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化廠一案至今不過月餘,可在政府和主流媒體的有意遮掩下,當時掀起的滔天巨浪已逐漸恢復平靜。無論是官場中人,還是市井之間,都幾乎淡忘了周範這些曾在青州呼風喚雨的人物,也再次從側面證明了一句話,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世間最快的不是光,而是遺忘。
根據左雨溪從內部得到的消息,因於培東親自勒令從快從速處理此案,又從全省各個地市抽調骨幹充入專案組,短短一月時間,初查、取證、審訊等程序基本走完,相關人等的口供也經過二次印證,犯罪事實清楚,證據鏈完整,即日將移交檢察機關,進入司法程序。但讓人失望的是,範恆安除了青化廠改制一案中行賄受賄,侵吞國有資產等罪行證據確鑿之外,其他如違法經營,偷稅漏稅,私自拆借資金,非法集資,欺行霸市,操控市場,故意傷害,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皆推脫的一乾二淨。
這個結果與左雨溪起初的謀劃完全不同!周範二人剛落馬之時,經過上下打點,又有左敬暗中使力,她相信就算不羅織栽贓罪名,憑藉範恆安的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也能找到足夠的理由置他於死地。
可沒想到的是,哪怕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努力,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國度裡,想要一個曾經深深紮根在社會血脈裡的大人物去死,真是超乎想象的艱難。
“專案組裡凡是認真研究過案宗的人都知道他在資本積累初期的血腥原罪,也明白崛起過程那些不可爲外人道的貓膩,可給我父親的理由是,一來年代久遠,人家早已上岸洗白,收集證據不易;二來不欲節外生枝,追究太深反而不合上頭的指示精神。反正以目前掌握的證據,判一個無期是必然,就算以後能出來,也不過是脫了牙的老虎,這輩子跟廢人沒什麼區別……”
左雨溪冷笑道:“是,對他們來說自然沒有區別!”
溫諒沉默不語,過來片刻,問道:“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有了前世的經驗,他其實早知道以周範二人的能量,通過正規途徑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但這一世畢竟又跟前世有了很大的不同,左雨溪佳人尚在,許復延暗中結盟,集合左許二人之力,或許可以扭轉結局,不過他從不會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所以纔有了未雨綢繆,纔有了險惡人心,纔有了白衣少年那藏在光與暗之間的猙獰倒影。
左雨溪搖了搖頭,明澈的眼眸閃過疑惑之色:“我只知道是有人從中作梗,據說來頭挺大,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還沒打聽明白。不過很奇怪,如果範恆安早有這樣的背景和依靠,怎麼會在小小的青化廠栽的這樣徹底?”
溫諒伸出手指,輕輕的撫平她緊皺的眉心,道:“別把自己逼的太緊,去叫雨婷出來,我們先吃飯然後去泡一泡溫泉……放心吧,從今天開始,範恆安的事交給我來處理!”
重生的那個夏夜,我第一次遇到了你,興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從此開始了另一段雖波瀾卻有趣的人生。
問餘何適,廓而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執子之手,大道與我何干?
夢幻空華,六十七年。白鳥淹沒,秋水連天。
與子偕老,生死再無可怖!
任世間哪一條路,都有我伴你同行。
範恆安一定會死,這是我的承諾!
自從相識以來,溫諒算無遺策,言出必踐,是左雨溪有生以來最爲倚重也最爲信任的人,但她依然無法相信在這樣的局勢下,溫諒能有什麼手段敗中求勝,越過層層阻礙將範恆安置於死地?
這顯然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安慰之意甚於其他,不過左雨溪依舊體諒他的一片心意,收拾心情勉力笑道:“等下給我規矩一點,不然惹毛了雨婷,看我給你好看!”
