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晚膳,吃到很晚。
殘燭將熄,屋外已經冷透。
玉忘言用披風裹着蕭瑟瑟,將她送回了房間,方纔離去。
綠意抱着枕頭,見蕭瑟瑟回來了,連忙把把手爐遞給蕭瑟瑟,拍着胸口說:“小姐可算回來了,綠意還以爲,今晚小姐會被留在王爺那裡過夜呢。”
“貧嘴。”蕭瑟瑟輕語。
“我沒貧嘴啦!”綠意打着哈欠,“現在都快子時了,小姐你都不困嗎?我是真的以爲王爺要留你侍寢,你可是瑾王妃啊,你們到現在都還沒圓房呢。啊,不對不對,小姐你根本不懂圓房是什麼意思吧,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還是來伺候你歇息吧。”說着就動起手來。
蕭瑟瑟心潮難平,無力再和綠意話嘮,由着她更衣卸發,送進被窩。
次日醒來,蕭瑟瑟極不舒服,綠意叫了醫女過來號脈,原是因爲冬日嚴寒再加之昨夜睏乏,蕭瑟瑟有些舊傷復發。
玉忘言自責,親自囑咐了蕭瑟瑟臥牀休息,這才離開王府,去帝宮上朝。
帝宮恢弘,飛檐翹角,屋脊上吻獸精雕華麗,漢白玉方磚瀝着金屑,引文武百官到乾麟殿前。
玉忘言與父王晉王立於一處,交換了眼神,古井不波。
今日早朝,朝中氣氛惶恐,因北魏國興兵進犯之事,如架在天英帝脖頸上的刀。
北魏國在大堯北面,國力強盛,全民崇尚武力兵戈,更有個蒼氏家族,累出名將。這次北魏進犯大堯邊境,領兵的就是蒼氏的少將軍,武藝絕高、用兵如神,天英帝已派了武將帶兵前去防守,可大多文武都不對此保衛戰抱什麼希望。
所以,不少官吏認爲,和親上貢之事迫在眉睫。但武將大多不同意和親,朝堂上爭吵不休,天英帝頗爲憂慮,只得宣佈退朝,讓諸位皇子和玉忘言去御書房細說。
玉忘言轉道去御書房,與晉王擦肩而過。
晉王輕輕拍了兒子肩膀,低聲道:“北魏元氏皇族虎狼之性,和不和親,都是大堯捱打,又何必平白犧牲一個帝姬。”
“父王是讓我勸說天英帝打消和親的念頭?”玉忘言問。
晉王露出一道冷笑:“你別忘了,咱們父子倆算是看熱鬧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懂嗎?”
玉忘言墨瞳變深,斂了天光不語,拱手離去。
在路上遇到等待在這裡的山宗,山宗瞅了眼遠處離去的晉王府馬車,眼中有着難以窺知玄虛的暗光。
他拱了拱手,“王爺,走吧,天英帝等着您呢。”
御書房外,氣氛比之前的乾麟殿還要壓抑,諸位皇子們已經到了。
御書房的公公走出,只宣了玉忘言一人進殿。玉忘言看了皇子們一眼,進殿去了,身後幾道怨毒的眼神射在他背上,他不需看也知道。
天英帝是大堯國亓順王朝第十六位皇帝,在位這二十年來,以文治國,仁慈寬厚,百姓們較爲愛戴。只是大堯國曆來重文輕武,不善軍馬之事,如此一對上好戰的北魏人,就招架不住了。
“伯父,臣侄來了。”玉忘言來到桌案前,拱手施禮,瞥一眼天英帝這短短几日多出的白頭髮,眼底冷徹如冰。
“平身吧,忘言,你坐那兒。”天英帝指了指下首的座位,無力的說道:“朕無能,不知怎麼樣才能抵禦外侮,想想只能派帝姬和親,上些歲貢,保我大堯不受戰火侵襲。”
玉忘言落座,眼角寒芒乍現。
枉大堯國富庶,卻從建國起就重文輕武,連仗都不敢打。
“不能和親。”玉忘言肯定的說出這四字,擲地有聲。
“將士們在前線廝殺,朝廷卻已經開始計劃投誠。如此哪怕前線戰況積極,將士們心態也要消極了。伯父是要他們的血都白流嗎?”
天英帝說不出話,他怕戰火毀了大堯,怕百姓會流離失所,更責怪自己爲何沒有魄力,爲何這麼多年都沒有下猛力去建設軍隊。
北魏都是些虎狼之師,大堯怎麼去贏那些蠻人?
玉忘言喝了口茶,緩緩問道:“如果真要和親,和親的人選,伯父是否已經想好了。”
天英帝一怔,說道:“皇后和蔣貴妃都有意讓玉魄去和親。”
玉忘言眼底暗下,對天英帝道:“玉魄帝姬才貌雙絕,要真是送她去北魏,我大堯又與奴顏婢膝有何區別。”
天英帝聞言震驚,“忘言,你這是什麼話!”
