處都是破衣服爛鞋子,還有一些被踩爛了的藍子,打碎了的鹽罐子等等物事。
興沖沖的跑來賣鹽,卻是經歷這一場痛毆,整個濟南城都是在一股龐大的怨氣之中。
但所有人都沒有辦法,彙集過來的淮鹽鹽商的打手還不止這幾百人,火銃手們也是越聚越多,粗粗看去就有好幾百人。
淮鹽商人的實力何等強大,還得加上孔府等幕後的主使,給他們幾桿火銃當樣子,這麼久的時間打幾百支出來,能費得多大的事?
“殺千刀的鹽狗子……”
“我的胳膊……”
“娘,我痛……”
被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從鹽行這邊一直被打退過去,一直退到城門附近。
打人的人,卻是得意洋洋,把棍子橫在手中,或是倚靠在肩膀上,還在不停的笑罵着,威脅着。
“怎麼回事?”
城頭的義勇民壯有換班的時辰,高虎這個隊官親自領着一哨,正是從城頭換防下來。
最近韃兵已經宣佈全部退出,連京城都已經停止戒嚴,濟南這裡更是平安無事。東昌和兗州有不少大股的響馬,但總不會來攻擊省城,況且浮山營的一哨騎兵正在東昌,這些天砍的人頭滾滾,東昌的響馬哪裡是這些精銳騎兵的對手?現在正是殺的人頭滾滾,眼看就要平定下來了。
所以從城頭下來的時候,每個義勇民壯都是懶洋洋的,剛剛就在他們的眼前,走了十來天的浮山營新軍終於是全部開拔完畢,最後一隊新軍也消失在了他們的眼前,所有人都是有點兒意興闌珊的感覺,但一下城頭,就是看到如此生鮮猛辣的情形,一時間都是有點兒發呆。
“是鹽狗是打人。”
“憑什麼不準俺們買浮山鹽!”
“就是,浮山鹽又白又細,價格也不貴,比淮鹽差不多。”
“高虎,你們義勇都是咱濟南城的爺們,就看着這些外路客打咱們自己人?”
打人的壯丁有,有一小半是濟南城裡頭的人,一多半,倒是從兗州一帶帶過來的。倒不是各商行不想用本城的人,實在也是無人可用。
大多膽壯有力氣的青年民壯,都是被浮山營組織上過城,對浮山營的感情是不消多說的。而原本的那些只講銀子不講情義也不講律法的城中的無賴混混都是在浮山營初入濟南時就被殺了個精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從兗州多調人手進來。
這其中,拿火銃的又有不少就是曹州過來的,這個機密,只有最高層的一些人才知道,下頭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看到城頭下來的民壯們和本城居民混在一處,那些兗州來的就是迎上前來。
這些人,都是挑的能打的混混無賴,還有少量的原本的護院,其中有不少還是響馬
出身,都是匪氣十足的人物,下城的民壯不過一哨一百多人,拿着棍棒刀槍的鹽丁就有四五百,一下子就是將剛下城的民壯隱隱圍在圈中。
“勸你們少管閒事。”
“沒事就趕緊走開,惹急了大爺可是一起打。”
“瞧你們這樣兒,官兵不是官兵,義勇不象義勇,什麼模樣。”
義勇總社的穿着是商會統一下發,有點仿浮山軍服的感覺,黃色的上裝黑色的鈕釦,下身也是淺黃色的軍褲,配上半截的長靴,也是有點英姿颯爽的感覺,平時得意的裝束,在這些鹽丁嘴裡卻是不倫不類,冷嘲熱諷聲中,所有民壯都是氣的面色鐵青。
“結陣!”
“是,結陣!”
一百二十人不到的民壯,在高虎的一聲令下,迅速結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守備陣列。
長槍一律從斜舉到平放,衆人聽得“嘩啦”一聲,一百多支長槍層次分明,槍尖冷冰冰的指向前方。
“好傢伙,真敢動手?”
“火銃手,上!”
“這些小子剛動手,就摟火打他們!”
說話聲中,大約是有二三百人的火銃手也趕了過來,雖然穿着的是五花八門,有的瘦不經風,有的橫眉立目,有的是一臉橫肉,但每人手中是一支嶄新的火銃,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高虎等人,已經有不少急性子的點燃了火摺子,前頭的拿棍棒的鹽丁已經讓了開來,只要一言不合,後頭的這些拿火銃手,就能用槍來打。
“後退,結陣後退。”
高虎在內的這些義勇,都是見過世面的。當初西門外幾次戰鬥,他們都在城頭幫着搖旗吶喊,爲浮山營助威。火銃之威,他們也是看的十分清楚。
那一銃過去,整個人都打的肚腸破敗,腸子都從傷口流出來的慘狀,也是見的不止一回兩回。眼打瞎了,人打傷後痛楚幾天才死,也是十分清楚。
這幾百支火銃對着自己,饒是這些義勇民壯正是義憤填膺的時候,卻也是隻能退讓。
“這是屈辱……”
看着得意張狂笑着的那些鹽丁,高虎的指節捏的發白。跟隨浮山營以來的驕傲,似乎就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城中突然出了這羣雜碎,上頭就這麼放着不管?”
“鹽商們,利豐行的大東主們都不往上頭遞呈子,官府怎麼強自出頭?”
“看樣子,是有人來搶奪鹽利,順道也是要把濟南府城的權力搶在手中。”
“算了,除了繼續吃淮鹽,於我們也沒有什麼傷害,就瞧熱鬧,嗯,繼續瞧熱鬧吧。”
人羣之中,也不乏明白人,議論的也是正在點子上,而大明百姓的懦弱性子,關鍵時刻還是佔了上風。
不論是利豐行的秦東主,又或是這些看明白了的百姓們,第一時間所想到的,無非還是退讓而已。
了不起不賣浮山鹽,了不起繼續吃淮鹽,死不了人,那就不妨低頭……不過就是低頭而已,千百年下,低頭的次數也是多了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