溫諒知她疑慮,卻不多言,叫屈道:“要不我另找地方泡溫泉好了,免得白擔了這個虛名。”
左雨溪嗤笑道:“別怕,你不是晴雯,我也不是寶玉,沒什麼虛名讓你擔。”
溫大叔最擅長打蛇隨棍,湊到她的耳邊,口鼻呼出的熱氣直往耳孔裡鑽,低聲笑道:“金蓮妹妹,西門哥哥來嘍……”
到大廳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葉雨婷的情緒好轉了許多,又有溫諒插科打諢調節氣氛,乍一看去,倒像極了親密的一家人,其樂融融。飯後三人結伴去室內溫泉泡了兩個小時,左雨溪大方的穿了比基尼,將完美身形毫無遮掩的暴露在溫諒面前,葉雨婷保守了一些,一身連體泳衣幾乎能當連衣裙了,卻還是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在更衣室扭捏了半天才走了出來。
比一個國色天香的泳裝美女更讓人覺得震撼的,自然是兩個美貌動人還有七八分相似的泳裝美女了。溫諒穿着四角泳褲,成大字型仰躺在池裡,恬不知恥的吹了聲口哨,兩個妹妹同時瞪了他一眼,手牽着手跳進霧氣騰騰的溫泉。期間暗香浮動,水波臀浪,肌膚若隱若現等諸多妙處,就不足爲外人道也!
溫懷明走出省委大院,跟於培東的見面稱得上如意,他應對得體,思路敏捷,被一向不怎麼夸人的於很是讚揚了幾句,又小心叮囑回青州後辦好兩件事,一是協助許復延做好國企改革,爲江東全省的國企困局尋找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二是認真完成此次關山會議安排下來的任務,做好糧食系統試點的工作,力爭走在全國的前列。
司機小王已在門外等候多時,溫懷明看了看周圍,沒見到唐葉的影子,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可以在大會上鎮定自若,可以同於培東侃侃而談,可唯獨面對這個唐大主任時會有微微的緊張。
等溫懷明上了車,小王恭敬的問道:“溫秘書長,咱們是回青州,還是在關山再留一天?”
他經常來省城接市裡領導,一般都會在工作忙完之後休閒娛樂一下,或者出席一些必須的應酬和飯局。有了娛樂和應酬,他們這些司機自然少不了好處,也能多認識其他領導的司機——這些人脈可都是極有用的門路。
“回青州吧,出來幾天了,也該回去了!”
溫懷明倒不是故作清高,他等了兩天,都沒接到唐葉的電話,以她的關係和手段,不會不知道自己今天跟於培東會面,本應該等在門外才是。既然沒來,那專訪的事就不了了之,溫懷明打定主意,不管這位大記者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只要他儘量避免兩人間的接觸,危險自然會降到最低。
車子緩緩駛出,溫懷明回頭望了望外表樸素的省委大院,眼神堅定而有力,無人知道這一刻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慾望,或者,野心?
回到青州天色已晚,溫懷明先去了趟市委,許復延的辦公室燈還亮着,這也在預料之中,畢竟這幾天來的工作要第一時間向他彙報。略一沉吟,溫懷明到自己辦公室拿了一些資料,推門而入。
楊一行的任命,也該下了!
十一點多的時候,溫懷明拖着疲憊的身子打開家門,溫諒迎了上來,接過他的公文包,道:“電話裡不是說七點多就到了嗎,怎麼又這麼晚?媽做了一桌子的菜,熱了兩次了都……”
溫懷明道:“先去了市委,許等着我去彙報工作。嗯,楊一行的任命這兩天就能下來……”
溫諒眼睛一亮,道:“依山?”
“不錯,他去依山做,主持全面工作。調依山的姜萬超去順義,順義現在人心浮動,百廢待興,姜萬超官威很盛,素有大名,應該能鎮的住場面。其實拋開楊一行的因素,姜萬超去順義真的是一步好棋,算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楊一行到依山,更是人盡其才!順義是產糧大縣,只要地方官守成持重,保持經濟穩定增長不是難事。可依山底子淺根基薄,沒有一個雷厲風行敢於任事的幹練之才,很難在短時間內尋得突破,於公於私,楊一行都是最好的選擇!”