“臣侄只是說得直白了。”玉忘言看着天英帝,“玉魄帝姬出身雖不算高,但她養在蔣貴妃宮裡,在北魏人眼裡就是貴妃所出的帝姬。再加之她才貌雙絕,如此珍寶送去北魏,怕是北魏都要知道,我大堯是何等軟弱可欺。”
天英帝本就蒼白的臉色,白到谷底,心中又怒又悶,卻也知道玉忘言說的極是,無從反駁。
玉忘言道:“伯父,大堯素來重文輕武,面對北魏,的確處於劣勢。但前線將士們把命拼出去了,後方朝廷如果不堅定,哪怕往後想好好打,只怕將士們也不願再賣命。”玉忘言放下茶杯,說道:“和親上貢是最後的路,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能動搖抵抗外侮的決心。”
天英帝嘆氣,何嘗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軟弱在作祟,還是忘言堅決強硬,自己要是有他一半的魄力,就能改變大堯重文輕武的傳統了。
“忘言,朕想想,還是不能罔顧前線將士的性命,他們也是我大堯的子民,他們將命交給國家,朕就要對得起他們的家眷鄉里。”
天英帝心一橫,說道:“那和親歲貢之事就先放一放,朕叫兒子們都進來,也聽聽他們的意思,看看他們能不能比朕多些志氣。”
玉忘言起身,抱拳道:“伯父聖明。”
御書房的公公這便出去,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宣皇子們進殿。
這會兒玉輕揚剛匆匆趕來,慶幸來得及,忙與兄弟們一併入內。
“兒臣參見陛下。”
進了御書房,皇子們行禮,其中玉輕揚立在最前,直起身的時候正好和玉忘言對視。
一股滔天怒火剎那間纏住了玉忘言的心,看着玉輕揚那繁花似錦的眼眸,玉忘言幾乎能聽見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着將玉輕揚破開胸膛!
那聲音太過劇烈,似要震碎玉忘言的耳,和錦瑟亂棍下的悲鳴交疊在一起,讓玉忘言握緊了拳頭。
只是,他沒有出手。
他冷靜的剋制住了。
玉輕揚沒將玉忘言的目光當回事,笑着對天英帝道:“父王可是要商量和親的事?”
“你是怎麼看的?”天英帝問。
玉輕揚優雅笑道:“如果用一個帝姬和一些歲貢就能換得大堯年年太平,兒臣認爲很划算。”
天英帝臉色一黑。
四殿下玉傾雲涼涼道:“太平固然是好事,可是歲貢都是百姓們辛苦上繳的血汗錢,和親帝姬更是太過不幸,畢竟北魏太子的德行,大家都知道。”
玉輕揚道:“四弟錯了,帝姬們身在皇家,享受的多,所要擔負的便要更多。”
“呿,和親又不會輪到你同胞妹妹去,你當然說着輕鬆。”在場的五殿下是個直腸子,凡是看不過聽不過的,通通要插一嘴,“要是讓玉姣帝姬去和親,你還不跪在地上求父皇換人吶!”
玉輕揚面色變差,“五弟此言差矣,本宮是就事論事。”
玉傾雲小聲對五殿下道:“父皇面前不要造次。”
“我說大實話,我有錯嗎?”五殿下理直氣壯,“我看明明是你們這幫人都裝腔作勢不說實話!”
二殿下玉傾玄無聲冷笑,眼底閃着陰邪的暗光。
五殿下呼道:“要我說,父皇,咱們別跟北魏那幫人投誠,我大堯又不窮,難道誰都能欺負嗎?非把他們趕出去不可!”
玉傾雲道:“五弟雖然言詞衝撞,但他所說的,也是兒臣想說的。”
“四哥,你說的是!”五殿下拍拍玉傾雲的肩膀,“剛纔我罵他們裝腔作勢,罵的不是你,我知道四哥你心腸最好!”
六殿下玉傾寒低低咳嗽,無力插話。
玉輕揚看不得兩個弟弟奪他的風頭,當即施禮陳詞:“父皇,大堯是禮儀之邦,怎能與北魏蠻子一般見識,豈不自降層次。莫不如和親,不僅保住和平,也顯得您胸襟開闊,不和他們計較。至於歲貢,那不過是您打賞他們的。”
天英帝頓時五雷轟頂。
派遣帝姬和親,這已是羞辱,怎麼上貢北魏還要自欺欺人的說成是打賞?
