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在二月,春暖花開,萬物復甦。
可對他而言,二月是一個災難。他是早產兒,母親在懷他時情緒太過激動,他先天不足,生下來就格外孱弱。再加上母親難產,好不容易纔母子兩人從鬼門關回來。他度過了這一劫,卻生得比旁人孱弱,一到了二月,聞着花香,他就渾身難受,輕了,也不過是渾身長點點,重了,便是呼吸困難。
柳家人人都以爲他養不大,唯有父母始終不肯放棄,細心呵護他,直到他長到了五歲,終於擺脫了整日的溫牀,可以出屋活動。
小時候,他最羨慕的不是旁人的錦衣玉食,而是窗戶外那些孩子們的笑聲……爲了能常常聽見,五歲後,他身子稍稍強壯了些,他便跟父母祈求,說想去外面走走。
母親忍着眼淚,千叮呤萬囑咐,將他裹得厚厚的,才由父親牽着出去。
這些年,他是在藥罐子裡泡大的,一走到醫館門口,聞着藥香,便由衷感到恐懼。他緊緊握着父親的手,小聲說:“爹,我是不是要吃一輩子藥?”
“我兒不會的。”父親微笑着撫摸他的腦袋:“我兒是最堅強的孩子,那些難吃的藥打不倒我兒,是不是?”
他蔫蔫的:“可是娘說,我要是不乖乖吃藥,就會……死。死,就像是爺爺那樣,躺在棺材裡,再也看不到爹和娘了。”
“你知道就好。”父親嘆了口氣:“可是孩子,咱們終究不能活在恐懼中,要學着去克服自己的恐懼。你怕吃藥,可若有一天,你總是與藥爲伍,還會害怕它們嗎?”
父親並非說說玩,這一次上街,父親便拉着自己走遍了大街小巷,終於尋到了一家醫館。掌櫃的認得父親,他也認得這個和藹的小老頭,從小,他吃的藥都是掌櫃的開的,並不陌生。父親說,從今以後,他便在這家醫館裡做學徒。
他怕藥,可是喜歡出門,兩相取捨,還是來了醫館。
掌櫃的將他安排在前臺,跟着夥計從抓藥開始學起。每一種藥,都有一種名字,一種屬性,跟別的藥全然不同。漸漸的,他就有些入迷了,喜歡上了在醫館裡呆着的感覺。
後來,掌櫃的想讓他學醫,他卻只對藥感興趣了。
他在醫館的抓藥鋪子裡呆了十五年,每一天,都很專心的看着藥方,研藥、抓藥、包藥、送藥,風雨無阻,誰也擾亂不了。
直到這一天。
“小哥,勞煩你幫我照這個方子抓三副藥。”他正忙碌着,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溫言軟語。
這嗓音並不嬌柔,但格外清脆,一聽就知道是大家閨秀,卻少了些京中千金小姐們的蠻橫無力,聽在耳朵裡只覺得渾身舒坦。
他不禁擡頭,掃了一眼櫃檯前的人。
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裹了一身厚厚的裘袍,露出尖尖的下巴,鼻子凍得有些發紅,眼睛卻很亮、很乾淨。
他接過姑娘遞過來的藥方,只看了一眼,便照方抓藥。以往他抓藥總是格外利索,今日卻不知怎的,一點也不想快,慢悠悠的捏了稱頭,將藥包好,遞給了她時,聽見她軟軟的道謝,才明白自己竟莫名其妙的對人家姑娘有了好感。
父親教過他如何對抗病魔,卻沒教過他,如果喜歡一個姑娘,該怎麼去搭話。
他看着那娉婷嫋娜遠去的背影,一時間便覺得整個世界都被她點亮了。
他從不走神,但今日,自打見過了那人,便怎麼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下一個來抓藥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女人有了身孕,纏着男人嬌柔的撒嬌,男人怕她累着,一個勁的催促他快些。
人生如戲,就在他正暗暗後悔沒找人打聽個姓名時,那姑娘又去而復返了。
見着她,他本能的一喜,看着她被人欺負,更是同仇敵愾的怒了!
原來,那來抓藥的男女並非夫妻,他心儀的姑娘,纔是那個男人正牌的妻子——未婚,聽到未婚兩個字,他心頭暗喜了一下。但一想到她柔善被人欺負到如此境地,又覺得格外不忍,在心底將那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痛罵了一遍。
她強裝着不傷心,可卻在那一對男女離開後忍不住崩潰。
他瞧着那張蒼白的小臉,沒來由得,也覺得自己不舒服。遞藥給她時,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是他謹守禮儀唯一能做的。
他看見她愣了一下,然後快速的低下了頭去,剎那間的嬌羞直叫他着迷。
他終於知道了她是誰,原來,她是安伯侯府的大小姐,閨名書晗二字。
書晗……這兩個字光是在脣齒間流動,都彷彿帶着甜蜜。這一夜,他輾轉難眠,腦中不斷迴響她的樣子,她的聲音,瘋了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一夜未睡,第二日,他起晚了,索性也不去藥鋪了,穿了平日裡難得穿一次的衣袍,就信步閒庭的把街頭當做自家後院,其實,他只是期待着,想看看能不能在人山人海中遇到她。如果遇到了呢?他告訴自己,那就當做是他跟她上天註定的緣,她過得不好,他就要把她接到自己身邊來,絕不讓她明珠暗投。
姻緣天定,他信!