溫懷明失笑道:“反正你總有話說!對了,還有件事……”
溫懷明沉吟一下,表情略顯得遲疑。溫諒很少見到父親這個樣子,心知必有什麼重要的事,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到了一邊沙發上,漆黑的雙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客廳中的氣氛瞬時沉重起來。
“關於青化廠一案,近期就要結案,許在關山跟於彙報過,包括專案組大家已經統一思想,你要有心理準備。大頭怕是要讓元大柱和青化廠來扛,再搭上一兩個副市長,財政、審計和計委等單位都會定案一批人,就算這樣,也可以說將青州橫掃一空,規模之大已經足以駭人聽聞。而範恆安,據說也撇清了許多事,逃過了一死……你要明白,許復延不可能一意孤行,讓上下人等以爲他不知進退,但凡搞到那一步的,縱覽古今,沒一個上位者有好下場。所以……”
溫諒臉色平靜,嘲笑道:“所以死一個市長加一個大企業家的代價他承受不了,是不是?”
溫懷明看着眼前的兒子,突然一股心火上衝,騰的站了起來,一掌拍在桌子上,道:“你這是什麼態度?知道這是什麼事嗎?這是決定一個人生或死的大事,你怎麼能這樣無動於衷,淡然的如同殺一隻雞,宰一頭牛?”
溫諒沉默片刻,擡起頭笑道:“好了,還沒當上市長呢,脾氣就這麼大,對脾胃不好,消消氣。”
溫懷明看着笑容滿面的兒子,不知怎的升起一股無力感,長嘆一聲坐了下來,道:“我倒不是要衝你發火,周遠庭等人以查處的實際案情處理,也是合理合法之事!其罪當誅,自有國法黨紀,可要是罪不至死,也不能羅織罪名到他頭上。”他頓了一頓,道:“你要知道,就是現在也有人不同意省裡對青化廠一案的定性,上竄下跳忙活着呢。”
在國內這種政治體制下,要自下而上整倒一個在職的市長難度有多大,不是局內人根本難以想象。各種盤根錯節的瓜葛,各種若隱若現的實力,各種似真似假的傳言,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敢說站到了勝利的領獎臺上。溫諒仗着兩世的先機,合縱連橫,借勢造勢,終於創造了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機會,可就算如此,仍然在最後關頭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取得完滿無缺的戰果。
對許復延來說,他的政治目的已經達到,周遠庭一系在青州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從此再無人可以掣肘他對青州的掌控。對於培東來說,這不過是對吳系一次無關大局的旁敲側擊,拿下了周遠庭,收服了許復延,接下來要的只是穩定。
可對左雨溪來說,她跟許復延聯手的目的遠遠還未實現。
只從今天溫懷明這番話,就能知道,當初結盟時左雨溪爲了表達誠意,說出自己與周範兩人有私仇,讓許復延此時有了多大的顧慮。
這可真是諷刺!
溫諒總算明白今天左雨溪爲什麼說基本無望,原來許復延這邊已經有了退場的打算。
“老爸,許復延讓你對左雨溪傳達這層意思,是要投石問路,探探她的決心,還是已經做了最終的決定,要左雨溪按此執行?”
溫諒自然明白溫懷明爲什麼選在今天說這樣的話,無非是上下內外達成了共識,許復延也覺得事情到此應該告一段落,左雨溪不要節外生枝,再大的仇也該報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對一個女人來說,那種侮辱除了你死我活,再沒有第二條路好選。
溫懷明想了想,道:“他也是纔跟我通的氣!不過,以我的看法,許復延還在猶豫。他不想爲了完全沒有價值的周遠庭等人得罪左敬,可又不願因爲左雨溪的私怨,罔顧上下內外的壓力,非要置周範二人於死地。在他的位置想想,也真的很難,事情做的太絕,對他的風評和仕途影響極壞。何況此事據說又有另外一股勢力插手,專案組有意息事寧人,就算許復延肯幫手,也未必有什麼機會……”
這就是立場不同造成的抉擇難題,溫諒突然笑了,道:“其實你們都誤會了左雨溪,他們並不是非死不可……”
溫懷明一時睜大了眼睛。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