自己不敢打仗是因爲性格軟弱才瞻前顧後,可自己這兒子卻是理所應當的要對北魏俯首稱臣,豈有此理。
“你給朕閉嘴!”天英帝拍案,怒目瞪着玉輕揚。
“父皇……”玉輕揚愣住,一陣心虛,他沒說錯什麼吧。
玉忘言暗自冷哼。就知道玉輕揚有幾斤幾兩,陷害錦瑟的事,定是有人給他一步步做下來的。
玉忘言道:“和親上貢,無異於俯首稱臣,太子殿下不如直說讓大堯做北魏的附屬國,這樣還能得北魏庇護,豈不更是太平。”
玉輕揚辯解:“瑾王誤會本宮了,本宮並不是這個意思,本宮是出於大堯的和平所考慮。”
“屈辱求和就算得來和平,又有何用?”玉忘言道:“若說有好處,大概是不會妨礙到太子殿下日夜享樂、歌舞昇平。”
“瑾王,你怎能……你這是公報私仇!”玉輕揚一着急,脫口而出。
天英帝頓時臉色黢黑。太子這般肚量,還好沒被外臣看到!
玉忘言道:“本王就算公報私仇又怎樣,總好過前線將士浴血奮戰而太子殿下卻在此委曲求全,大堯都還未輸,難道要不敗而敗嗎?”
“本宮……”
“瑾王說的是。”玉傾雲和藹含笑,“太子三哥,你太對不住浴血拼殺的將士們了。”
“你們……”
“三弟還是想想,怎麼先打贏這一仗吧。”二殿下玉傾玄仍舊陰邪的笑着,口氣煞是鄙薄,“仗纔剛開打,就要送人送錢,這要傳出去了,只怕列國都要來攻打大堯,搶人搶錢吧。”
“你們……本宮……”玉輕揚沒想到所有人都將矛頭指着他,一時說不上話,滿臉愣住。
五殿下嗤道:“虧你年紀比我大,真沒骨氣!”
“行了,都別吵了!”天英帝氣鬱,拍案低喝。外敵當前,這些兒子還在爭吵,還以爲他不知道他們那點鬼心思?
五殿下道:“兒臣說的都是實話,就是太子三哥沒血性!”
“五弟,你……”玉輕揚臉孔扭曲。
“行了,還吵!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朕了!”天英帝吼道。
五殿下忙閉嘴低頭,不服的瞪了眼玉輕揚。
天英帝道:“老二說得對,還是趕緊想想,怎麼打贏這一仗吧。”
玉輕揚方纔被圍攻,自知沒給父皇留下好印象,心裡一急,忙拱手,優雅的說道:“父皇,兒臣身爲東宮太子,願爲父皇效犬馬之勞。父皇派遣兵將給兒臣,兒臣親自帶兵去邊關,助大將軍保家衛國!”
“你去?”天英帝眉頭抽搐。
“兒臣肝腦塗地!”玉輕揚跪了下來,說得義正言辭。
誰想下一刻就有一個杯子砸在他腦袋上,玉輕揚頓時身子晃盪,差點坐地,仰臉就看見天英帝被氣得滿臉通紅,拍案而起。
“混賬東西!連書都讀不好,你還敢帶兵打仗!你除了跟你那些女人廝混還會什麼!連娶了個側妃是私通北魏的內奸都不知道!還指望你去帶兵保國?”
天英帝拿起毛筆摔過來,“朕看你就是臨陣脫逃了都不意外!”
玉輕揚驚得呆愣,過了好半晌才怔怔道:“父皇,爲何兒臣在您眼中如此不堪?”
天英帝失望的咆哮:“你自己是個什麼模樣你自己清楚!”
諸位皇子這會兒早就都跪下了,埋頭看地,彷彿噤若寒蟬。
玉忘言也跪在他們當中,心裡卻是清楚,天英帝此刻的震怒不過是“窩裡橫”,對外人軟弱而對自己人強硬,皇子們哪怕都跪着,卻除了玉輕揚就沒人真怕他。
天英帝看着玉傾揚,沒好氣道:“朕看你除了能騙女人,也沒其他能耐,還是給你選個賢能的太子妃輔助你吧。”
玉傾揚鬆了口氣,看來父皇還是想栽培他的。
“父皇,兒臣覺得,張太僕的嫡女張錦嵐堪當太子妃。”
玉忘言心口收緊。張錦嵐,錦瑟的嫡姐,玉傾揚怎麼打她的主意?
“你是說,張錦瑟的嫡姐,張錦嵐?”天英帝低沉問玉傾揚。
“正是。張錦嵐賢良淑德、人品貴重,正是父皇口中的賢能之妃。所以,兒臣請求父皇——”
“混賬東西!”
天英帝被怒氣嗆得差點吐血,衝下來狠狠給了玉傾揚一腳,踹得玉傾揚滾出好幾尺,最後栽在玉傾雲身上。
“父皇!”
“閉嘴,你這混賬!太子妃是你自己能選的嗎?朕跟皇后都還沒開口,你倒先看準了,是圖她的美貌還是想讓她代替你死了的錦側妃!”
天英帝拂袖咆哮:“滾!給朕滾出去,你們全都給朕滾出去!”