在人羣中裡再次看到她時,他幾乎不敢相信,心情簡直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他跟着她轉了個彎,跟着她一同進了錦榮堂醫館,聽見她低聲的問夥計一些藥理上的問題,知道她是爲弟弟買藥,他就笑了。藥理上的事情他懂,正好可以以此作爲切入點。
笑意還沒入眼底,疏忽就凍結了。
昨天那個惹人厭的王毅陽和紫玉又進來了這錦榮堂。他幾乎是下意識的看向陳書晗,她根本沒注意到來人,正專心的聽夥計說煎藥要注意的事情和一些飲食上的禁忌。他想出聲提醒,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陳書晗忽然回頭,視線跟那對男女就撞了個正着。
他看見她柔弱的身軀微微一晃,扶住了自己的弟弟,心也跟着一顫,一股不祥的感覺涌了上來。
果然,那個紫玉忍不住對她發難了。
明明是自己摔倒的,她卻偏偏要說是陳書晗推倒的,王毅陽和王母都跟着幫腔,一致指責陳書晗心腸狠毒。
可是,明明受傷的是陳書晗,委屈的是陳書晗,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她?
他再也看不下去,推開人羣上前將陳書晗扶了起來,輕輕一碰,就知道她的腳踝錯位了,已經腫了起來,他想給她矯正,卻見她痛得臉色發白,這手便下不去,只恨不能替她疼。
好在後來,陳書晗那個身份不凡的朋友跟着魏時來了醫館,在慕雲歌的犀利辯護下,王家人吃了大虧,竟又想詛咒陳書晗,往她身上潑污水。
原來,他們這樣對陳書晗,竟是嫌棄她身體有疾,想活活嘔死她,以便妾室扶正。
真是歹毒心腸!
他義憤填膺,突然涌上來一股豪情和不顧一切,挺身而出:“只要侯爺能將小姐許配給在下,就算陳小姐的身體再差十倍,我也不會嫌棄她!我會疼惜她,比所有人都疼她!”說着,他轉向頭,似笑非笑的看向王夫人、王毅陽:“只有傻瓜,還會放着美玉不要,偏選塊黑心石頭吧?”
他沒去想那麼多,只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上天憐惜好人,所以也給了他一次機會。他扶住她,她沒有推開;他邀請她同出遊,她點了頭。
他像做夢一樣的回到家中,心神不定,神似不寧,母親關懷的問起是爲了什麼事,他便說了:“母親,我喜歡一個女子。”
“這是好事。”母親笑着說:“可我看你有些爲難。”
“她剛退了婚。”他說着,仔細看着母親的臉色。
母親一愣,復又笑道:“退婚不退婚的倒也不打緊,皇上親自冊封的三品貞淑慕小姐,聽說在金陵時也是退過婚的,如今可不還是活得很好,還被賜婚給了譽王殿下?只要人品端正,爹孃都是明白人,不會爲難你們的。是哪家的小姐?”
他放了心,好生感激父母,笑出聲來:“她叫陳書晗,是安伯侯府的大小姐。”
說完,將這幾日自己的所見所聞說給了母親聽。
母親聽後,眼圈都紅了:“陳大小姐也是可憐,她跟你一樣,生來就身子不好,難免被人輕視。這些個混賬啊……”
感嘆了一番,母親便起身離開了。不多時迴轉,已是面帶喜色:“巧了。你爹說,他很是中意陳小姐,可惜人原已訂婚,只能無奈放棄。如今王家不珍惜,可見上天是樂意讓她做咱們柳家的媳婦的。”
他喜笑顏開,當夜就催促着父母請了媒婆,第二日就上門說親去了。
出乎意料,安伯侯府那邊當即點了頭,同意了這門婚事。
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他如墜夢中,整日裡有些擔憂,會不會真的是做夢,一覺醒來,原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直到新婚之夜,他挑起紅蓋頭,紅燭下她俏媚如花,擡頭微微一笑,柔聲喊了一句:“扶風……”
這聲調跟當初相識時一般無二,一樣的柔軟,一樣的溫柔,就是簡單的兩個字,勾動他滿腔愛戀,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原來他受盡半生苦楚,只是上天苦心安排,要讓他在那樣的場合、那樣的情景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